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殺 第145節
而比這更重要的,是手握南楚實權的肅王殿下此時就被圍困在此城池之中。玄武先鋒軍本就只有五萬人,他們先與關寧軍交鋒已折損不少,后又被戰力正盛的北晉順安軍一舉擊破軍陣,被打得七零八落。 遍地躺著的有穿著南楚盔甲的兵將,亦有黑衣蒙面人。 他們一開始并未現身,而是在玄武軍不敵之時殺了出來,護衛在戰蘭澤身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暗衛,連他們都出現在戰場,當知戰蘭澤身邊確實已無兵馬可用。 縱然這些暗衛個個身手高強,但雙拳難敵四手,北晉燕林軍、黑鷹軍和順安軍足足以他們難以抵抗的數倍兵力壓制,未撐過半個時辰,這些人全部身首異處。 就連戰蘭澤的心腹疾風,也被逼得離了戰蘭澤身邊,沒能隨他退守至宛城之中。 宛城城門搖搖欲墜,原本的守城軍將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陣仗,紛紛嚇軟了腿棄械而逃。城內百姓本就不多,年輕人為前程都奔著建安等大城謀出路,剩宛城城內老者眾多,因著疾病和年邁逐年亡故,眼下根本與空城無異。 死守在城門口的是尚未戰死的玄武軍,可不到千人,如何敵得過外面殺氣騰騰的敵軍。 而此時的敵軍士氣正盛。誰也不曾想到,北晉皇帝竟會御駕親率三軍一路沖過胡族地界,朝著南楚殺來。 此番隨陛下親自出征,殺敵最為勇猛還將戰蘭澤圍困于宛城的,正是陛下欽點的兗州順安軍,其主帥乃兗州衛指揮使聞遠城。 烈日與戰火灼燒,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滑落。聞遠城一把抹掉汗水,看了眼緊閉的城門,雙腿一夾馬腹,上前兩步,恭敬道:“陛下。” 陣前皇家汗血戰馬之上,男人銀盔戰甲墨色劍鞘,一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輪廓分明,五官精致。灼灼烈日照在他身上,在盔甲銀光的映襯下更顯俊美。自登基后他一直不近女色,原本身上透露出來的曖昧輕佻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多了幾分冷然禁欲之姿。 聽到聞遠城語氣中的試探,臨舟淡淡吐出一個字:“攻。” “是!”聞遠城一聲令下,正前方四輪沖車上的攻城錘轟然撞向城門,嘭地一聲,本就不牢固的城門被撞出一條大縫。 城門倒下的那刻,就是里面人殞命之時。顧霆尉和楚淵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開口:“陛下!” 臨舟微微側頭,只是側顏,卻透著森然的涼意。 身為北晉軍將,國事當前,私事根本不值一提。縱然顧霆尉不贊成攻楚,但眼下已到了這個局面,他方才不出手已然是不忠,如今若是再在眾目睽睽之下表達求情之意,那就是板上釘釘的通敵叛國。屆時不光顧氏家族,連同整個燕林軍軍將及其家眷都會被牽連。 他不能為南楚的攝政王多言一句,但為妹夫說句話乃是情理之中。 可是……又如何能在臨舟面前,提及“妹夫”二字。將戰蘭澤稱作周喬的夫婿,只怕他會死得更快。 “怎么,是想像他們二人一樣,做北晉的叛徒不成?” 臨舟眸光往下看了眼,冷笑道。 跪在地上刀架在脖子上的,正是為斷后而放棄進入城內的宋洵,還有偷偷繞道想去搬救兵的蕭逸。兩人滿頭是血,脖子上的傷口血流不止。 又是轟隆一聲,攻城錘重擊在城門上,城門碎屑紛紛落下,顯然是快要抵擋不住。 臨舟看著顧霆尉和楚淵欲言又止的模樣,他淡淡一笑,開口道:“放箭。” 聞遠城聽令甫一抬手,弓弩手就立刻拉滿弓,尖銳的箭尖朝上,只待上峰落手的那一刻,便會與數萬支箭從天而降,落于里面人身上。 在臨舟看來,宛城很好。好在小而荒敗,好在周遭無可援之城,好在背臨山川,沒有絲毫退路。 就在聞遠城要落手之際,忽然一只速度極快的羽箭從斜側方射來,若非他躲得及時,那箭必要從他手臂穿過,叫他這輩子不能再握刀。 緊接著又是數箭齊發,箭箭穿心而過,撞擊城門的聲音驟然停下,推著攻城錘沖車的兵士全部倒在了地上。 斜側方的兵馬一陣sao亂,還未看清發生何事,就見一人騎著烈性戰馬沖入陣營之中,周喬揮刀卻未傷人,只吼道:“誰敢阻攔,莫怪我不顧昔日同袍情份!” 周喬從最邊側的燕林軍中沖出,一刀砍斷了北晉沖車上綁著攻城錘的繩索,她一腳就踹了上去,攻城錘重重砸在地上,一架重軍械就這般成了廢物。 直至一人一馬擋在了城門口,眾人才真正看清來者何人。北晉軍營的士兵們竊竊私語,聞遠城皺眉,抽出了刀。 忽然一道寒光射來,聞遠城一怔,看了陛下的面色,他沒敢輕舉妄動。 再見到周喬,她背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弓弩和箭矢,箭筒已然裂開,而她連盔甲都沒有穿,整個人顯得愈發纖瘦嬌小了。 她顯然是經歷了一番打斗,肩頭衣衫被劃破,身上臉上都沾了血跡,面色有些蒼白,可眉宇之間英氣與美艷并存,在血腥殺戮的戰亂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臨舟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之人。 他知道當初那道聯姻圣旨徹底寒了她的心,他知道在她穿上嫁衣踏入他國國土之時,他真正失去了她。 可越是知道失去了,她便越會出現在他心頭眼前。 那些被送進宮到他身邊做宮女的高門嫡出小姐姑娘,大都與她年紀相仿,可看見那些帶著諂媚討好的精致臉蛋,他只覺得厭惡至極。 她們都不如周喬。 她們不會舞刀弄槍,不曾救過他,不曾嫌棄過他身上的脂粉味,不曾同他飛上屋頂徹夜談心,更沒有人如她那般篤定告訴他:“如果一定要選,我更愿你去坐那個位置。” 那個時候,他不過是用來制衡皇后母子的棋子。若得勢,自會有人巴結,可若遭罪,沒人會多問一句。 而她卻擔心他在康州出事,真摯地告訴他如何在軍中立威,還要替他撐腰,幫他教訓那起子狗仗人勢的東西…… 失去她的時候,臨舟本以為自己會很快恢復過來。 當初瞧上她的緣由,不過是家世和容貌。新朝初立,比周家更有權勢名望的家族爭著將女兒送給他,用后宮鞏固朝綱制衡權臣,是歷代帝王都會做的事。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沒有恢復。 讓他百般難受的,不是失了周家此等助力,而是她每日在別人的后宅用膳沐浴,躺在別的男人身下初嘗云雨滋味。嫉妒和憤怒日復一日地滋長,直至強烈到他不擇手段不顧一切,想將她搶回來。 而且必須搶回來。 臨舟望著那雙好看的眸子,喉頭竟有些干澀。他感受到了很久都沒有感受到的緊張。 “周喬。”他喚了聲。 她沒有應,冷冷地看著他,甚至眸中盡是厭惡。 臨舟的心,驟然涼了下來。他頓了頓,仍溫柔地開口:“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北晉好不好?” 許是這般溫柔的語氣讓周喬放下戒心,見她騎著馬上前兩步,臨舟終于露出笑意。 “我有件很后悔的事,一直沒能告訴你。今日終于有機會了。”周喬一字一句道,“如果早知道你登基之后,會將軍民性命視如草芥,我當初就不會跟你說那些話。我寧可造反去擁立一個旁系宗室子,也不會任由你坐上皇位。” 臨舟的笑僵在臉上。 “回去?呵,回哪里去,回到你為我留著的牢籠鉗制中去嗎?”周喬說,“我寧可戰死在此,也不會如你所愿。” 她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卻如重錘砸在臨舟心上。 一股尖銳的刺痛與酸澀涌上,他斂了笑容,沉默良久,神色漸漸恢復如常。 “你不喜戰,我可以下令撤兵。你不喜歡我殺人,我也可以不殺。凡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臨舟眸色深不見底,“只要你答應跟我回去,我也可以放過他。” 他,是指城中的那個男人。 “哦,對了。還有他們。”臨舟微微側頭,看向地上跪著的宋洵和蕭逸。連帶著,還看了眼顧霆尉和楚淵。 話雖未明,可脅迫之意已不能再清晰。 看著周喬決然的神情,聽著她無情的話,怒氣之余,臨舟實在想不到戰蘭澤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讓周喬寧愿死也不愿回去。 但可惜的是,周喬的決然敵不過她的善良。她可以自己死,卻絕不會連累無辜之人。否則她也不會為了北晉軍民的安危答應嫁到南楚。 當初戰蘭澤不就是這么逼迫的嗎?眼下同樣的局面,她會如何抉擇。會看著手底下的人因她而死,會看著顧家遭受連累嗎? 明明烈日當頭,可自臨舟短短兩句話后,周遭陷入冰冷死寂當中。周喬看著他,只知道自己當真是看錯了人,而且錯得離譜。 周喬的馬兒,后退了兩步。 “我不相信你。”她說。 臨舟冷了神色。 “就算我答應你,你也不會履行承諾。所謂的質子之約,不就是你想出來的幌子嗎。” “比起相信你,”周喬抽出刀,“我更愿相信自己。” 如今的局勢,她已然看得清楚。 雖是三路大軍,但她相信燕林軍和黑鷹軍不會對她痛下殺手。要打也是與那支從未見過的兵馬交手。玄武主力軍雖被攔截,但周喬不相信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兵會這么沒用,只要再等等,他們一定能來。 只要玄武主力軍到了,即便以少戰多,有城池作防,拖個兩三日應該不成問題。 邊關這么大的陣仗,消息定然已經傳回建安,說不定虞靖和鎮北軍早就動身,只要能等來援軍,就能破了眼前危局。 周喬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刀。她不知城內還有多少人,但好在入城的道路被沖車和攻城錘這等重軍械給擋住,若加以利用,當能減少傷亡。 顧霆尉很熟悉周喬在戰場上的舉動,她安靜之時,就是腦子里飛快想著各種點子的時候。他和楚淵亦不動聲色地朝她微微點頭。 “怎么,是在想著如何拖著這邊,等來援軍嗎?”臨舟一笑,“周喬,殺他,我做了萬全的準備。” 聞言,顧霆尉皺眉望向臨舟。這個陛下當真是全然不信任何人,作戰籌措始終只有他一人最清楚,連三軍統帥都只能聽令行事,不知背后深意。 只聽臨舟說:“親筆書信已送到南楚皇宮交由太后手中,我北晉無意與南楚交惡,只是有些私人恩怨不得不做個了斷。” “今日之后,北晉只認南楚小皇帝,并愿與他定下免戰之約。聽聞鎮北軍的主帥虞靖乃太后胞兄,想來日頭毒辣,他此時應還在太后宮里喝茶罷。” “所以周喬,鎮北軍是等不來的。至于你的玄武主力軍,區區十萬,來了也是無用。” *** 外面撞擊城門的聲音忽然停下,里面的人看不見也聽不清,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殿下。”此時離城門不遠處響起焦急的聲音,玄武軍隨行軍醫跪在地上,“殿下的傷需盡快醫治!還請殿下讓屬下近身為您包扎。” 坐在殘缺木凳上的男人,右腹插著一支羽箭。箭頭已然整個沒入他的血rou之中,即便不能立刻拔箭,但至少要削斷箭尾以免加重傷情,還要在傷處四周涂上藥才能止血止痛。 可這肅王殿下自退入城內后就這般坐著,面色難看極了,周身肅殺之氣,叫人實在不敢近身。 無論怎么勸諫懇求,戰蘭澤始終只有一個字:“滾。” 醫官急得不行,可在場所有人,沒有一個敢違逆肅王之令。 他們是第一次看見從來淡然風雅的殿下拿起冰冷的刀。縱然之前聽過他從北晉一路殺回南楚是何等的殘暴,可今日真切地見了,才知這男人是如何嗜血如何手起刀落,從重兵包圍當中殺出一條血路的。 他的刀甚至不屑多揮一下,所到之處立刻人頭落地,周遭盡是殘尸。 他的白衣是硬生生被鮮血染成了紅衣,玄武軍以少戰多本無退避的可能,是肅王殿下親自出手之后,才帶他們撕開一道口子,突圍而出退至宛城,使幸存的兵將得以喘息片刻。 雖是第一次見他出手,但習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多年不懈才能練就的身手。 而這樣的身手,本不該中那一箭的。 就在他們快要沖入城門之時,遠處天際忽然出現了信號彈。玄武軍并不識得,但戰蘭澤身邊的暗衛卻清楚,這是最高級別的信號彈。可殿下就在此處,難道……是王妃? 定然不是。他們親眼瞧見,王妃與那顧將軍親自護送顧少夫人母女離開,根本不是那個方向。再者,以王妃的身手,何至于放信號彈求救? 戰蘭澤看見芙蓉道方位放出的信號彈,眉頭微皺。偏就在這分神的須臾,那支出自北晉皇帝弓弩的利箭毫不留情地射了過來。 箭頭扎入殿下血rou的同時,他們聽見北晉皇帝說:“別等了,你在她心里,如何比得過周慕白。” 城門終于竭力關上,暫時阻擋了外面的攻擊。 那句話回音陣陣,然再看肅王殿下時,他便不似剛才那般從容殺戮,而是拒絕醫官近身,任由傷處的血流個不住,腳下一片濕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