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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君 第165節

    蕭玉娘面色白了白,能入人夢中……

    蕭玉娘把手中絹帕攥得幾乎變了形,她不愿意相信,神情激動站了起來,拉住柳漁道:“你沒有認錯嗎?十一年了,你也說了,那時你五歲,你說早已經記不清當年救你之人的面容了不是嗎?”

    柳漁點頭:“是記不清了,但一連十數天,每天做同一個夢,五歲那年的際遇漸漸在記憶里清晰了起來。”

    蕭玉娘妝容明艷依舊,只是整個人都萎頓了下去,當紅花魁的神采不復。

    柳漁心中難受,只是話卻不能不說,她今生與蕭玉娘素不相識,有些事情唯有借鬼神之口,方能取信于她。

    柳漁道:“恩人說他有一女,名玉禎,當年為了他、為了一對弟妹,避著家人自己把自己給賣了,落進了泥淖中,化名蕭玉娘,受了十二載苦難,今有性命之危,請我務必在五月之前來一趟揚州,尋一個叫留仙閣的地方,找到你,引你走一條生路。”

    柳漁說得煞有介事,神情中也無甚破綻,然而這事聽來真的太玄異。

    蕭玉娘驟聽得父親和弟弟meimei的消息,什么也沒問出來,又從柳漁話中隱約聽出父親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哪里能接受?

    偏偏柳漁把她的本名,如何淪落風塵,家中情況都說對了,叫她連不敢相信都難。

    蕭玉娘整個人陷入混亂之中,幾乎是本能的,循著柳漁的話問道:“我在這留仙閣,能有什么性命之危?”

    最苦最難難道不是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哪里還有什么更危險的事。

    柳漁嘆氣,道:“恩人夢中也說了,姑娘你有一位恩客,是揚州一位富商,姓孫,名潛,我說得可對?”

    蕭玉娘手一顫,孫潛照顧她生意兩年了,她自然不會因為柳漁說出孫潛的名字便信了她的話,因而只是點頭,道:“是有這么一位客人。”

    柳漁也沒指著就憑這個取信于蕭玉娘,她繼續說道:“恩人夢中道,今年五月初,富商孫潛會請姑娘出局,往一處宴上獻舞,宴非好宴,我是初來揚州,對這邊不甚清楚,姑娘可知淮南王?”

    淮南王三字一出,蕭玉娘整個人就是一顫。

    她不敢置信望著柳漁,耳邊聽到自己緊張到吞咽口水的聲音。

    淮南王,消息不靈通的還真不知道,可蕭玉娘恰就是消息靈通的那一個。

    她不止知道這位淮南王,更是懼這位淮南王如虎。

    這一位可不是揚州人士,是去年末剛到的揚州,不過三個月,已經上了東四胡同各家鴇母的第一警戒名單,無它,東四胡同里能與留仙閣并肩的百花樓,鴇母手里最得意的,新養出來的搖錢樹張宛宛,還沒出閣,已經折在了他手中。

    蕭玉娘面色微白,她看著柳漁,見她目光澄澈,仿佛淮南王這三個字之于她只是一個名號,只是一句轉述。

    她看看柳漁的容貌,是了,她這容貌,若當真知道淮南王,哪里可能不驚怕,怎么能這么平靜說出淮南王三個字。

    蕭玉娘穩了穩心神,點頭:“聽聞過。”

    柳漁露出幾分放心的神色,“那就好,恩人在夢中道,富商孫潛請姑娘赴的局,正是這位淮南王的別院,姑娘此一去,一個月未能再回來,至歸來時,一身惡疾、骨立形銷,沒撐過兩月就撒手人寰了。”

    蕭玉娘這一下驚得不輕。

    柳漁見她終于聽了進去,松了口氣,道:“我因恩人幾番托夢,先時對于夢境之事還將信將疑,后來想著不管是真是假,昔年恩人救我一命,如今該當我救他女兒一命,是為一段因果,因而特意請了夫君陪我來一趟揚州。”

    “打聽到這里果真有個留仙閣,有一位叫蕭玉娘的娘子,便信了十分,不瞞姑娘,為了能順利見到你,我和夫君特意置了一身行頭,換了一錠金子,這才能得今日在此將恩人所托付之事交辦了,我們小戶人家,再要往姑娘這里來一次不易,我也知道這事情聽來實在匪夷所思,但還是請姑娘將我的話細細思量,莫辜負了令尊一番愛女之心。”

    蕭玉娘心里已經是亂作了一團,受恩還果,托夢,具體到說出了她家中情況,如何賣身,這些便是紅娘子也不知底細的東西。

    再到孫潛、淮南王,以及被淮南王盯上的下場,具體到時間年月。

    蕭玉娘聽得是虛虛幻幻,心里是想信的,又像聽個故事,一腳踏不著實地。

    直到聽柳漁直陳,說特意置辦行頭,換一錠金子才順利見著她,小戶人家,再要往她這里來一次不易,她才終于從那種虛幻感中落下來,一腳踩到了實處。

    蕭玉娘清楚,她心中已經是信了四分。

    她有些難以置信的是,真有人因著一個夢,因著幼時一段因果,女扮男裝讓夫君陪著尋到這樓子里來……

    蕭玉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一會兒,才道:“所以,姑娘是來勸我從良?”

    柳漁點頭:“且要快,千萬別在這留仙閣里久留了,雖則恩人夢中說的是五月,我看姑娘還是早走為好,畢竟不知是什么時候就被人打上了主意,走得遲了,哪里脫身得了?尚有一事,我并無贖買姑娘的資財,夢中也問過恩人,恩人說自不需我cao心,我只需要將口信帶到即可。”

    這是連她自攢了贖身的本錢都曉得。

    蕭玉娘一面更信了幾分,一面又怕會不會是哪一個對頭摸清了她的底細,編這么一個套子等她去鉆,畢竟這些年她也沒少托人打聽親人下落。

    蕭玉娘沉吟起來。

    這些年來,蕭玉娘不是沒有作過從良的打算,只是從良說來是個有志氣的事,要真利利落落的從良卻也并不容易。

    行里且有個說頭,這從良亦分了幾等: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1

    僅此即可看出,要想利利落落從良有多難,一步踏錯,便是落入另一個更難脫身的火坑。

    蕭玉娘是不信任任何男人的,不敢指著哪個良人替她贖身,正如前世她與柳漁所言,人能靠的只是自己,唯有自救。因而從良這一條路,從一開始她就準備自己來趟。

    花魁瞧著表面風光,要想積攢自己的資材卻是不易,且聲名越大,贖身的身價銀也就越高,她這些年悄悄攢下的,也僅夠自己的身價,付過之后,頂多只剩幾百兩,往哪里安身落腳都不知,那點銀子置辦個宅子下來也就剩不得什么了,往后又如何謀生?

    這才是蕭玉娘至今仍在留仙閣的原因,在她看來,至少再攢三年,風月場里吃的是青春飯,她如今雖還頂著花魁的頭銜,實則已是強弩之末了,青春嬌妍的姐妹一茬又一茬的來,不消三年,她這昔日花魁也要成昨日黃花,屆時身價銀自然降下,手中又多些積攢,那時才是贖身離去的最佳時機,而非現在。

    柳漁見她沉吟,已知蕭玉娘顧慮何在,道:“不瞞姑娘,我家中也經營一點小營生,姑娘自贖自身,若有去處,我自不過問,若無去處,姑娘愿意的話可隨我去袁州,袁州離揚州頗遠,屆時改換回原本的姓名,開一家小鋪請人打理,深居簡出,也是另一番自在。”

    蕭玉娘捏著帕子的手動了動,對于柳漁的話顯然已經是意動了。

    柳漁見此,起身道:“我便不多留了,具體如何,還得姑娘自行決斷,我過幾日會再來一趟,聽姑娘一個回話,與令尊的因果便算是償報了。”

    說著一福身:“告辭。”

    蕭玉娘愣怔間忙還一禮,見柳漁要走,她一時也決斷不了,只能相送出門。

    兩人出來,陸承驍已經起身相候,顯然一直留心著內間動靜,柳漁與蕭玉娘說的話他自然也都聽在耳中。

    蕭玉娘送走二人,回來才發現外間桌上的那碗蓮子羹也一點沒動。

    出了東四胡同,陸承驍側頭問柳漁:“果真是她父親托夢于你嗎?”

    他只知柳漁一直做夢,具體夢境倒不曾細問。

    這般誤會倒是好事,只柳漁卻不想騙他,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編的,那孫潛、淮南王都是夢中所見,她的真實姓名和家中情況是夢中她臨終所言。”

    陸承驍略一想,相比于非親非故之人的一個夢,柳漁編的這一個顯然更容易取信于那位蕭娘子。

    陸承驍又想到什么,問道:“那蕭娘子的父親當真已經不在人世了?”

    柳漁點頭:“夢中是這樣,她一直有托人打聽親人的消息,大概過幾日,她就能收到親人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了。”

    陸承驍點了點頭,對于這些事他也不大關心,只是想到方才在外間聽到的話,他握了握柳漁的手,道:“如今看你的夢境都是真的,若真有淮南王那樣的人,我看這揚州也亂得很,咱們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柳漁的容貌其實半點不輸那蕭玉娘,若肯妝扮,怕是還勝之幾分,陸承驍想到那鴇兒打量柳漁的目光,眉頭下意識就皺起,此地若真有淮南王那樣危險的人物,他是一點不敢讓柳漁在揚州多留的。

    這是陸承驍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力太弱,只是過日子還行,從前只覺自己努力,給她錦衣玉食便是好日子,如今再想想,似柳漁這般顏色,真碰上權貴強豪,他拿什么護她?

    說到底,只是個小商人還是不夠的。

    柳漁不知陸承驍心中想的,她對揚州這地界也怵,那位淮南王柳漁雖不曾真的見過,上輩子卻實實在在是因他而死,淮南王又何嘗不是她的陰影。

    她點了點頭,道:“四月初一再去一趟留仙閣,四月初二咱們就走,這幾日我就在客棧不外出了。”

    作者有話說:

    注:1這從良亦分了幾等: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出自《三言二拍之賣油郎獨占花魁》

    第191章

    距四月初一, 尚有七日。

    柳漁定下這個時間,一則蕭玉娘可以等到親人的消息,二則, 留幾日時間讓蕭玉娘去查證一些事情。

    這七日里,她便是足不出戶呆在客棧房間里,便是那玉佩也是由陸承驍一人去典當鋪送歸的。

    正如柳漁所料,蕭玉娘是個足夠小心警惕的人,柳漁把話點到這份上,她不可能毫不動容,柳漁和陸承驍前腳走了, 蕭玉娘沉思片刻,便就寫了一封信,喚了丫鬟連夜給她送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 就有局票送到留仙閣,自然是請蕭玉娘出局的。

    她一番精心打扮,帶著五六個丫鬟婆子,一架馬車去了南城。

    今兒遞局票的這一位, 算不得富戶,真真說來, 算是半個江湖里的人物,說是半個, 那是這些年里已經不大江湖里混跡了。

    此人姓白, 與蕭玉娘算是老相識,是蕭玉娘剛出道時就捧著她的恩客, 只是江湖人物, 似蕭玉娘的身價, 一年里只幾場姻緣罷了, 有時一年半載尋不著人影。

    可就這么個人物,能讓蕭玉娘記著,有事能尋著,自然是有幾分本事的,混跡江湖的劍客嘛,能有幾分名號的,哪里會是什么歪瓜劣棗,早些年也是被人稱一聲少俠的。

    轉眼十年過去,白少俠已經半退出江湖,搖身一變,掌了揚州城一些底層勢力的靠山,成了如今的白爺。

    只是美人恩如舊,蕭玉娘一封手書,仍能即刻有應。

    進了白宅,這里冷清依舊,男人而立之年仍是孑然一身,照他的話說,本性浪蕩,就不必一棵樹上吊死了。

    少年時結下的情意,兩相見面自然有一番恩愛,云雨過后,白爺便主動問起蕭玉娘可是遇著了為難事。

    蕭玉娘這些年里不知學了多少手段,對著男人嘴里向來是沒幾句真話的,倒是對著他,還有幾分赤誠,也不說謊,直言確是有事相求,把所求之事說了。

    正是與柳漁所說的話有關,她請白爺幫忙查一查孫潛和淮南王是否有交集。

    白爺待這位紅顏自有幾分不同,問了孫潛和淮南王的情況,也沒為難,把事情應了下來,答定三五日內給她一個回復。

    說是三五日,事實上第三天就有人給蕭玉娘送了信來,孫潛與淮南王還未有交集,只是近來正四處打聽,想著法兒的試圖巴上這位淮南王,聽聞是為了通過淮南王想把孫家的胭脂供進宮里,以求更進一步,成為皇商。

    蕭玉娘把手中的信紙幾乎都捻碎了,好半晌緩過神色來,給送信的小子賞了一塊銀子,道:“勞你跑腿,替我謝你們白爺一聲。”

    那小子接了銀子,謝過蕭玉娘走了,蕭玉娘把手中信紙在燭臺上點燃,看著上邊字跡燒盡了,將余紙扔進了銅盆里,深呼吸兩回,這才喚了外間的丫鬟進來,吩咐道:“去看看mama在不在她房里。”

    小丫鬟領命出去,不一會兒來回話,說是在的。

    蕭玉娘也不多話,起身就走了出去。

    ~

    當紅的花魁要自贖自身,紅娘子哪里愿意,而且這也實在太突然了些。

    蕭玉娘道:“mama便是看在我這十年不曾給你添過什么麻煩,盡心盡責為樓里賺錢的份上,如今青春不再,就放我脫個身不成?何況您如今手中也不是沒有好苗子能接我的位置。”

    紅娘子知道她指的是誰,嘆息一聲:“她哪里和你比得?到底還是差了些。”

    蕭玉娘是她養的一棵搖錢樹,不過紅娘子心里也清楚,二十六歲,在這一行里的飯確實是要吃到頭了,蕭玉娘想攢錢贖身她是一直知道的,只是沒想到這樣突然。

    紅娘子不免想到那日來的那女扮男裝的女子,打聽道:“怎么這好端端的,就突然想要贖身了?莫不是那日那個客人是你什么舊相識?”

    蕭玉娘想起柳漁長相,這樓里呆得時間短的姑娘不知道,她呆了十年,卻是很清楚紅娘子私下里到底是個什么人,強搶不至于,她也還沒這本事,可真叫她摸清柳漁底細,哪一天坑了人也是未可知。

    雖柳漁和陸承驍那日來也頗小心,并未露什么實底給人,到底被紅娘子之流惦記不是什么好事,蕭玉娘哪里肯給柳漁惹麻煩,露出一臉疑惑的模樣:“哪一個客人?”

    紅娘子將信將疑打量蕭玉娘面色,見她不知道自己指的是誰,道:“女扮男裝那一個,我不信你瞧不出來,生得倒真是好顏色,可惜了……”

    可惜沒落到她手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