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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簪雪 第60節(jié)

    尋常情況下,沒有夫主陪同, 姨娘連那道垂花門都出不了,更別提乘車出府了, 但盛蘭心不是個尋常姨娘,從那日談話便可窺得一二。

    或許也不能說是不尋常, 因她這個姨娘的身份, 甚至都有可能是個幌子。

    畢竟盛蘭心的院子里沒有第二人居住的跡象, 而霍顯書房里那張羅漢床還是個窄小的單人榻,哪個寵妾是這種待遇?

    不怪他先前懷疑霍顯有疾,但現(xiàn)在看來,他用盛蘭心應付那些鶯鶯燕燕是真,只不過目的卻不是在掩蓋什么隱疾,她感受過,這人沒病。

    寵妾是假的,風流是假的,這人還有什么是真的?

    行至半路,石路上霍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攔住了姬玉落的路,是個妾室,叫什么來著……

    對了,葉琳瑯。

    那邊,霍顯行至書房,盛蘭心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

    她每月月初照例向趙庸匯報霍顯的行蹤,見了趙庸之后,也會來向霍顯說說趙庸又說了什么話,有時一些表面不起眼的言語,霍顯總能揣摩出三兩分別的味道。

    盛蘭心說罷,又道:“他今日心不在焉,倒沒多問什么,很快便打發(fā)我走了,我離開時,東廠的人急忙忙進去,是出什么大事了?”

    各地都不太平,趙庸自然也心下難安,沒心思再搭理霍顯這頭也很正常。

    霍顯搖搖頭,因為事太多了,他也不知趙庸在為哪一樁煩心,或許都有吧。他沉默須臾,思忖地翻轉著筆,說:“我在想……其實將你一直放在趙庸身邊并不安全,下個月起,就不要去了吧。”

    盛蘭心登時僵住背脊,似從霍顯這云淡風輕的口吻里窺見的山雨欲來的危險,她聲音都不自覺放低了:“怎、怎么了?”

    霍顯沒說話。

    盛蘭心攥了下手,說:“你見到他了是不是?是他壞了你的計劃,與他有關,是不是?”

    霍顯蹙眉,就聽盛蘭心一字一頓道:“我說他,長孫連鈺。”

    霍顯怔了瞬:“你怎么知道?”

    關于樓盼春沒死的猜測他告知過盛蘭心,但謝宿白的事情他也是前不久才有所察覺。

    可她臉上沒有半分意外的神情,就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一樣,霍顯停頓:“你何時知道的?”

    盛蘭心抿了下唇,“很早,在你告訴我樓將軍或許沒死時,我便猜到了。”

    許是女子更細膩吧,從第一次見到姬玉落時,盛蘭心便注意到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質(zhì),甚至是說話的語調(diào)和神態(tài),都和那個人有點像,這非長久相處,很難沾染這樣的習慣。

    起初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是在霍顯提及樓盼春可能活著時,盛蘭心才有了別的懷疑,因為樓盼春是不可能養(yǎng)出一個這樣氣質(zhì)的徒弟。

    盛蘭心問:“他要做什么?”

    霍顯短促地嘆了聲氣,他往后倚,翹起一只腿,手里轉著的筆掉落在桌上,他也不撿了,說:“他啊……在給我出難題。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罪孽深重,欠了他們皇室什么?”

    這時,南月不及扣門,慌忙而進:“主子,軍中來信,興南王、興南王起兵北上了,宮里的轎輦到門外了。”

    霍顯沒說話,他終于知道謝宿白那幅一切盡在掌握的平靜姿態(tài)是為什么了。

    霍顯匆匆地走了,庭院卻一派風平浪靜,姬玉落捧著小碟往池子里撒魚食,氣溫回暖之后,劉嬤嬤便在各個池子里添了好幾條彩色錦鯉,看著生氣勃勃。

    她看著爭相跳躍的魚,面上一派淡然,思緒飛速整理著,聽葉琳瑯說話:

    “夫人想必也知曉,我和盛姨娘皆是宮里樂娘出身,都是被先帝賜下來的,可其實在出宮前,司禮監(jiān)的人叮囑過我,要我盯住主君的一舉一動,每月匯稟,可我怎敢做那喪心病狂之事,當即便將其拒了,但我后來才知曉,這事我不做,有別人做,那人就是盛蘭心!夫人,我有證據(jù),盛姨娘她每月初都要出府一趟,說是去玲瓏軒,實則那玲瓏軒有個后門,您要是不信妾身的話,可下月這時去那兒堵上一堵,就知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姬玉落迤迤然喂著魚,轉頭瞥她一眼:“你困在府里,倒是清楚玲瓏軒有個后門。”

    葉琳瑯微頓,她當然知道,因最開始她也月月去宮里稟報,但后來漸漸地,霍顯獨寵盛蘭心,她接觸不到霍顯,也就沒了用處,那些死太監(jiān)用不著她,便也不讓她再去了。

    她紅著眼說:“妾身為著主君的安危,派人偷偷跟過盛姨娘,因盛姨娘得寵,我擔心主君誤會我因妒忌誣陷于她,遲遲不敢聲張,直到夫人來了,我才敢終覺有人能做主了。”

    姬玉落將碟子擱在一旁,問:“照你的意思,司禮監(jiān)是在監(jiān)視主君了?”

    葉琳瑯點頭:“正是。其實宮里的樂娘有部分是要特意培訓,說是挑選去侍奉皇上或是貴人,說是侍奉,實則是監(jiān)視,就連皇上身邊……”

    她適時止住話,跪下道:“琳瑯隱瞞許久,自知罪孽深重,可實在不愿看主君被盛蘭心欺瞞,還請夫人料理此事。”

    姬玉落搖著扇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此事不要聲張。”

    葉琳瑯瘋了才敢聲張,是以唯唯諾諾退下,但心下一想盛蘭心很快就要遭殃,不免得意起來,且若夫人處置了盛蘭心,難免又惹主君猜忌,屆時心里兩大石頭都除去了,葉琳瑯終于覺得這高墻后院有了些盼頭,離開時的步子都顯露出些許雀躍。

    姬玉落看她扭了那么幾步,待看不到人后,手里的扇子便驀地頓住。

    以趙庸用蠱毒牽制霍顯來看,用一個女人監(jiān)視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盛蘭心顯然心向霍顯,而這是趙庸和葉琳瑯都不知道的事。

    霍顯反過來,也在算計趙庸。

    她原以為,趙庸和霍顯就是黑吃黑,但利益共同,虛與委蛇,說到底還是拴在一條繩上的毒狼,一個比一個活該遭天譴的那種。

    可如若只是這樣,他們只要維持現(xiàn)在的平衡,便能相安無事,甚至謀取更大的利益,但為什么盛蘭心要她救他?

    說明有朝一日,局勢會變,廠衛(wèi)也有可能反目。

    可盛蘭心憑何篤定這一點?明知身受蠱毒牽制,她若是霍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趙庸反目,甚至還得以命護住趙庸,除非他不要命了。

    怎么可能,他這種出行暗衛(wèi)無數(shù),進食還要層層驗毒的惜命之人……

    姬玉落正想著,忽然“咻”地一聲,遠處飛來一支羽箭,正正朝她眉心射來,她抬手用團扇擋了一下,那箭頭直直扎進柱子里,下面釘了張字條。

    那字瀟灑不羈,鬼畫符一般,從撇到捺都透露著為老不尊的氣質(zhì)。

    姬玉落眉間倏地皺起。

    作者有話說:

    短小的一章,我先跪

    第66章

    市井喧囂, 車水馬龍。

    這條街是好幾條胡同交錯而成,房屋矮小,墻是土墻, 地是泥地, 春日多雨, 旁邊的溝渠都都積了水, 青苔飄浮,和著青草泥土, 空氣里彌漫著樸實無華的氣息,巷子口孩童的玩鬧聲, 更添幾分活氣。

    這是尋常百姓所居的民巷, 與王公貴族所住之地相距很遠,彎彎繞繞,甚是難找。

    胡同深處有家破敗的酒館,有個白發(fā)老者拎著酒壇從里頭出來, 掌柜的吆喝了聲“慢走”, 老者看著發(fā)白蒼老,可身體十分堅朗,背脊挺拔, 他爽朗應了聲,大步慢悠悠地走了。

    他走著走著, 竟是走岔了路口,他一拍腦門, “唉”

    了聲又往另一個方向去,太多年沒回, 竟是連家門都認不得了。

    這里便是樓盼春從前住的地方, 并不是個好住處, 就連小官也不會住在這種地方,但他自在慣了,不愛被冷冰冰的大宅子束縛著,就愛這煙火氣,是以即便后來皇帝給他賜了府邸,他也一直住在這兒。

    后來他出了事,那府邸被朝廷收回,反而這個犄角旮旯的破院子沒人看得上,還留著。

    這地方好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點不比繁華大街差,往前走走便是一家瓷器店,樓盼春扣扣搜搜買了只袖珍杯子,小徒弟跟著謝宿白什么都好,就是沾了身酸鄒鄒的習性,怪矯情。

    買了杯子,他又買了幾道下酒菜,回去院子時,門口正立著個紫衣女子,不是他那小徒弟又是誰。

    姬玉落在看門匾上蒙灰的牌匾,牌匾上本有個“樓”字,風吹雨打,如今只剩半邊殘缺的“木”字了,她聽到聲響,回過頭,板著臉喊他:“老頭。”

    樓盼春“嘿”了聲,“沒規(guī)矩。”

    他推門進去,門口落下一陣灰,屋子臟亂得根本沒來得及拾掇,想來他也是才到不久,姬玉落跟著進去,唯有那張方桌被人使用過,干凈著,她于是落了座。

    樓盼春在灶房搗鼓一陣,端著酒菜出來,一切準備妥當,他先是就著瓷碗喝了口酒,“嘖嘖”兩聲,沒個正形。

    姬玉落看著他,沒動那酒。

    樓盼春喝了幾杯,終于停了。氣氛倏地一靜,他緩緩嘆氣,笑說:“霍府住得可還習慣?”

    “嗯。”

    樓盼春含著嗓子悶笑一聲,“這些陳年舊事,本無意讓你摻合,可陰差陽錯,你又偏偏是那國子監(jiān)祭酒之女,聽聞你頂替姬家長女嫁進霍府時,我便知不好了。霍顯太聰明,但凡你與他交過手,他不會認不出你來,我起初很是擔心。”

    姬玉落垂眸思忖時眨了下眼,道:“所以那枚銀戒暗含玄機,他拿到手就不還我了,想來是你們的信物,以防萬一,你想用此物換個人情,保我性命?”

    樓盼春捏著碗點頭:“是,我知他要順藤摸瓜,但也怕你性子莽撞惹惱他,可看你安然無恙,我便知他還是念我舊情的。”

    姬玉落詢問:“那……你是要我離開霍府?”

    “原先是如此想。”樓盼春抿了口酒,道:“丫頭,我問你,霍顯與你調(diào)查鎮(zhèn)國公府時,是怎么說的?”

    姬玉落蹙了下眉,“他想要蠶食國公府的勢利,壯大自身,企圖與東廠爭個高下,但我后來察覺,他與東廠生死相依,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不可能敵對,但蠶食國公府的力量,應當是真的。”

    樓盼春看她:“真的是這樣嗎?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有何處不對?你不覺得在鎮(zhèn)國公府的事情上拖了太久,錦衣衛(wèi)辦事效率有多高,沒罪也能定罪,何況查到了這么大個把柄,他想治蕭家,有的是辦法,為何遲遲沒動手?”

    姬玉落眉心擰得更緊,呼吸都隨之急促起來。

    他為什么沒有動手,當然是因為證據(jù)不足,可樓盼春說的沒錯,藏兵數(shù)萬是天大的事,縱使蕭家再謹慎,又怎么會不露出蛛絲馬跡,錦衣衛(wèi)本領通天,都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怎么會查不到?

    不是查不到,是已經(jīng)查到了。

    可他若不想對付蕭家,何苦繞這么大個圈子,若想對付蕭家,他又在等什么?

    樓盼春倒了酒,嘆氣說:“我與你講個故事。”

    他兩手撐在膝頭,一口飲盡碗里的酒,念及往事,唇角溢出一聲無奈嗤笑,才說:“傳言說當年我奉命平東宮,拿太子,可真相并非如此。”

    當年,顯禎帝已然年邁,病臥在床,筆都握不住,連奏章都要著人代批。

    得知東宮逼宮那日,顯禎帝一下就吐了血,太醫(yī)說是氣急攻心,顯禎帝便佯裝惱怒,傳了樓盼春進宮覲見,命他連夜領兵捉拿太子以審問。

    他緊緊握住樓盼春的手,罵著逆子不孝,可卻在樓盼春手心里塞了封信。

    樓盼春心驚,再看顯禎帝,已遲暮之年的帝王滿眼懇求,他年輕時為穩(wěn)皇位,重用閹黨,致使東廠起勢,干涉朝政,已是悔不晚矣,他深知東宮剛正,將成閹黨之眼中釘,有朝一日必除之;他也知朝中jian佞當政,清正之人已無立身之地。

    故而他信里所述:閹賊誤國,大廈將傾,朕之過錯,若有一日東宮遇劫,煩卿救我兒孫,遠離是非之地,平安得以。

    他不信太子謀逆,從未信。

    而如若不是樓盼春,便會是別人平東宮,然而落到閹黨手里,東宮就真的沒有活路了,皇帝只信樓盼春,便將此事托付于他。

    可誰也沒料到,他前腳帶兵進東宮,后腳東宮就起火了!

    是有預謀的大火,幾乎堵死了所有逃生之路。

    太子、太子妃、皇長孫,內(nèi)侍宮女皆被困于宮殿,太子妃懷胎六月,死于斷梁之下,太子傷心欲絕,加之火勢愈大,他自知無望,于是將皇長孫鄭重托付給樓盼春。

    那夜東宮打亂,趁救火之時,樓盼春偽造尸體,帶著奄奄一息的小殿下逃出皇宮,就在這個破院子里安置了數(shù)日。

    東宮大難,顯禎帝哀痛不已,他本想尋機會想皇帝稟明此事,誰知沒幾日,宮里就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

    很快就有了新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先帝。

    受人所托,樓盼春只能帶皇長孫遠離京都,隱姓埋名,以叔侄相稱,之后種種,包括建立催雪樓,皆是為他歸京做準備。

    但后來,謝宿白越走越偏,旁觀者清,樓盼春漸漸不愿再縱容他,可也沒法干涉他,只好兩手一攤,萬事不理,誰料謝宿白意志堅定,便是拖著個殘破的身體,他也把事兒料理得很好。

    催雪樓最終是在他手里打響了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