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殺 第70節
“父皇,父皇!不關母后的事,兒臣是被冤枉構陷的!求父皇開恩,求父皇不要怪罪母后!”四皇子跪地上磕得頭破血流,哭喊之聲回蕩在大殿之上。 然此時此刻無一人敢站出來多言一句,皇帝頭痛欲裂,咬牙道:“把他給我打入天牢,真相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視!” 禁軍統領祁雍上前:“四殿下,得罪了。” 四皇子是被直接拖出大殿的,大殿總算安靜下來。皇帝疲憊地問:“太尉此時情況如何?” 跪在殿中的燕林軍將士哭說:“回陛下,末將返京時主帥仍未醒。軍中劉乾大夫守在主帥帳中數日,一直未尋得解毒之法。副帥更是幾日都不合眼,可胡族虎視眈眈,副帥他又不能分心……” “你持朕的手諭,去太醫院請太醫隨你一同返回胡疆,宮中太醫去醫治總要更穩妥些。” 那人連連磕頭:“謝陛下!多謝陛下圣恩!” 當今皇子通敵被關一事,不知怎的就傳出了宮外,民間傳得沸沸揚揚,漸成鼎沸之勢。督查院和刑部晝夜燈火不滅仍然忙不過來。 任是誰也沒想到督查院御史周大人會在此時告假。臨舟派人去周府問候,也只得到周大人忽然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的消息。 然事情緊急,臨舟亦顧不上深究其原因。 “殿下,有一封密信傳至臣的府邸,上面寫的是睿王親啟,臣便沒有貿然打開。”刑部主司龔大人連夜來了督查院,將一封密函呈送至臨舟案前。 “何人送信?” “請殿下恕罪,不知是何人所送。信是被一箭射在臣府邸門口,待發現時送信之人早已不知所蹤。” 臨舟打開信箋,看了第一眼便怔住。 “殿下,怎么了?” 臨舟未說話,沉默著將信看完,末了他將密信遞給了龔大人。 他接過信來看后,一時竟說不出話。 “大人以為,此事該當如何?”臨舟看著他。 “殿下。”龔大人立刻跪地,“此刻只有臣與殿下兩人在此,臣便斗膽說出心中所想,若有不妥,望殿下恕罪。” “大人請起,有什么話但說無妨。”臨舟親自將之扶起。 “殿下,此信雖不知何人送來,亦不知對方是用了什么手段查到這些,上面句句詳實,當知是親去胡疆查了此事。這信沒有落去皇后母子或是沈家手中,亦沒有直接呈送進宮給陛下,而是送到了殿下手中。依臣之見,這是在幫殿下,也是在幫顧家,更是……在幫周家。” “大人所言,我何嘗不知。” “當年護國將軍率黑鷹軍迎戰胡族而全軍覆沒,那并非只是震驚朝野,而是真正的震驚天下。但因著胡族舊王最引以為豪的冥云騎衛也是全軍覆沒,無力再戰,換來了胡疆數年太平,這才沒有人深究。可真要細想起來,這其中未必沒有端倪。” 聞言,臨舟走近,朝著龔大人行了一禮。 后者一驚,連連擺手:“殿下這是作何!臣如何受得起殿下如此大禮?!” “當年我年紀尚小,且居于深宮,對那一戰知道的并不多,大人還記得多少,可否全部說與我聽?” 龔大人忙點頭,又嘆了口氣。 “據說,護國將軍是中毒而亡,尸身回來之時也已經腐壞。臣敬仰將軍英勇,前去吊唁之時,遇到了為將軍尸身斂容的太醫,他說將軍身上盡是黑斑,發絲脆如木屑,一折便斷。當是中了什么怪異之毒。” “而當年的黑鷹軍戰力無敵,即便主帥受傷,剩下的數萬人又如何會全軍覆沒?最可疑的便是,當年護國將軍率軍將冥云騎衛逼得節節敗退,傳回的戰報皆是戰勝的消息,可最后一封,卻變成了一封血書,力諫陛下與南楚定下質子之約。” “直至看了這封密信,臣以為……”龔大人噤了聲。 此時房內針落可聞。 臨舟閉了閉眼,“大人以為如何。” 龔大人看了眼他,即便沒有明著問,也知兩人是想到一起去了。 “臣以為,如今的顧家,便是當年的周家。此案背后之人是故技重施,唯一不同的,便是此番云麾將軍似乎早有防備,擒住了冥云騎衛。一旦有人開口,秘密便藏不住了。” 臨舟拿過那封信,看著上面的一字一句,“我本想不通,即便是誤會我拉攏顧家而意欲除之,為何會舍近求遠去找胡族人暗殺他。” “什么暗殺?殿下說的是——” 臨舟沉聲,“涼州秀麗山,云麾將軍并非狩獵所傷,而是同如今的夫人一起遭遇了暗殺。而后四皇子扣留宮中太醫,若非武英將軍的回春丸,云麾將軍只怕難以活命。” “竟還有此事?”龔大人怔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其中緣由。 “在北晉如何有人敢傷,又能傷到顧將軍?冥云騎衛自七年前消失后便是杳無音訊,即便有些漏網之魚也定是藏得極深。能找到他們便已不易,若是還能調用……定然是早有私交。” “正如這信上所說,當初南北戰時不允通商,胡族夾在中間,反倒靠著私販禁品賺了銀子。”臨舟冷道,“他們能在北晉邊境行此事,若說無人幫襯,絕不可能。” 龔大人點頭,“當時北晉出兵,便也是因著周大人率軍前往胡疆換防后的一封折子。折子上陳了胡族私售禁物入北晉,還在邊境夜行掠奪jianyin之事。陛下問證據何在,臣記得……當時周大人說的是俘獲了幾名喬裝打扮的胡族商人。” “而當年被俘之人趁戰事起時便趁亂逃了,如今被人抓住,才有了這份口供。”臨舟攥著手中信紙,“七年前護國將軍斷的不僅是胡族的財路,也是皇后母子連同沈家的財路。斷了財路事小,可一旦讓陛下知道他們與胡族有私交,那便是通敵之罪。” “這……真是好毒的心計。”龔大人額上盡是冷汗,“只怕護國將軍到死都不知是被……唉,怎會如此。” “呵。母儀天下的國母,至尊無上的皇嫡子。”臨舟頓了頓,竟說不出其他話。 “殿下,此事是否要立刻稟報于陛下?” 臨舟垂眸,沉思片刻。 “此事暫且不報。” “殿下的意思是……” “重提當年之事,必要證據確鑿,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父皇會以為我借此機會強加罪行給四皇子。如此一來周家與黑鷹軍當年的遭遇,便成了勾連著黨爭不齒之事。而一旦與奪嫡扯上關系,大人當知父皇他會如何處置。” 龔大人連連點頭,“臣明白。眼下要做的,便是不露風聲地查清一切,只有將所有證據盡數呈到陛下眼前,方能為無數英靈和遠在胡疆征戰的將士們討回公道。” *** 七日后,朝堂之上,臨舟將一應口供證人帶到了陛下和文武百官面前。 “回稟陛下,兒臣攜刑部主司龔大人與諸位督查院大人,已將四皇子通敵一事查明。” “說吧。”皇帝語氣有些疲軟。 “此事,還要從七年前說起。” 皇帝本閉目聽著,聽聞此言睜開眼睛:“七年前?” “是。早在七年前,四皇子便與胡族舊王阿穹的冥云騎衛有私交。” “此言何意?七年前南北不通商不通婚,四皇子經年居于京中,何來私交?”皇帝面色不滿,“查案不是兒戲,睿王不要信口攀誣。” 臨舟說:“兒臣與諸大人經手了每一位證人和口供,亦將四皇子提來,就候在殿外,若要對峙,宣他進來便是。” 皇帝抬手:“宣。” 數日不見,四皇子衣衫臟亂不堪,數日未合眼,眼下烏青駭人,雙目布滿血絲。一見到龍椅上的皇帝,便欲上前,奈何被禁軍死死壓住,未能動彈絲毫。 堂堂皇子如此模樣,看得朝中大臣皆皺了眉。但睿王胸有成竹,當知是鐵證如山了。 “四哥既然到了,若有說得不對的地方,盡管打斷便是。” 臨舟立于殿中,躬身先向皇帝行了一禮。 “父皇,七年前南北局勢不必兒臣再多說。當年的胡族王名為阿穹,手下冥云騎衛以剽悍兇殘著稱。但冥云騎衛并非軍隊,而是阿穹的私兵。如此一來他們只服從于阿穹一人,即便是胡族長老,也不能調動一二。” “當時的胡族夾在北晉與南楚之間,因著南北禁止通商,他們便暗地里做起了南來北往的私販生意,這其中有糧食、布匹衣物、禁書禁藥,更有違制軍械和女人孩子。因著冥云騎衛的干涉,旁人插不了手,所賺銀錢全部進了阿穹的腰包。” “然這些銀子,不必知會胡族位高權重的長老,卻要知會當時北晉的邊防軍主帥隋靖。若沒有這位隋將軍的首肯,那些喬裝打扮的胡族商隊不可能進入北晉。而這位隋大人,是國舅沈崇山的內弟。” “數萬兩金銀的一半都跟著其中一隊商隊進了隋府,父皇,門口所跪那人便是逃竄了數年的胡商之一,他交出的賬本之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每一筆的分賬和隋靖的親筆畫押。而后隋靖忽然染疾,當時朝廷派了撫臣親去為他cao辦后事,兒臣審問了當年那位撫臣,他直言隋靖府上并無昂貴財物,勿說是陪葬器物,便是連棺材靈柩也并不比尋常官家貴上多少。” “你的意思是,那些金銀都不在隋靖手中?”皇帝皺著眉頭。 “是。隋府家眷遷居離開,路遇山匪,夫人孩子還有奴仆一干人等全部殞命。雖然是死無對證,但龔大人連夜查問了當年從胡疆入京,以拜訪京中各大人為由帶禮車馬的城門記錄,得知隋府管家曾以拜訪國舅夫人隋氏為由,送來珍貴補品和衣物綢緞共計九十一次。兒臣不禁好奇,胡疆那等貧旱之地,到底能尋得什么珍貴補品,補得國舅夫人未及四十便香消玉殞,而國舅爺更是次年便續了弦。” “陛下,隋靖死后,您也曾為邊防守備一事夜不能寐。”此時刑部龔大人開口,“您憂思邊境安危,曾不止一次召我等老臣連夜進宮商討對策,臣如今想起來,尤為感慨。” “當初幾位大人都力薦護國將軍,朕也記得。” 皇帝話音未落,卻見龔大人嘆了口氣:“如今想來,臣等當初的諫言,恐是害了將軍一家。” “龔大人此話怎講?”兵部李大人站了出來,“隋靖一死,胡疆立刻蠢蠢欲動,屢次犯我北晉邊境,邊防軍無人統帥軍心渙散,長此以往邊境必然失守。那時的黑鷹軍戰力最強,護國將軍亦是為人忠直,除了他還有誰能護住北晉疆土?” “李大人所言甚是,只是大人可還記得當初除了護國將軍,是否還有其他舉薦之人?” “這……”李大人思索片刻,“當初,國舅爺沈將軍自請前往胡疆,四皇子亦是多次提議。大人提這個作何?” 龔大人上前,跪地重重地磕了一頭:“陛下,這便是護國將軍乃至整個黑鷹軍的全軍覆沒的禍因啊。” 第78章 罪孽 此言一出,朝中嘩然。“隋靖一死,阿穹不僅想要獨吞私販禁品的金銀,更想攻克北晉邊境疆土。陛下當初正是因著胡疆安危,才授命了戰力最強的黑鷹軍前去。護國將軍初到胡疆便上陳了胡族人喬裝打扮入北晉之舉。他們白日里私販禁物,夜里燒殺搶掠行茍且之事,此等作惡行徑,皆是仗著邊防軍無主帥坐鎮!”“龔大人如此說來,臣倒也想起了當初有一事不妥。”兵部李大人思忖片刻,向皇帝拱手道:“當初陛下的旨意其實是鎮守,但后來不知為何,護國將軍竟先斬后奏率先出兵作戰。陛下信任將軍這才未多追究,如今想來,這其中是否也有不為人知之事?”龔大人點頭,“陛下,李大人所言,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 此言一出,朝中嘩然。 “隋靖一死,阿穹不僅想要獨吞私販禁品的金銀,更想攻克北晉邊境疆土。陛下當初正是因著胡疆安危,才授命了戰力最強的黑鷹軍前去。護國將軍初到胡疆便上陳了胡族人喬裝打扮入北晉之舉。他們白日里私販禁物,夜里燒殺搶掠行茍且之事,此等作惡行徑,皆是仗著邊防軍無主帥坐鎮!” “龔大人如此說來,臣倒也想起了當初有一事不妥。”兵部李大人思忖片刻,向皇帝拱手道:“當初陛下的旨意其實是鎮守,但后來不知為何,護國將軍竟先斬后奏率先出兵作戰。陛下信任將軍這才未多追究,如今想來,這其中是否也有不為人知之事?” 龔大人點頭,“陛下,李大人所言,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 “擅自出兵一事,怪不得護國將軍。”皇帝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咽下了陣陣咳意,“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護國將軍所做之事皆是為了北晉的太平,何須再將這不足掛齒的小錯又拿出來言說?” “陛下,護國將軍之所以會先斬后奏,是因他傳回的數封書信盡數被攔。” 聞言皇帝放下手中茶盞:“龔卿此言何意?” “陛下,臣深知七年前的舊事難以查證,但事關朝廷重臣,以及十五萬黑鷹軍將士的性命,臣等不敢有絲毫錯漏之處。細細核實當年書信時,發現除了最初那封陳情書,其余書信盡數被四皇子身邊的徐平領了回去。我朝雖無太子,可四皇子乃陛下嫡子,早已涉朝中之務。徐平稱陛下朝務繁忙,四皇子理應為陛下分憂,代為審看信件之后,挑選其中重要事宜呈于陛下定奪。” 剩下的話,即便龔大人不說,其余人也猜得出來。 “護國將軍久不得陛下回音,可邊關戰事一觸即發,如此才下令出兵作戰。想來將軍也是發現了其中不對,后來的戰報才親命人馭馬從胡疆沿途傳回,雖比飛鴿慢了許多,但至少是傳到了陛下手中。好在戰報盡是捷報,陛下便沒有追究他未請旨作戰之錯。” 龔大人見陛下沉了臉色,雖知自己這些話已讓圣心不悅,卻還是要繼續說完。 “就是因為先前封封都是捷報,最后的那封血書來時才會如此令人震驚,更別提胡疆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開,當時有多少人不敢相信。本已在掌握之中的勝局,為何會忽然顛覆?” 話行至此,龔大人聲音有些哽咽。 朝中靜得駭人,眾人屏息聽著一句比一句令人心寒的真相。 “父皇,”臨舟立于殿中,望著皇帝,“是您親自下旨,命人前去胡疆迎回護國將軍夫婦的尸身,為數萬將士安葬。” “周卿陣亡,其夫人殉情,數萬將士血染胡疆,朕每每想起時……”皇帝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在父皇和百姓心中,他們是為國而亡。然重看當年之事,卻未必如此!”臨舟擲地有聲。 “冥云騎衛本已被逼得節節敗退,即便是狗急跳墻背水一戰,也不可能用區區萬人便勝了黑鷹軍。當年兵部記載,胡疆尸山遍地,角角落落都能看到血水和尸體。連地道窮巷也不例外,便是庖廚燒火的、馬廄喂馬的,甚至是清洗茅廁的兵士全部殞命。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父皇可覺得蹊蹺?” “舟兒,朕雖老邁,還不至經不起事,你不必顧念朕,如此句句小心。”皇帝看著他,眸色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