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15節
方少爺趕緊伸手抵住了房門,嚷道:“別急別急,我有一計,可讓你信我。” 他手上松了勁,“說。” 方慕之像是害怕他不同意似的,伸了一只腳進來,笑了笑,“我在此處歇一晚,你可以守著我,明日我們一同下山回府。” 季別云眉頭一皺,“然后將我關在里面,取我性命猶如探囊取物嗎?” 他又不傻,如果丞相真的是幕后之人,他自己送上門去,八成就走不出來了。 “再改再改,”方慕之思索片刻后又提議道,“那我打發小廝去知會我父親一聲,讓他明日來懸清寺接我?” “丞相日理萬機,怎會親自來接你?” 方慕之神秘一笑,“我這不是摔了嗎……想讓他老人家來接一下,順便拜一拜佛,去去府中的晦氣。” 說罷適時地往旁邊一倒,裝虛弱般靠在了門框上。 季別云這下終于滿意了。 他巋然不動地看著方慕之演戲,笑了笑,“好啊,大孝子。” 作者有話說: 哄堂大孝了 第18章 丞相 方慕之的小廝還等在山門外,季別云找到附近的一位和尚,按照方大孝子給的說辭讓和尚幫忙帶個話。 回房之后,方慕之卻已經霸占了他的床,合衣躺在上面,睜著一雙眼睛盯著房梁。 季別云抱手靠在門邊,冷冷道:“方公子,你知道自己打不過我吧?” 方慕之目不斜視道:“我自然沒有睡地上的道理。” 他走過去,彎下腰拍了拍方慕之的肩膀,“慕之兄,你坐起來一下,我有話說。” 方慕之懷疑地看了他兩眼,最后還是妥協了,坐起身來。然而剛坐直了整個身體便天旋地轉,片刻后側身著地,左腿以扭曲的姿勢被他自己絆了一下,傳來一陣痛楚。 “啊我的腿!”方少爺躺在地面,顫顫巍巍地去探自己的左腿。 “沒有大礙,兩日后自會痊愈。”季別云居高臨下垂眼看著,“我這是幫方公子圓謊,以免明日丞相拆穿。” 方慕之放棄了,穿著錦衣玉袍在地上躺平。 “你等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季別云繞過地上這具礙事的身體,坐到了床邊,再合衣躺下。他閉上雙眼養神,笑了笑,“明日若丞相不來,你這傷可就白受了。” ** 季別云一夜都警醒著,根本沒睡,就怕那少爺給他玩陰的。好不容易熬到快天亮,床下面便開始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哀嘆,其間還夾雜著之乎者也。 他拿過環首刀倏然起身,低頭問道:“做什么呢?” 方慕之輕飄飄看了他一眼,答道:“背書,溫習功課,再過不久便要春闈了。” 世上高門子弟少有人愿意走科舉這條路來求仕,只想尋求家中蔭庇,沒想到堂堂丞相之子竟愿意認真讀書。季別云總不好斷了人的求學之路,只能抱著刀靠在床頭,在堪比念經的氛圍中,開始反思自己入京后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才落得如此地步。 ……一定是生下來便錯了。 等到天光大亮,季別云終于可以不用忍耐了,將方慕之打包好扔出了房門。 “記住別暴露我的存在,不然你方家的風言風語定會在一夜間傳遍整個京城。” 方少爺提心吊膽地和他相處了一夜,眼下掛著倆黑眼圈,此刻聽了這話連半瞇著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卑鄙小人!” 季別云本就是挑方慕之害怕的東西來嚇唬,這位少爺害怕清白受損蒙冤,那他就用清白名聲來威脅。他一臉麻木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啊對,正是在下。” 說罷便回了房間,將門關上。 算著丞相下朝的時間,他在房內百無聊賴地等著,果然下朝后不過三刻,丞相便已經到了懸清寺山門。這速度必然是加快腳程趕來的,看來是真的擔心他那兒子。 季別云在窗邊模糊看見有僧人帶著小廝前來客房通報,在院內坐了許久的方慕之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了,走得蹣跚卻執拗地不讓小廝攙扶,好幾次拂去了小廝伸過來的手。 他看到幾人都離開了,這才跟出去。 寺內香客眾多,他混在其中也不突兀。遠遠跟著到了大雄寶殿時,便瞧見了雛鳥歸巢似的方慕之突然慢下腳步,那囂張的貴公子氣場收斂了許多,慢慢地往前挪著。 而不遠處立著聚在一起的四五個人,與周圍的香客格格不入。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朝服也沒來得及換下,蓄著長須,眉眼間仍見當年風華。周身氣場卻如二月結了冰的湖水,刀槍不入,不用靠近便覺得冷,似乎對誰都是平等的淡漠疏遠。 方慕之一看見他爹的眼神就怵了,昨天編造的謊言幾乎要一瞬間不攻自破,他都害怕自己會一口氣全交代出來。 不過好歹他也當了這人二十年的兒子,已經習慣了,勉強打起精神走到他爹面前,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彎腰行禮。 “見過父親。” 方綏嗯了一聲,“見你走得艱難,看來傷得不輕。” 方慕之背上冒了一層冷汗。他爹分明是在說反話,他還能下地走路,自然傷得不重。他不敢抬頭,規規矩矩道:“我是念著父親咳喘之癥不愈,想請父親來寺中求個平安……自己來才是最靈驗的。” 他爹向來不信鬼神,此話說得危險,然而想來父親念在此地為國寺,應該也不會拒絕。 過了好一會兒方慕之都沒等到下文,他背部愈發僵硬,偷偷抬起頭來瞄了一眼,便見父親始終垂眸看著自己。 “……父親。” 方綏想說什么,卻突然抬起手,用寬袖遮著咳嗽起來,咳得連背都彎了幾分。 他趕緊上前想要幫忙順一順氣,然而手剛抬起來,便聽得他爹強壓下咳嗽,冷聲道:“春闈在即,你拋下功課在山上賴了一日,可是覺得以自己之才必能高中了?” 方慕之尷尬地收回手,恭順的神情也淡了下去。他記著周圍還有其他人,便也沒像往常一樣頂嘴回去,只垂首道:“父親教訓的是,只是父親吃了這么久的藥也不見好,不然還是換一個方子吧。” “這樣說來,你看過我如今的方子?” 方慕之頂著壓力答道:“沒有,我胡亂猜測罷了。還望父親跟郎中說,用藥之時撿些溫和的藥材,如此對身體的損傷也小一些。” 方綏露出了為人父該有的笑意,卻笑不達眼底,伸手拍了拍方慕之的肩膀。 “那方子已經吃完了,”那雙眼神從他身上掃過,看向前方的大雄寶殿,“走吧,帶我去上一炷香。” 雖然看起來是妥協,但方慕之心里清楚,他爹根本沒想要燒這一炷香,只是敷衍罷了。 他其實早有讓父親來懸清寺求平安的心思,然而苦于一直沒有機會。方慕之抬起頭來,瞥了一眼殿里的佛祖,忽然間覺得什么香都沒有必要燒了。他只希望季別云能在暗中看清楚,他方家一向行得正,可別再節外生枝。 季別云將香插進三足香爐內,轉身與丞相一行人擦肩而過,聽得丞相又道:“今日下山后你替我去鄭宅吊唁。” 方慕之問:“鄭侍郎乃父親同鄉,父親為何不親自去?” 丞相的聲音已經遠得快要聽不清:“怕更染了病氣。” 季別云踏入一旁的小徑,逐漸遠離了大雄寶殿。 方才那父子之間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丞相的咳喘之癥不似假裝,與鄭禹的關系似乎也沒有傳聞中那樣好。 既然如此,丞相的嫌疑倒不是最重的了。至于到底是誰,還得等登闕會一過,他踏入官場之后才能查得更加清楚。 作者有話說: 叮,請收取突然掉落的一個加更 第19章 盛會 春日漸濃,寒氣已徹底消散。 元徽元年三月初一,懸清寺閉寺,上下嚴陣以待。右衛士兵從山底下沿路排到寺院門口,禁止所有百姓進入,寺內僧眾大部分都下山迎接,靜候來者。 本朝太祖尚佛,時常登臨懸清寺禮佛聽經。后來便立下規矩,每年三月初一在懸清山舉辦千僧盛會,大梁境內的佛寺均可派出僧眾來此共聚,而皇帝本人及皇親也會親臨,與僧人們共同討論佛法。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千僧會,排場鋪得比先帝都大。不只是右衛,南北軍都抽調了人手前來,而各地的僧人們前幾日便已陸續到達,今早也下山來恭迎圣駕,站在道路兩旁,人多到排出了兩三里外。 先帝重視佛教,千僧會前的禮數也繁復,皇帝須在宮內沐浴焚香,更衣之后才能乘車前來。 因此以懸清寺大弟子觀塵為首,這么多人安安靜靜地等了小半日,才在臨近午時等來了浩浩蕩蕩的隊伍。 馬車行至石階前,卻無法載著皇帝上山,圣上只好下了馬車親自步行。 元徽帝今年三十四歲,春秋鼎盛,又愛圍獵,自然健步如飛,可憐了身后一群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只得咬牙跟上。 觀塵跟在皇帝身后兩步的距離,兩人之間本不該如此沉默,然而一路上他不說話皇帝也不開口。 他不禁想起了先帝,太祖與這位元徽帝截然不同,一見到懸清寺的人便打開了話匣子,極愛談天說地。登山時登得無聊,便要隨手指一棵樹或一株花草問他品種,問煩了便又提到佛經,讓他一邊登山一邊給自己解惑。 而元徽帝還是皇子之時,每次來懸清寺都像是靈魂出了竅,身體自個兒履行圣意,心思卻從不在這座山上。 觀塵雖然不想打斷元徽帝的神游,卻實在無法忽略后面那些似有若無的痛苦喘氣聲,不得不開口:“陛下,前方有一座涼亭,可供歇腳。” 皇帝像是出神突然被人打斷,轉頭看了他兩眼才回過神來,“無礙,早些登上去也好。” 眼見著救不了后面那群皇親國戚,觀塵也不強求了,繼續沉默下去。 元徽帝中途就沒停下來休息過,一口氣登到了山門外,看見了在此等候多時的覺明禪師,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恭敬的表情。 禪師年事已高,面目沉著和善,臉上的歲月痕跡為他添了一分和藹。見御駕親臨,不卑不亢地彎腰行了一禮,側身道:“所有事宜皆已準備妥當,陛下請。” 元徽帝沒急著進去,反倒是突然抬頭望向牌匾。 身后眾人屏氣凝神,不知陛下突然看著那塊“十方清凈”的匾額做什么。這塊匾乃先帝御筆題字,在山門上掛了許多年,已經融入了山景之中,但凡不是第一次來的人,很少會專門注意到它。 然而元徽帝這一望便是好一會兒,在場眾人各自起了心思,也有打起眉眼官司的。 跟在皇帝身后的內侍更是偷偷抹了一把汗……難道匾額上的字寫錯了? 正在氣氛僵持之際,還是覺明住持又請了一次才將元徽帝請進去。 千僧會要舉辦一天一夜,如今剛過午時,在場之人無論是信佛的還是不信佛的,都得明早才能打道回府。 在山道上拖得長長的隊伍花了兩刻才全都進了懸清寺,而最前頭的元徽帝已經在朝暉樓內落座了。朝暉樓建在林立的佛殿之后,此處地勢平坦,樓外是一大片空著的廣闊場地,鋪了磚石,足以容納上千人在此談經論道。每年的三月初一,平日的空地上便設滿了席位,席位上除了矮幾與蒲團,還擺著少許茶水點心。 又過了許久,朝暉樓前已坐滿了人,千僧會便開始了。 懸清寺雖為東道主,卻也有無法親臨千僧會之人,如一些佛法不精的小沙彌。再精確一點,這群沙彌之中便有妙慈的名字。 自他入寺以來,每年只能躲得遠遠的,在更高的山上望著底下的盛會。 好在今年不算無聊,因為他一早就抓了個壯丁來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