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殺 第71節
一聲舟兒叫得臨舟怔了怔,片刻才道:“是,父皇。” “除了護國將軍夫婦被迎回京,其余兵將尸身全部就地焚燒,他們身上并非只有外傷,還全身黑斑,為防瘟疫只得行焚燒之舉。如此慘狀就發生在最后一封捷報和那封血書之間,而在此時日中,四皇子曾慷慨解囊,為飽受胡疆戰亂之苦的百姓送了錢糧衣物,代四皇子行此善舉押送糧車之人,正是沈家父子。” “而后,戰局就發生了逆轉,連潛藏于地道的將士們都遭到毒箭屠殺。父皇,這分明是有人泄露了軍情,將護國將軍在捷報上稟于陛下的作戰策略透露給了胡族。” “你說什么?!”皇帝怒喝一聲,直接掀了桌子,厚厚的口供信紙如雪般落滿殿中,飄到了大臣們的腳下。只需低頭,便可將上面字句看得清清楚楚。 “幸得冥云騎衛自身重創,死傷無數,不知當時黑鷹軍的將士們身中毒箭后,是怎樣一番殊死抵抗,才拼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不至失了我朝疆土。” 皇帝癱坐在龍椅之上,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四皇子。戰報所言何等機密,除了皇子重臣,不可能有旁人知道。 四皇子被那眼神嚇得渾身顫抖,可嘴里還在喃喃有人攀誣,死不認罪。 臨舟低頭看向他,“巧的是,此番重新追查,得知當年隨國舅爺前去胡疆的人,次年里坐罪的坐罪,病死的病死,竟是一個也沒留下。” “而今,七年前環環相扣的毒計,又重新施在了顧家身上。” 臨舟微微側頭,候在殿門口的太醫見狀,立刻躬身上前,跪在了皇帝面前。 “啟稟陛下,臣曾于涼州行宮為云麾將軍診治,因著將軍無事,顧太尉叮囑臣不得外傳,以免擾亂軍心,臣自當照做。但得睿王殿下召見后,才知事情嚴重,當如實稟報。云麾將軍的腿傷并非打獵所致,而是中了名為旱蛇毒的毒箭。” “旱蛇毒……”皇帝恍然,“顧太尉也是中了此毒?” 太醫頷首:“正是。臣自幼學醫,也只在醫書上看過寥寥幾筆的記載。七年前正是臣的同僚為護國將軍斂容,后來談起都有此懷疑。五日前,睿王殿下命臣攜整個太醫院查閱所有醫書典籍,對比當年的記載,發現護國將軍以及黑鷹軍將士們所中之毒,與云麾將軍、乃至太尉大人所中之毒十之八九是同一種毒。” “旱蛇乃胡疆地界特有之物,只是此蛇十分烈性且身有劇毒,一般人皆敬而遠之。但若能捉住此蛇,以蛇皮入藥,蛇頭做引,方可煉成一滴便立刻取人性命的劇毒。云麾將軍幸得活命,是因武英將軍及時喂服了一種名為回春丸的奇藥,否則只怕臣用盡畢生所學,也難以保其性命。” “可惜當年沒有這種奇藥,便是有,也救不了那么多……唉。” “父皇,涼州秀麗山的刺殺不僅沒有成功,還有一人被生擒,一直關在燕林軍大營中。此人身上刺有冥云騎衛的刺黥,想來便是當初從戰場上竄逃的冥云舊部銷聲匿跡了多年,暗地招兵買馬重新壯大起來。生擒此人之時更在其身上搜出了擊殺令,直言要顧霆尉性命。上面字跡,父皇一看便知。” 德仁公公正欲呈送上前,只見皇帝擺了擺手,“不必看了。” 他看向跪在地上已被樁樁鐵證砸得渾身冰冷的四皇子,“你還有何話說。” 神情厭惡至極。 “父、父皇,兒臣沒有,沒有……”四皇子語無倫次,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禁軍押住,動彈不得。 皇帝閉了閉眼,正欲開口,便聽見殿外傳來聲音。 “陛下!臣妾前來領罪,望陛下聽臣妾一言,臣妾罪有應得死有余辜,只求陛下不要冤了您唯一的嫡子!” 聞聲望去,皇后去了釵飾,免冠素容,只穿一襲素衣跪于殿外。 她重重地磕了一頭,隨即起身,一如往日般端莊典雅地走了進來。只是面上卻非素日里溫婉柔和的樣子,她臉色蒼白而決絕。 “皇后這是作何。”皇帝冷道,“朝中之事,豈是后宮婦人可置喙的?如此不知規矩,是要讓朕顏面掃地不成?!” “陛下,臣妾自知后宮不得干政,然今日之事與臣妾有關,臣妾特來領罪!” “呵。你倒是知趣。你教子不嚴,將他養成個為了錢財通敵叛國的混賬!而你母族沈家,仗著你的勢,將朕不放在眼里,你以為你脫得了干系?” “陛下,臣妾是沈氏嫡長女,身負母族厚望,亦借母族之勢得以立足后宮。臣妾非陛下元妻,繼室皇后聽起來榮耀,又如何真的能輕易站穩腳跟?是臣妾動了不該動的心思,為了母族的榮華富貴,不惜借巡兒之手斂財。” “母后……”四皇子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見皇后倏地側過頭來怒視著他。四皇子當即噤了聲,未敢多言一句。 “臣妾深居宮中諸多不便,只能以巡兒的名義行事,他對臣妾深信不疑言聽計從,做了許多根本不知為何意的事。一朝事發,臣妾才明白那不僅只是違制斂財之罪,而是通敵叛國的滅頂大罪,為不連累巡兒,臣妾……便設計做了那一切罪該萬死之事。” “你說你是怕護國將軍將你所做之事全盤揭發才行此招,那顧家呢?顧家又如何招惹你了?” “顧家裁撤沈家軍系,如同斬斷臣妾的指望,兄長侄兒接連懇求,臣妾已做了一回惡人,如何做不得第二回 ?無論如何,都是臣妾與沈家合謀,巡兒從頭至尾都是受臣妾蒙騙,若要治罪,請陛下治臣妾與沈家之罪!” 皇后說得篤定,甚至將沒有查到的細節一一言明,眼見著皇帝看四皇子的眼神已無最初那般殺意怒濃烈,臨舟略皺眉。 他行至四皇子身邊,問了一句:“四哥可知,皇后娘娘所言一切的后果是什么?” 龔大人亦是瞧出風向不對,立刻開口:“依北晉律法,通敵叛國的主事之人先處剮刑,剩一口氣時處車裂之刑。從犯一干人等誅九族,此后世代為奴。” 四皇子聽后雙目瞪圓,滿臉血淚:“不,不!我才是主事之人,母后制止過我,她不讓我再動用胡族的人,是我心急,是我一意孤行沒有知會她!七年前的事我都知道!若非如此也沒有七年后的故技重施,都是我沒用才露出了馬腳,我認罪,真的!父皇,兒臣認罪!” 四皇子情急之言,終讓所有人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七年前的天衣無縫,是皇后的謀劃,而七年后的漏洞百出,則是四皇子依樣畫瓢的粗爛手筆。 只是此時此刻,這番踐踏在皚皚白骨血rou之上的母子情深,卻令人作嘔難耐。 第79章 制衡 殿上哭喊余音未息,皇帝沉默久久未置一詞。所有人都知皇后母子獲罪是板上釘釘的事,但其中輕重卻需慎重權衡。一個是嫡出的皇子,一個是正位中宮的國母,沈氏更居于國舅之位,外戚皇族牽一發而動全身,叫天下人瞧了又該如何看待當今皇室?一席靜默間,護衛宮城的禁軍副統領匆忙行至殿內一側,在統領祁雍耳邊低語了幾句。后者面色一變,立刻徑直到了陛下身邊。“萬民書?”皇帝聽后蹙眉,“萬民書乃諫言沉冤之法,朕倒要看看朕的治下是何事還需要萬民請愿!呈上來!”副統領見陛下面色不善,后背冷汗濕透,連雙手捧著的萬民書都沾了斑斑汗跡。德仁公公親自接過,展于陛下面前,白素黑字的數尺長卷上布滿了血色指印。“怎么康州之事還是傳了出去?連今日事也沒瞞住。”皇帝看罷,抬眸看了眼臨舟。似是審視,也似不悅。 殿上哭喊余音未息,皇帝沉默久久未置一詞。 所有人都知皇后母子獲罪是板上釘釘的事,但其中輕重卻需慎重權衡。一個是嫡出的皇子,一個是正位中宮的國母,沈氏更居于國舅之位,外戚皇族牽一發而動全身,叫天下人瞧了又該如何看待當今皇室? 一席靜默間,護衛宮城的禁軍副統領匆忙行至殿內一側,在統領祁雍耳邊低語了幾句。后者面色一變,立刻徑直到了陛下身邊。 “萬民書?”皇帝聽后蹙眉,“萬民書乃諫言沉冤之法,朕倒要看看朕的治下是何事還需要萬民請愿!呈上來!” 副統領見陛下面色不善,后背冷汗濕透,連雙手捧著的萬民書都沾了斑斑汗跡。德仁公公親自接過,展于陛下面前,白素黑字的數尺長卷上布滿了血色指印。 “怎么康州之事還是傳了出去?連今日事也沒瞞住。”皇帝看罷,抬眸看了眼臨舟。 似是審視,也似不悅。 但臨舟面色坦然立于原處,沒做任何解釋。如今萬民書都呈送到了御前,當知上面所言 已人盡皆知,誰將消息傳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唯有下令嚴懲涉事之人才能平息民憤。 而此時要面對的又何止是民憤。 “宮外有多少百姓?” “回陛下,少說三千人,眼瞧著要與守宮將士沖撞起來。但宮外并非禁軍所轄,若是百姓們不闖入宮內,禁軍便不能……” “宮外是兵部所轄。”皇帝看向兵部尚書李桓,“這事便交與你,即刻去辦。” 李大人面露難色,“啟稟陛下,有一事……本該今晨稟報,只是因著四皇子一事尚未分辨清楚……實則是近些日子,睿王殿下派人出入兵部查閱數年來的記錄細則,臣等無權過問,但軍中不乏有些知道當年之事的老人,一來二去,他們便也猜出了一二。如今……不僅是京內兵馬,連同各州城的軍營都盡數卸甲怠戰,各城指揮使雖是朝廷任命,可他們亦是戎馬之人,到底是有幾分血性的。” 李大人的話點到為止,但卻已經說得十分明白。 朝中享著榮華富貴的人算計著沙場征戰的勇士,他們舍生忘死換來的太平被弄權通敵者無情撕爛,縱然再忠心,也容不得人如此欺辱。 各州城罷兵怠戰在皇帝眼里無異于起兵造反,失了軍威的帝王還有何顏面坐于龍椅之上?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滿面通紅,咳聲震入心頭,如針扎般疼痛。 “陛下!”朝臣們慌張道,“快,快宣太醫!” “不必!”皇帝強忍住了喉頭的腥甜,深吸口氣,“替朕擬旨。” 德仁公公執筆,在眾人屏息注視下將皇帝所言字字落于圣旨。 “皇四子獨孤巡,是非不分貪心過甚,身居高位卻不知體會民間疾苦,前有康州采生折割,后有胡疆殘害忠良,此等大逆之人何以尊嫡,今褫奪一切封號賞賜,廢為庶人,流放西南五千里。” “皇后沈氏,身居后位卻視人命為草芥,教唆朝臣通敵叛國,其罪當誅!然殞命不足以慰藉數萬英靈,令褫奪后位貶為隸人,流放西南五千里,至死為奴!” “其母族沈氏,不知規勸助紂為虐,藐視皇威戕害同僚,責褫奪沈崇山國舅之尊收回兵權,滿門抄斬,即刻行刑!” 話畢,皇帝一口黑血吐了出來,濺在了面前的萬民書上。 *** 過了整整三日,京城內的血腥味似乎還是沒有散去。 沈氏嫡系旁支上千顆人頭落地,讓原本繁華熱鬧的上京一下靜了下來。朝中大臣無不戰戰兢兢,手頭之事不敢有絲毫偏差。 街頭百姓飯后茶余,也會低聲惋惜當年血戰未歸的將士們。如今胡疆異動叢生,太平了這些年,不知是否又要迎來慘烈戰事。 “殿下。” 御書房內,臨舟正看著手上的奏折,“何事。” “沈氏和獨孤巡今日已經啟程。按照您的吩咐,讓她去了沈氏抄斬的刑場,她哭得昏死過去三次,加上牢房濕氣重,現下眼睛已有些看不見了。這流放之路磕磕絆絆,不知她能不能活著走到那寸草不生的流放地去。” 臨舟一笑,“自是能的。她愛子如命,便是爬也會跟著獨孤巡一起爬去流放地。叫押送的人看住了他們,只要不丟不死,旁的都無妨。” “是。” 臨舟執筆,批閱手中奏折,“還有事?” “殿下,二殿下……此時正在外面候著呢。” 臨舟執筆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冬月尚未過去,二皇子已端了手爐,披了大氅。殿外落著大雪寒風陣陣,御書房內炭火充足絲毫不覺。 臨舟親自迎了二皇子進來。 “二哥若有事,只管叫人來尋我去永樂宮便是,何必親自走一遭?” 二皇子身材消瘦,面上有些蒼白,身上雖穿了昂貴的綢緞,周身卻散著書生之氣,淡然又靜漠。 他擱下手爐,不叫人服侍,而是自己解了大氅,露出里面的青色錦袍。宮人欲上前接過,卻見臨舟抬手,示意他們出去。 他親手接了過來,“許久未見二哥,還是不叫旁人來打攪得好。” 二皇子一笑,“那六弟可要自己斟茶了。” 臨舟挑眉:“自己斟茶又如何,若是二哥有空,不妨去我府上坐坐,我親自下廚料理一番,到時候二哥可別嘗到甜頭不肯走。” 他倒了一盞熱茶,放到了二皇子面前。 “父皇自那日吐了血,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他在暖閣休養,命你監國理政,你如何能得閑去料理湯水?” “二哥說笑了,什么監國理政,無非是處置些不重要的事罷了。” 二皇子笑著搖搖頭,“若是處置些不重要的事,又何必來御書房,坐在父皇的位子上。” 話說得直白,臨舟面上未變:“那么二哥親來,可是不放心我?” 二皇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進來坐了片刻,身上才終于有了暖意。 “如今皇子中只剩你我二人,六弟,只要沒有我,你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皇位。” 臨舟含笑不語,只摩挲著茶盞邊緣。 茶香熱氣,聞著便舒坦。 見他不說話,二皇子淡淡笑了笑:“你若想除掉我,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畢竟連皇后母子你都能拉下來。” “或許你也可以不動手,只等著,我這身子終歸不過是一死。” “既然二哥明白這些,也該知道我沒必要對你動手。可既然知道,又何必冒著大雪前來。”臨舟淡道,“拉下皇后母子,并非只為皇位。” “是,我明白。無論是周家還是顧家,這樣的肱股之臣遭人陷害,但凡心存一點良知便不會袖手旁觀。這件事你辦得周全,朝中眾臣看在眼里,即便嘴上不說,心里也是有數的。但臨舟,他們既然看得出來,父皇難道看不出來嗎?你的才情雖顯露得晚了些,卻也遠勝于老四。可父皇對你,終歸是沒有對老四那般偏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