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殺 第72節
臨舟看著他,“二哥有話不妨直說。” “你如此聰明,一定也猜測過為何他如此偏心吧?” “你大概猜不到,咱們這位父皇是將嫡庶尊卑刻在心里,看得極重。他是嫡出,當年尚未登基時,才情并不如庶出皇子,險些被奪了太子之位。若非先皇忽然暴斃來不及廢太子,如今的陛下便是咱們的二叔。他的下場有多慘,不必我多言了吧。” 臨舟一言不發地聽著。 “庶子庶母在他眼中盡是機關算盡,為了爭名奪利不擇手段之人。所以他看重嫡出遠勝于才情,可這事他沒有說出口。沈氏皇后是繼室不知這些,自然也沒人敢去告訴她。其實她本不必百般籌謀,只要安安分分地待著,皇位一定是老四的。” “父皇寵愛嫡子,但正值壯年的他,當然不愿四皇子過早地算計起登基的日子。大哥早幺,三弟五弟接連因病而亡,后宮嬪妃又久無所出,那時你恰好走到了父皇跟前,入了他的眼。比起病懨懨的我,你才是制衡四皇子的最佳人選。” “而今父皇雖病重,卻仍然在世,照樣不愿看著你一方獨大,將之架空。所以你猜待他身子好些,會做什么?” 這大概是世上最好猜的事了。 二皇子說了這么多話,有些乏力,他停了一會兒,飲盡那盞已經有些涼了的茶。 臨舟又替他倒了一盞。 “多謝。”他笑了笑,“雖是兄弟,卻不是一起長大,可如今同你說這些竟也不覺得交淺言深,你說這是不是血脈的妙處?” 二皇子又咳了幾聲,“臨舟,我不愿成為父皇制衡你的棋子。纏綿病榻多年,我已然累了。或許與你纏斗個幾年,待父皇仙逝,你繼承大統之后,我也落得個二叔的下場。橫豎都是死,只是我想死得……有用些。” “二哥。”臨舟沉聲,“我不是父皇,我與他不同。” “好,我當然明白。就是因為知道你不是他,我才來同你說這些。母妃離世時,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和外祖母。這些年我用湯藥吊著命,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我這皇子身份可以照拂母妃的母族,照拂外祖母。臨舟,如今你可愿幫兄長這個忙?” 二皇子眼下之意已然明了,臨舟明白,卻沒有應他。 “你不說話,二哥便當你答應了。禮尚往來,你既然答應幫二哥這忙,二哥也會回贈你一份大禮。你不許推辭。” 說完,他起身,“好了,我也該回去了,坐了許久身子實在是累。” 臨舟還欲說些什么,但二皇子已經走到了門口。 出去前,他回過頭來。 “若我身子無礙,倒真想與你一較高下。” 他眸中盡是灑脫之意,“這滿皇宮我就最羨慕你。便是有母親照顧父親偏愛的老四,我都不曾羨慕過。你我同是孤身在這世上,卻能有人如此幫你扶助于你。” 厚厚的氈簾掀起又放下。 僅僅須臾雪便伴著寒風吹了進來,緩了屋里的灼熱,這片刻冷然也讓人清醒了幾分。 第80章 言明 夜里的風小了些,只是雪還在簌簌地落。屋頂院落白皚皚一片,靜謐中殘著些許落寞。院中一人負手而立,頗有矜貴清冷之色。“如此寒夜,豈能無暖酒作伴?”行宮門口傳來的聲音。戰蘭澤側過頭來。臨舟一襲墨袍站在不遠處,見他望過來,抬抬手,白玉瓷制的酒壺碰在一起,聲音清脆。“怎么有空過來。”“怎么,不愿我來啊?” 夜里的風小了些,只是雪還在簌簌地落。 屋頂院落白皚皚一片,靜謐中殘著些許落寞。院中一人負手而立,頗有矜貴清冷之色。 “如此寒夜,豈能無暖酒作伴?”行宮門口傳來的聲音。 戰蘭澤側過頭來。 臨舟一襲墨袍站在不遠處,見他望過來,抬抬手,白玉瓷制的酒壺碰在一起,聲音清脆。 “怎么有空過來。” “怎么,不愿我來啊?” 臨舟走近,隨手拂了石上的雪,將酒置于其上。二人落座于被雪布滿枝丫的樹下。 “今日二哥來御書房同我說了些話。” 戰蘭澤執起白玉瓷瓶,掌心傳來溫熱。 “這酒是我親手溫的,玉瓷觸手生溫鎖了酒香,比倒在尋常酒盞中更好些。”說著,臨舟也執起飲了一口。 “二皇子說了什么?”蘭澤問。 “說他愿將皇位拱手相讓,還將已故皇貴妃的母族托付于我。” “他若無病,便會是強敵。”蘭澤亦飲了一口酒,暖熱得宜,酒香濃郁。 “是啊,若他無病,若你不援,當不會有如今的的局面。” 蘭澤抬眸,二人相視。 “七年前的舊案錯綜復雜,七年后的新案亦是棘手難查。可就是這樣的難事,竟是七日內便查辦清楚。或許在眾人眼中是我這個主事王爺的能耐,但我卻知這并非我一人之功。” “刑部接任段江的龔易,出身才情皆是上乘,有他輔佐,事半功倍。” 聞言臨舟便笑了,“蘭澤,我同你說話從不遮遮掩掩,你又何必刻意隱瞞呢。” “這是你第二次如此竭力幫我。上一次還是你助我得到父皇青睞,使我不必再如敝履般活在后宮之中。而這一次,你助我拉下皇后母子,除掉了奪嫡之路上最大的阻礙,我謝你都來不及,自然不會計較那些旁的事。” 戰蘭澤依舊安靜地喝著酒。 “至關重要的人證賬簿,皆是有人秘密送到龔大人手中的。若非如此,我必要派人前往胡疆徹查,這樣便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能否真的查證也尚且不知。遲則生變,每多耗一日,便多給了皇后母子一日喘息,她算計周家算計得天衣無縫,焉知不會借此反咬一口,若真讓她有機可乘,先前所做的一切便是功虧一簣。” “你知道看到那些人證和密信時我想到了什么嗎?” 臨舟笑著又飲了一口酒,“想到了曾經有人知會我父皇每日都在何處,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因什么事笑了,又因何事發怒了。我循著這些提點,次次見到父皇,對他所問總能對答如流。那時父皇高興地說,我不愧是他的兒子,與他父子連心。” “我恨過他無情,可聽到那樣的話時還是忍不住高興。盡管每每提及這些,你總是避而不談從未真正承認過,但我知道當年這偌大的皇宮里,除了你,不會有人盡心幫我。但這次,你還是不打算承認對吧?” “臨舟。”蘭澤看著他,只是剩下的話未說出口,便見臨舟笑著搖了搖頭。 “蘭澤,我都明白。從當初擊落那柄刺向你的刀時,我就明白了你的處境。若我是你,我也要自保,我也想活著。所以你手上到底都有些什么人,又究竟是如何培植起來的,我從不過問,只當不知道。北晉南楚是敵國,但對我來說,你是珍貴的朋友。” “我知道你亦看重我,若非如此,你也不會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暗中相助。你我之間,我也愿坦誠相待。所以今日我想多問你一句。” 臨舟直視著他:“你如此大費周折,是真的只想幫我拉下皇后母子嗎?” 等待他的是無聲的沉寂,臨舟也不急,任由雪落在手背,片片融化。 “不是。” 他等來這樣一句回復,如同料想般的那樣。 “不光為我,也是為了她對吧。” 臨舟放下酒壺,“眼見著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不能一舉拉下他們,將來四皇子登基,顧家他不敢再用,一定會打周家的主意。屆時從與不從,都不是周喬自己可以左右的。她看似我行我素,實則最重血脈親情,否則也不會小小年紀便遠赴胡疆,守在她父母陣亡的地方一待就是七年。” “我曾問過你是否對她有意,卻沒問她對你如何。直至凌云臺那日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心上人,亦是我視為手足之人。” 戰蘭澤未置一詞,神色未變,顯然是早已知道周喬的心意。 早就知道,卻是只字未提。縱然在他面前說過多次自己對周喬的心意,他都沒有透露分毫。 寒風漸漸大了起來。 臨舟起身,“風大了,你有舊疾在身,當注意些。” 話畢,他便朝外走去,只是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他回過頭來。戰蘭澤依舊坐在原地,只是夜色太深,看不清他的神情。 “蘭澤,無論是現在還是日后,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應,包括回南楚這件事。但唯有周喬,”臨舟頓了頓,“不行。” 風就這樣凜冽地刮了一夜。 次日清晨的一道噩耗傳遍了宮城內外。 臨舟踏雪而來,永樂宮上下悲泣不斷,宮人身著孝服跪于大殿之外,聲聲淚語令人動容。二皇子貴為皇子,卻為人和善,從不疾言厲色從不苛待宮人,如此明主一朝離世,等待他們的又會是如何的命運? “太醫何在。” 見臨舟開口,太醫院院首立刻躬身上前:“殿下。” “二皇子死因為何?” “稟殿下,二皇子近日有些咳血,太醫便開了一副止咳的方子為二殿下調理,這方子中有一味藥名為降香,有順氣化痰的效用。這本無礙,但昨夜不知為何,二皇子思念起貴妃娘娘,竟飲了酒。降香遇酒則生寒毒,二皇子體弱難以抵抗,醉酒后……便再沒能起來。今晨侍奉的宮人見二殿下遲遲不起,這才發現他……唉,只是為時晚矣。” 臨舟聽后沒說什么,只擺擺手便讓他下去了。 平日里素不喝酒的人忽然喝了酒,這是誰都始料未及的。酒與藥相克生毒而亡,怪不得任何人。 他遠遠地望著殿中方棺柩,看了許久,最后還是沒有進去,而是轉身離開。 踏出永樂宮的那一刻,日頭久違地大了起來。日光肆無忌憚地照在他身上,伴他步步走向了皇帝所居的暖閣。 *** 宮中有皇子崩逝,舉國皆喪。無論是高門貴府還是平頭百姓家中,都需以白素為祭,一月內不可有歌舞之音,日日食素念經,殤皇室之殤,憫天下之憫。 周喬便是此時回來的。 她一身是血,提刀而入。 這可嚇壞了府上一眾小廝和女使婆子,他們從未見過周喬如此模樣,在府上時,三姑娘就是三姑娘,吵吵鬧鬧又愛哄愛笑。 然此時的她身披戰甲,周身騰騰殺氣。 “三……三姑娘……” 周喬腳步一頓,看向一旁:“大哥在哪。” “大公子在家祠。”張伯尚未來得及說下一句,只見周喬已經徑直朝著家祠而去。 周慕白已數日未上朝,無論朝中局勢如何動蕩,他都每日平靜地來家祠上香,然后一待就是一整日。 才月余不見,大哥消瘦了很多。 周喬看見那道背影時,雙眸立刻紅了。 “大哥……” 家祠安靜,縱然她聲音不大,周慕白還是清楚地聽見了。他怔了怔,轉過身來。逆著光看去,那道身影單薄纖瘦,頭發衣衫凌亂,遍布血污。一柄比她胳膊長上不少的大刀刀身血跡干涸,發黑發烏,令人心驚。 “當啷”一聲,那刀落在了地上。 那道身影跑過來撲倒了他懷里,周慕白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渾身顫抖。大手抬起,輕輕撫在了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無聲地安慰。 周喬的哭向來分兩種,且從小到大都沒變過。一種是嚎啕大哭,那動靜陣仗十里開外都能聽見,無非就是受罰了不服氣,想要的東西沒要到,無理取鬧地哭。另一種,則是安安靜靜地哭,哭得喘不上氣,哭得身子直顫。 這種哭很少很少,上一次是驟聞父母崩逝之時。 “好了,喬兒,都過去了。”周慕白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 周喬這才抬起頭來,還一抽一抽的:“大哥你為何不告訴我,為何要瞞著我和jiejie?朝廷徹查當年之事,是jiejie寫信告訴我來龍去脈,是朝廷布告告知我結果,可你為什么從頭到尾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