別云后 第30節
他心中忐忑,裝不出笑來,卻也控制著自己一臉平靜,點點頭上了馬車。 此時天都還沒亮,他隨著宮里的人一路穿過內城,在皇城偏門停下。之后便跟著吳內侍一路步行,不過這次的目的地不是舉行早朝的敦化殿。 他們順著宮道拐了幾個彎,匆匆來到了一座規模稍小的宮殿,看起來像是皇帝平日里處理政事的地方。 吳內侍將他帶到殿門外便停下來,抬手道:“陛下正在文英殿內,中郎將請吧。” 季別云在門外都隱約聽見了不小的動靜,在他跨過門檻的一瞬間,有什么東西被摔在了地面上,傳出了碎裂之聲。 他穿過屋內兩道門,終于看見了里面的情形。 屋子里或站或跪了好幾個人,只看背影都能認出是熟人。而元徽帝正在書桌前踱步,看起來怒氣沖沖的。 地面上攤著瓷瓶的碎片,數量還不少,應該是在他趕來之前便已經摔碎了好幾個。 季別云進去之后便站在隊伍最末尾,彎身行禮道:“臣季遙,參加陛下。” 他前頭的大理寺少卿甘存義跪得極其標準,腦袋伏在地面上不敢抬起。而更前面還分開站著御史中丞段文甫和刑部侍郎,也都是微微彎身,垂著頭。 元徽帝停下腳步,似乎是盯了他一會兒。 “昨夜你派了多少人值守大理寺牢獄?”語氣低沉,卻讓人聽不出有多少怒意,全然不像氣得摔過東西的人。 季別云答道:“回陛下,地牢內二十人,大理寺外四十人。” 元徽帝輕輕哦了一聲,再開口時竟帶著笑意,只是讓人有些生寒。 “六十人守不住一個遍體鱗傷的廢人?” 是啊,蔡涵早因為嚴刑拷打而失去逃跑能力了,誰幫的他?同伙?還是三司中的內應? 不知道那人如今已跑到何處去了,時間緊迫,片刻耽誤不得。 他單膝跪地,“陛下,想必犯人尚未跑遠,臣自請追查。” “左驍衛今夜巡防內城,他們早已派人去追了。”元徽帝道,“季卿,你是信不過他們?” 屋內一片死寂,季別云咬著牙猶豫了片刻,還是斬釘截鐵地說了出來。 “是,臣信不過。犯人既然是從右驍衛眼皮子下逃走的,那右驍衛必定清楚更多蛛絲馬跡,臣理應負責,只望將功補過。” 此話一出,屋內更加安靜了,仿佛眾人的呼吸都慢了下來。 季別云余光里猛然飛來一只琉璃瓶,正正好砸在他腳邊,碎片迸裂開來,其中一塊劃過他左額。一道刺痛之后,很快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往下淌。 “你是該負責,石睿也理應負責,這都是他帶出來的好兵!”元徽帝的怒氣終于控制不住了,拔高聲音道,“把石睿也給朕叫來!” “陛下……”季別云還想開口,卻突然被段文甫打斷。 “陛下,多一隊人出手,便能早一些將犯人緝拿歸案,不如就依季中郎將所說,讓他帶人去追查。追到了自然是好,追不到也只是罪加一等罷了。” 元徽帝冷笑一聲,“充州的人命官司,你們三司審了這幾日卻毫無進展,天底下的人都等著呢,怎么,要讓他們看一次朝廷的笑話?” “不敢。”段文甫恭敬答道。 “你們是不敢,可有人敢!” 皇帝又開始來回走動,片刻后仿佛做了決定,語氣緩和了不少。 “這件事務必封鎖消息,朕給你們一天時間,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都得把那人給抓回來,死活不論。” 死活不論? 季別云心里一緊,元徽帝這什么意思?死了還怎么審,就算審不出來也要編個由頭,好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嗎? “若真讓那人逃之夭夭了,大梁好不容易得來的人心安定將如同季卿額上那道傷口。好好一張臉偏留下一道疤來,豈不是時刻提醒著所有人曾發生過什么事,讓人的目光時刻都放在那道疤上。” 話說到此處,季別云額上的血終于滑過鬢邊,流向了頸側。 元徽帝坐回案后,揮了揮手,“行了,都散了吧。” 季別云站起身來,退到一旁,等三司的三人都走了之后才離開。 鮮血早已失去了溫度,被門外的冷風一吹透著涼意。他身上沒帶巾帕,不好擦拭血跡,只得先忍著。 不料還沒走兩步時突然被人叫住,吳內侍手里握著什么追了上來,笑道:“這是陛下特意給季小將軍的,讓老奴務必交到您手中。” 季別云低頭看去,卻發現那是一個小巧的瓷瓶。 他啞著聲音開口:“藥?” 吳內侍笑著點了點頭,“這藥極好,用了便不會留疤的。” 他接過瓷瓶攥在手里,發現自己有些看不懂這位元徽帝。 圣上比賢親王還難以捉摸,君威在身,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深意。到底耽于享樂是真,還是心系民生是真,亦或者這兩面都是元徽帝偽裝出來的面目。 “麻煩吳內侍替我謝過陛下。” 季別云轉過頭,匆匆朝宮外趕去。 他出了宮便拉著甘存義直奔大理寺。甘少卿也沒心思指責誰,焦頭爛額地將昨夜的情況跟他說明。 昨夜三司包括大理寺的人多數已經返家休息,只留下區區幾人,而里里外外幾乎全是右驍衛的人在守著。戴豐茂領著二十人守在牢獄內,半夜時蔡涵忽然鬧起來,說要立刻將事情坦白了。但三法司主官都不在,戴豐茂做不得主又拗不過,便拿來了紙筆讓蔡涵寫下來。 然而還沒動筆,外面便走水了。 戴豐茂領著大部分人前往救火,留下了兩人,誰料上面堂內只起了一點火星子,虛驚一場罷了。等他們回到牢里時,蔡涵已經不見了。 季別云也聽得頭疼,在衣角處撕下一片布料擦拭血跡,不過沒當著甘存義的面將圣上給的那瓶藥拿出來。 額上的傷口并不嚴重,淌下來的血也不多,他稀里糊涂擦了一通,問道:“這都是戴豐茂跟你說的?” 甘少卿點點頭,“我一接到消息就趕過來,將戴豐茂和其他三司的人都分開問過了,他們口中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差不多。” 他低頭看了眼布料上的血跡,又問:“怎的沒知會我一聲?” 甘存義愣了愣,片刻后尷尬道:“本來我是要讓人給你送消息的,但刑部侍郎嘴快,人都沒過來就將這事遞進宮里了……估摸著他是覺得茲事體大,不敢瞞吧。” 刑部侍郎瞿興文,三司會審時并不愛出頭,更多時候只是在一旁看著。此人看起來像是不敢擔責又不求邀功的中庸之輩,主動將蔡涵逃跑一時告知圣上,此舉會別有用意嗎? 季別云沒再說話,馬車一路飛奔,還沒在大理寺門口停穩,他便從車上翻身跳了下來。 此刻地牢里也沒關著人了,所有從右驍衛來的人都站在進門后的一大片空地上,為首的副尉站得尤為筆直端正。 季別云剛跨進門便喝道:“戴豐茂!” 戴副尉似乎料到了會有此場景,毫不停頓地應了一聲到,聲音洪亮。 他從這人身邊走過,冷聲道:“跟上,去地牢。” 聽見身后跟來沉穩的腳步聲之后,季別云開口問道:“有發現什么線索嗎?” “最初在上面大喊走水之人趁亂逃了,不過我們中有人看見他往東邊跑了。” “范圍太大了。” 季別云臉色沉了沉,下了樓梯之后跑向原本關押蔡涵的牢房。他想了想,又問:“你們不是給了蔡涵紙筆嗎,他有沒有寫下什么,拿給我看看。” 戴豐茂一時沒說話,他奇怪地轉身看去,卻發現這人有些局促。 “……左驍衛王將軍拿走了,不過那確實是一張白紙,他們不相信那上面什么都沒有,所以強行帶走了。” “左驍衛來過這兒?”季別云皺眉道,“他們還做什么了?” “張將軍命我們所有人留在此處,不得擅離。” 戴豐茂神情屈辱,季別云看著也不太好受。 之前自己還沒進右驍衛時,他們便被人搶過功勞。雖然那次不是左驍衛干的,但這件事鬧開了,對他們影響不小。如今連左驍衛也見風使舵,就差沒將“搶功勞”三個字說出來了。 季別云緊抿著唇,握著刀柄沉默了片刻。 戴豐茂咬著牙恨恨道:“張將軍一衛之首,我們沒辦法違令,但我也沒辦法眼睜睜讓人跑了,所以不得不把逃往東邊的線索也給他們說了。下次再見左驍衛,我一定打死那些……” “你所做并沒有錯,將線索分享出去也是為了能盡快將人抓回來。”季別云出聲打斷,“只是別再說什么打死的話了,好好回想一下有無線索,既然有人劫獄,想必是早就計劃好的。他們逃出去之后很有可能會隱藏行蹤,左驍衛只憑一張白紙、一個籠統的方向,要找人也不是易事。” 他推開牢門,斷掉的鐵鏈晃蕩作響,走到里面之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那床被褥上。 蔡涵絕大多數時間都躺在這里,如同一具已經死亡的尸體,一動不動。 此人夜半時分突然想要坦白所有實情,難不成他等不到天亮了? 季別云蹲下身來,似有所感一般伸出手去。床褥已然發霉,沾了不少血跡,還泛著一股臭味。 被褥旁邊鋪了一層干草,他試著撥開,粗糙的地面上赫然畫著幾個凌亂的血字,經過踩踏之后已經很難辨認。 季別云偏過頭仔細看去,艱難地認了出來。 “頂、罪、滅、口。” 第37章 補過 與此同時,戴豐茂也忽然大叫了一聲:“頭兒!我想起來了!” 他聽見這稱呼時有些意外,卻也沒表露出來,回過頭道:“說。” 戴副尉一臉興奮道:“當時留在這里的兩個弟兄都是被闖進來的人迷暈的,聽他們事后描述,暈倒之前都聞到了一股香味,像是某種花香,不過他們都說不出是什么花。我當時以為只是迷藥的香味罷了,現在想來或許是某種線索。” “花香?”季別云忽然想起了什么,“冷虞花的確可以制成迷藥,不過必得采集大量且新鮮的原料加以煉制,才能夠短時間迷暈一個人。京中是沒有成片的冷虞花的,只能是在京城之外。” 戴豐茂趕緊接了一句:“我知道京畿有幾個地方種有大片冷虞!可以一一排查!” 季別云站起身來,用腳將干草重新踢了回去,蓋住了那片斑駁血跡。 “都有哪些地方?” “京畿下面的富義縣、淳化縣,”戴豐茂頓了頓,“還有阜陵所在的阜縣。” 季別云走出牢房,步履匆匆朝地牢外走去,聲音回蕩在長廊中有幾分縹緲。 “沒時間一一排查了,一百三十九人兵分三路。” 戴豐茂跟了上來,問:“那頭兒去哪個地方?” 他想了想,答道:“你與我一起去皇陵,挑幾匹快馬。快馬不多,只帶十人就行了。” 先帝所葬的皇陵位于京畿阜縣,故得名阜陵。 此地原本的居住人口不多,自從先帝選址在此修筑皇陵之后,從全國各地抽調工匠,大興陵墓的同時還在周圍修建城池,待修成之后供人居住,讓那些人世代供奉守衛皇陵。 那地方的管轄不如京畿其他地方規范,位置也較為孤立,故而他思索一番之后認為此地最有可能藏有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