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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霞 第25節

    可他什么都沒能做。

    “我meimei被確診為自閉癥,經過一段時間的系統治療,依然存在社會交往障礙、交流障礙、及較為嚴重的刻板重復行為。”陸離錚淡淡陳述,“比如說她無法離開特定的毛絨小熊,衣服會定制成前襟有口袋的,需要雙手動作時會揣在胸前……就連洗澡的時候,也會把熊塞進密封袋里帶進浴室。”

    鐘淺夕愁云慘淡,叫停陸離錚問,“為什么?”

    又立刻補充,“meimei是小時候就這樣嗎?”

    福利院里也有過自閉癥的小朋友,鐘淺夕對這種病有一定的了解,這種病一般發生在嬰幼兒時期,即出生的36個月內。

    她因意外離開帝都的那一年,陸芷蘿已經有五歲了,與自閉癥這種基本毫不沾邊,所以……后來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這種類先天的疾病會后發?

    陸離錚很輕的按過她的頭頂,掌心的溫熱貼著頭皮渡進軀體,趕不走半分透骨的寒意。

    他單手給自己開了瓶可樂,瘦削腕骨月色下冷白無比,仰頭一股腦兒飲盡,才終于又一次說下去。

    “我meimei的自閉癥是后天造成的,前年年初,她被人綁架。”陸離錚垂著腦袋,把易拉罐捏得嘩啦作響,中端凹陷,又對折,頹然低聲艱澀敘,“對方要求一億兩千萬贖金,反正最后案子成功告破,我meimei在綁架的第六天被解救。”

    山色海景變得模糊不清,氤氳的水汽遮住視線。

    窒息感將鐘淺夕吞沒,她深呼吸,竭力捕獲能夠為生的氧氣,但無濟于事。

    陸離錚坐得大馬金刀,又點了根煙夾著沒有抽,火星燒過大半段,兀自的墜地,露出新的紅光。

    他的語速不徐不疾,幽幽然將掀起衣角,把根本沒有愈合跡象,血rou模糊的傷口攤開,呈現給鐘淺夕看。

    陸離錚起身向前踽踽走去,鐘淺夕伸手去抓那道頎長的影子,直到虛影都消失。

    挺括清瘦的少年立在景觀圍欄前,白衣臨風。

    海風蕭瑟,天幕給他做陪襯。

    褪去那些游戲人間的恣意狂狷后,露出冷峻疏離的內腔。

    鐘淺夕下巴頦靠著膝蓋昂頭去看他,唇齒間泛著苦澀。

    清冷沉啞的嗓音隨風散過來。

    “13年初帝都暴雪,我meimei失蹤的第五天,我母親精神幾近崩潰,夜不能寐,憂思過度,開車各處奔波尋找女兒,凌晨與同樣疲勞駕駛的大貨車相撞,她車禍宣布不治的第二天,我meimei獲救。”

    “她獲救后性情大變,只要有陌生人靠近就會渾身顫抖、眼神閃爍、歇斯底里的尖叫,長期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吃飯需要由從小把她帶大的保姆阿姨把餐盒放在門口。她會把耳朵貼在門邊,直到門外沒有任何一絲聲響后,才會將門打開一條縫,迅速將食物取進去。開始不眠不休的拼拼圖,經常把拼好的拆掉重新開始拼接。”

    鐘淺夕胡亂地蹭著淌落的水滴,咬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

    “我們為她請了很多專家來進行干預,創傷后應激障礙領域的專家確診她罹患ptsd,但同時評估為自閉癥。重復性的行為和狹窄的興趣是自閉癥的核特質質……反正過程相當復雜,最后為她找到了一個對自閉癥和ptsd都有經驗的干預師。”[1]

    煙霧被風撩得四散,陸離錚憑欄,眸光晦澀,鋒利的喉結被扯動,一字一頓,“那只毛絨小熊是我母親給她做的,所以她時刻帶著。最初她時而歇斯底里,時而一言不發,干預至今已經不會再有敲墻這種暴力行為了,可以同固定的人有正常交流,但對大環境依舊驚恐,出行只能私人飛機這樣的。”

    “我并不能確定她嘴里的那種喜歡你,是不是你真站在她面前,她會像正常小朋友一樣笑容可親,跟你玩鬧。事發到現在一年半,她沒有接觸過新朋友。”

    “她得十月底才能從帝都回來,你有充足的考慮時間,可以選擇要不要和她見面。”

    鐘淺夕不費吹灰地讀懂那種徹骨錐心的痛。

    那個笑容溫婉,喜歡穿素色旗袍的女人曾經抱著她漫無目的地走街串巷,只為了買到一串她想要冰糖山藥;年幼時候瘋跑不小心碰掉了花了很久才搭好的積木,女人熬夜為她復原,說是圣誕老人很喜歡不愛哭的小寶貝兒,所以施了魔法;她拿鋼琴比賽金獎,人人稱道,女人捧著她喜歡的繡球,彎腰講,“我們蘊蘊”辛苦了。

    她已經不會再出現了。

    在陸芷蘿出生以前,鐘淺夕是同輩豪門圈中輩分最小的孩子,她第一次聽見有人喊自己jiejie,其實統共也沒大幾歲,可就是會歡喜地抱在懷里貼臉,看小寶貝一點點的長大,被教育的很好,矜貴開朗,待人有禮,每次都要謙讓西瓜最中心的位置給自己。

    鐘淺夕很喜歡這個陸芷蘿meimei,會把她惹得禍往自己身上硬攬,可最后全都是陸離錚接下了鍋。會在看到她將要摔倒的時候撲過去,給她當rou墊,自己擦傷胳膊肘都不覺痛。

    她根本不敢想象,那么那么寶貝的人,六天、幽閉恐懼,孤立無援,該有多害怕呢?不斷地敲墻,其實是在求救的習慣刻進了骨子里吧?

    陸離錚轉過身,瞥見梨花帶雨的女孩子,登時慌了神。

    快步流星地走回來,彎腰與鐘淺夕平視,帶薄繭微糙的指腹拭著眼角的淚,扯著無奈的笑意,溫柔又寵溺的哄,“乖,別害怕,你可以不去見她的。”

    “我不是。”壓抑已久的淚腺終于泄洪般涌出,鐘淺夕嚎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淚水順著陸離錚的指間蜿蜒。

    啜泣半天才囫圇吐出句,“我不是、不是害怕……沒有不想見小芷……真的……嗝。”

    哭得狠,粉白的小臉漲紅,眼尾紅得更甚,淚珠盈睫。

    陸離錚低笑,輕拍著她的脊背,“都哭到打嗝兒了,就中場休息下吧淺淺。”

    鐘淺夕紅著眼圈無能狂哭,口齒不清地嘟噥,“不要理寡!”

    “好好好,我不管你,拿陪你會兒總可以吧?”陸離錚在哄哭包這方面登峰造極,人的情緒再達到頂點的時候誰勸都不好使。

    于是就那么安靜地蹲她面前擦眼淚遞紙巾,或坐在旁邊撫哭得起伏的伶仃背脊。

    孤高冷月千年不改,薄情冷性的探著人間百態。

    半晌后鐘淺夕哭累了,抽著鼻子止住淚,哼唧著伸手,奶音命令,“紙巾。”

    陸離錚立刻抽出張塞進她手心,又彎腰自長椅側邊的購物袋里撈出瓶礦泉水,溫潤勸,“洗個臉吧,小花貓。”

    淚水含鹽分,肌膚生疼。

    白嫩的手掌向上并攏,水流淌進來,撲在臉頰,凍得人一激靈,卻也終于清醒起來。

    如今的鐘淺夕有什么資格為偶來聽來的故事狂哭不止呢?

    她以為自己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那是舊時光里的那些人,始終牽動著她的心弦,每一年譜寫出新的樂章,都帶著故人的影子。

    陸離錚早恢復了那張游戲人間的模樣,捏著她的粉腮,講不著調的話調侃,“哭那么兇,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我妹小嫂子呢。”

    是比嫂子更為親近的存在,

    鐘淺夕握著拳輕捶他肩膀,嗚嗚咽咽的罵,“你好討厭。”

    “好好好,我討厭。”陸離錚食指抬著她下頜,瞇著眼睛左右看了圈,確定沒有淚痕后才又慵懶地癱回長椅,翹起二郎腿,整個人松弛了下來,“你淺哭一會兒就算了,要不傳出去,我帶妹飆車,導致人哭了一宿,我以后不用出去混了。”

    鐘淺夕漸漸平息,側目去看他。

    這人無論何時都有種山崩地裂都泰然處之的松弛感,能承載住所有情緒,瘋狂、縱情、挫敗,控場能力極佳。

    你以為他會被情緒控制,垂著腦袋難過沮喪。

    實際眼角眉梢都是輕狂笑意,鎧甲滿身,堅不可摧。

    “你不需要安慰我。”陸離錚忽偏頭,墜進女孩子明亮的眼眸里,勾唇淡笑說,“我母親為我和我meimei留下了很豐厚的資產,這座超跑俱樂部就是,沐城是她的故鄉,以前她總說等以后有空了帶我們兄妹倆回來看看,可我們總是很忙吧,各種各樣的課程,假期出國游學,連度假都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輪到過沐城。”

    銀白打火機在手掌間翻覆把玩,不時涌躥幽藍火苗。

    “以不那么恰當的比喻來說,沐城對于我和我meimei,就好像是座圣城,它出現在母親的描述里,美輪美奐。幾個月前我meimei提出想去沐城居住,所以我們搬了過來,搬進了我母親在樓盤尚未開盤時就為我添置的平層。”

    陸離錚似乎嘆了口氣,又好像是沒有的。

    鐘淺夕就那么寧定的和他對視,生怕遺漏些什么。

    “來沐城后我其實去母親反復提到的海灘看過一次,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好,沙質平平無奇,海水也并不清澈,附近的居民告訴我這邊早就不是旅游景點了。”陸離錚音色又低了半個度,“但其實,我母親上次回沐城,也要追溯到二十年前,懷我之前了吧。”

    時間帶走的何止是歲月呢?

    鐘淺夕微涼的指尖觸到陸離錚的肌膚,他皺眉,“怎么這么涼?”

    攤開手掌就想要全部握住幫忙烘熱,而鐘淺夕比他快一步的張平手掌。

    掌心相扣,纖細的手指順入寬大手掌的指縫,十指緊扣的交握起來。

    沒有那種旖.旎繾.綣的愛戀情愫,山林間兩只遍體鱗傷的小獸依偎汲取溫暖。

    陸離錚垂眼看向牽到密不可分的手,狹長眼尾微揚,沒有掙脫,反過來沉聲寬慰,“其實真的沒什么,我一直知道父母子女一場,送別無可避免。”

    鐘淺夕沒有講話,就那么平靜的注視著他,漂亮的眸里映出他的神色。

    就那么溫柔一望,陸離錚節節退敗、潰不成軍。

    他沒辦法再輕描淡寫的騙鐘淺夕沒關系的,都過去了。

    誰都知道往者不可追的道理。

    可有的事情就是過不去、無論怎樣都過不去。

    陸離錚苦笑,凄楚講,“我很愛我母親,太突然了,所謂后事,我全無準備,更不知該如何準備,連喪事都是假手于人的,到最后都沒能為她做些什么。”

    鐘淺夕完全能夠想象到那樣的場景。

    面無血色的陸離錚牽著懷抱小熊的陸芷蘿,沉默地穿行在帝都八寶山殯儀館的長廊中。屋檐樓下巨大的陰影,他立于其中,站得筆挺,宛若一柄劍鋒沖天的長劍,冷漠地看那些不相關的人送來掛著悼詞的花圃,演并不真切的哭戲。

    “你繼承了她的愛意、血緣、還有她的全部記憶,教給你的一切,你再努力生活下去,你有為你母親做很多事。”鐘淺夕篤定道。

    她單手去車載冰箱里掏出只巧克力味的可愛多,舉在手里。

    陸離錚會意的伸手去幫她撕外包裝。

    頂層灑了巧克力豆,鐘淺夕順著左邊咬了一小口,又換邊舉到陸離錚唇邊,眨眼軟糯的哄,“我分可愛多,你不要再難過了。”

    “我在你心里是幾口可愛多就能哄好的人?”陸離錚睨她,吊兒郎當問。

    鐘淺夕鼓腮,“你不吃就算了。”

    細瘦腕骨被扣住,陸離錚扭著她的手腕,慢條斯理地把可愛多轉個,就著小小的缺口咬下去。

    “……”鐘淺夕咬唇,委屈巴巴地換到另一側小口小口咬,不肯再分給他了。

    陸離錚聳肩,也去勾了只同樣口味的。

    他手指修長,后三指握住甜筒,拇指和食指靈活的撕扯掉外殼,炫耀地晃了下。

    又陡然朝她貼近,肩頸衣料相貼,含了冰淇淋的呼吸帶著絲絲涼意,吹在耳側,帶起心湖漣漪。

    “我好難過的,淺淺真的不再哄哄我呀?”

    作者有話說:

    他倆過去幾年過的都挺慘的0w0,但是沒關系,再好起來啦!

    [1]自閉癥內容來自資料,自閉癥多是先天性,但有案例是后天綁架造成。

    第19章 、煙霞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凌晨一點半, 老城區陷入沉眠。

    法拉利緩慢地駛入市井長巷,主街靠著馬路的幾家燒烤店正在收拾殘局,銹跡斑斑的卷簾門半遮半掩, 拐過兩個彎往坡上去,本就狹仄的小路兩側又停了餐車、三輪車、以及不知道花了多少錢買駕照才能斜停成這樣的五菱面包車。

    前鹽巷是個出租車司機停了直搖頭講“我不進巷里”的地方。

    陸離錚倒是毫不介意, 他鳳眼微睞,散漫地掃過距離, 打方向盤輕而易舉地避過每個障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