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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后 第14節

    既然已被識破,再偽裝也無益。季別云也懶得客套了,直接往后半靠在矮柜上,反身推開了窗戶,鎮定自若地朝外面觀望了一會兒。

    四周安靜極了,似乎并沒有其他人跟來,剛才進入小院時他也注意過,并無異常。難道這少爺真是獨自來的?這算是膽大,還是天真無畏?

    他回過頭來,一臉冷漠道:“方公子與季遙是何關系?憑什么來質問我?”

    兩人隔著圓桌遠遠對視著,方慕之因為他這句話臉上的怒意更加明顯了,激動地一甩衣袖,怒道:“我與他是何關系也不影響我質問你!你頂著他的身份來京城攪渾水,你安的什么心,又是何目的!”

    季別云看出來這位少爺的確是位翩翩君子,都這種情況了還端著風度,罵人都罵得如此文雅。

    他冷笑一聲,反問道:“那我也想問,禮部侍郎暴死前幾日,令尊采買砒霜,又是安的什么心?”

    左右今日是不好收場了,季別云還不如當場質問,一解心頭疑惑。

    方慕之頓時愣住了,似乎沒有料到話題會突然指向他的父親。過了片刻才皺眉問道:“你隨口胡謅也要講點道理吧,我父親怎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季別云背過一只手,看似撐著桌沿,實則在身后摸到了環首刀的刀柄。

    “你若不信,大可以回府問問丞相,他自然不會瞞你。禮部侍郎服毒自戕,想來方公子對此人也不陌生,以閣下之見,相信侍郎真的是自殺嗎?”

    方慕之的確知道,禮部侍郎遇害一案鬧得人盡皆知,幾乎京城里所有和官場沾上邊的人也都覺得三司的裁決太過草率,沒幾個人相信鄭禹那人會自殺。卷宗內的案情細節雖說沒有對外公布,但在方慕之看來卻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因此他也知道鄭禹是砒霜中毒而死。

    但眼前此人說丞相府買了砒霜……

    他忍不住在室內來回踱步,心中自是抗拒。想要反駁,但一時間除了自己父親的人品,又想不出其他有力的證據。

    越思索越是氣急攻心,最后一怒之下直接沖季別云撲來,“你這小人我今日非揍你一頓不可!”

    雖然這話說得氣勢如虹,可方少爺毫無身手可言,反倒像極了一匹受驚的馬。

    季別云一見這小孩子過家家般的情形,連刀也懶得拔出來了,直接一抬手,用刀鞘抵住了少爺的咽喉,將驚馬攔住了。

    方慕之頓時捂住喉嚨連連后退,蹲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起來。

    他一時無語,只好收回了刀。

    初見時他還以為方慕之是個頗有城府之人,現在看來,那城府都是紙做的,一戳就破了。

    好一個風度翩翩的傻少爺。

    作者有話說:

    ……閨蜜組正式出場了

    第17章 孝子

    方慕之蹲在地上咳了半晌,連眼睛都咳紅了,好不容易緩過來,便對著季別云怒目而視:“我小廝還等在山門,你若殺我,他必定回去上報官府,你是逃不掉的!”

    季別云原也沒想過要殺了此人,只是打算嚇唬嚇唬罷了,沒料到這少爺如此容易被激怒,倒挺好玩的。

    他拿著刀坐在凳子上,俯首看向對方,道:“這樣吧,你若告訴我丞相府為何要買砒霜,我便告知你季遙的下落。”

    方慕之動搖了。他此行本就是來詢問季遙下落的,好歹曾經也是同窗好友,如若連這也不過問,那他未免太薄情寡義了。

    至于丞相府為何采買砒霜……這人言之鑿鑿,他姑且相信吧。

    這些時日以來,除了先帝去世、新皇登基,丞相府稱得上風平浪靜,除了……除了他爹前段時間患上了咳喘之癥。

    他猛地抬頭,激動道:“對,我父親這幾日咳嗽不止,少量砒霜正是治療咳嗽的一味藥。他又素來不喜將病情透露出去,故而沒有光明正大要郎中給他開藥方,這才偷偷潛人去采買的!”

    季別云無所謂地點了點頭,道:“這番話倒是能自圓其說,不過也不知真假。”

    “你不信?”方慕之越說越大聲,“我可以帶你進府查探,你親自去看看我父親到底有沒有病著,我方家絕不會做此等謀害人命之事!”

    這嗓門大得都快傳到對面山谷去了,季別云連忙做了個手勢讓方慕之小聲一些,“你吼什么吼,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家買砒霜嗎?”

    方少爺一下子站起來,那眼神憤恨得似乎要再上來揍他。

    “該你說了,季遙人呢?”

    季別云其實不太想提起季遙的事情,那人死之前的眼神仍舊扎根在他腦海中。

    他移開視線,看著跳動的火光,冷冷道:“死了,死在匪亂中?!?/br>
    方慕之瞬間失神,一個不小心跌坐在地,連風度也顧不上了。猶豫了幾番才問:“真的死了?”

    季別云起身將文牒拿了出來,攤開在桌面上,“你自己看看便知?!?/br>
    方慕之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摸到那張文牒,一目十行,眉頭越皺越深。

    季家竟然被屠了滿門……除了季遙,上面每一個名字都被劃去,一道墨跡便見證了一條人命的消失。

    他看了許久才將文牒放回桌面,無言地坐下,良久之后低落開口道:“我與季遙在運州做過一段時間的同窗,在書院里我與他最為交好。那會兒我倆都還年幼,他甚至連字都沒來得及取……后來我回京之后聯系變少,等到運州天災發生,我再想聯絡,那邊也杳無音訊了?!?/br>
    “我是想過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以為他是死在了天災里……沒料到竟葬身于匪徒刀下?!狈侥街钗豢跉猓拔也恢滥沩斕嫠纳矸菀鍪裁矗贿^你也別想逍遙快活,我會一直注意你的動向?!?/br>
    夜風從大開的窗戶中灌進來,季別云走過去關上。

    他不在乎方少爺所謂的監督,左右也拿不出證據來指認他的身份。他最在乎的還是這人口風緊不緊。

    季別云垂眸看著文牒上唯一幸存的“季遙”二字,開口道:“若你真的在乎季遙這個人,是否也該尊重他的遺愿?”

    “什么遺愿?”方慕之目光如炬,狐疑看向他。

    季別云回想起那時的場景,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那會兒他尚且還是柳云景,新帝登基宣告大赦天下之后,他從邊境千里迢迢行至淮南道,片刻也不停地冒著風雪趕路。原本預計在第二日之前趕到靈州城外,卻在這段路上遇見了一支被山匪洗劫過的車隊。

    山匪已經離去,只剩一地尸體和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行李。

    他原本不想管,卻在走遠之后停下腳步,糾結片刻后還是倒轉回去。他在對方馬車中找到一份文牒,上面寫了季家一共十口人的名字,和十具尸體恰好對應上。

    柳云景皺了皺眉,想走近看看情況,猝不及防地被一具尸體扯住了衣角。和他差不多年歲的少年使出了全身力氣,拼著最后一口氣仰頭看他,眼中布滿血絲。重傷成這樣,恐怕都等不到趕往附近縣城,便會死在路上。

    少年眉目間的不甘與冤屈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就在剎那之間,他心中生出了全盤計策。蹲了下去,不等季少爺說話,先開口道:“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幫你報仇。”

    半張臉都染上鮮血的少年用力點頭,從牙關間擠出一個好字。

    他有些不忍看,但還是開門見山道:“給我你的身份,我替你屠盡仇人。”

    無妄之災奪去了一家人的生命,季少爺也命不久矣,聞言后只猶豫了一瞬便應下了。

    “節省力氣,我問你答便是?!绷凭按_認周遭無人,然后將季家情況問了個大概。

    運州經歷了一場地動之后又生了瘟疫,已變成一片亂象,死者眾多,失散流離之人也不在少數。季家舉家搬遷,留在運州的只剩一房幾乎不往來的遠方親戚。

    因此即使柳云景用了季遙的身份,也不會有后顧之憂。

    季少爺說了些話之后臉色愈發蒼白,許是失血過多,連聲音也漸漸虛無。柳云景扶著他躺倒在地,最后問了一句話:“可有別的心愿?”

    少年眼神黯淡了一刻,卻道:“無?!?/br>
    十八歲的年紀,正當意氣風發之時,怎可能沒有未竟心愿。但人活一世,所求之事太多,死前短短的一刻也無從說起,便只能不說。

    天幕晦暗低沉,兩個少年在一片血腥中無言相對。他們二人遭遇相似,然而一個挺過來了,另一個卻是已經瀕死。

    或許是天意讓他們在此短暫相遇。

    柳云景低下頭沉聲道:“安心去吧?!?/br>
    季遙仍不甘心地看著他,目眥欲裂,試著張了張嘴,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柳云景看懂了他想說的話,笑了笑,“你放心,從今之后我便是季遙,你之遺愿,我赴湯蹈火也必定完成?!?/br>
    話音一落,少年胸膛微弱的起伏便消失了。

    柳云景愣愣地看著季遙的尸體,如同看著另一個自己,怔忡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

    季遙,柳云景。

    他一個罪臣之子,如今又搶了別人的名字,當真是罪加一等了。

    季別云從回憶里的風雪之中抽身,將事情的大概經過說與了方慕之。

    方少爺聽傻了,一張臉上寫滿了怔忡。斯人已逝,又是許久不見的舊友,連腦海中的模樣也已經模糊,故而就連悲傷也不濃烈。他心中一片悵然,片刻后才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問道:“那些山匪,你替他報仇了嗎?”

    季別云簡短答道:“殺了?!?/br>
    方慕之疑惑道:“你一個人如何殺的山匪?你不會是背信棄義,編了謊話來誆我吧,你就算能騙我卻騙不了季遙在天之靈,若是他知曉……”

    “我有什么必要騙你?”季別云冷冷地瞥了方少爺一眼,“那之后我便尋到了那群山匪,趁夜里把他們全都殺了?!?/br>
    方慕之再無可辯駁。

    不知怎的,他本不該相信只見過兩面的陌生人,但季別云說起回憶的時候整個人蒙上了一層戾氣,因此斬殺匪群之事也可信了許多。

    但他還是礙于面子,又道:“那你發個誓,若沒能替季遙報仇,便千刀萬剮?!?/br>
    季別云忍無可忍,拎著方少爺衣領把人提了起來,往門口推去。

    “我發誓了你便信?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怎么如此天真。”

    方慕之好歹也是堂堂丞相獨子,豈能毫無尊嚴地被人掃地出門。他手忙腳亂攀住了書架,勉強穩住身形,“你不敢發誓便是心虛!”

    “……真煩人。”季別云一副暴脾氣就快被這公子哥兒點著了,他忍了又忍才松開手,“行,我發誓?!?/br>
    他語氣死板道:“若我沒有替季遙完成遺愿,沒有除去殺害他一家的山匪,我便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br>
    方慕之聽完之后卻依舊攀著書架不放手,謹慎地問:“那你頂著季遙的身份來京城是要做什么?”

    “與你無關,與季遙也無關,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奔緞e云走到門邊,將房門打開,一副恭請他離開的架勢。

    方少爺面皮修煉得尚且不夠厚,站直身子之后理了理衣裳,端端正正地走到門口。不過剛邁出去又退了回來,低聲道:“以防你再亂懷疑我父親,明日你必須跟我回家一趟?!?/br>
    季別云一聽差點笑了。若是方慕之今夜回去和他那丞相爹串通好,明日再演一出戲,那他去了豈不是白去?

    “方公子,有意義嗎?”

    “你那什么眼神!”方慕之憤慨道,“我方慕之行事從來端正,絕做不出包庇家人一事?!?/br>
    見季別云仍舊不為所動,他一下子就氣得失去了禮數,用手指著季別云的胸口。

    “你小小年紀怎么心腸就繞了九曲十八彎,如此油鹽不進!看起來我也比你年長幾歲,你這樣子在京城是混不開的……等等,你貴庚幾何?”

    季別云被指著罵也沒翻臉,一臉冷漠答道:“十八。”

    “你別用季遙的來搪塞我,”方慕之極其不滿意,“我問的是你。”

    他這一次遲疑了片刻才答道:“……十七?!?/br>
    方慕之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比你年長整整三歲,別云啊,你得尊稱我一聲慕之兄?!?/br>
    季別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立刻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