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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簪雪 第61節

    樓盼春從往事中抽離出來,道:“如今都說廠衛誤國,可東宮一事,回頭探其究竟,難道只閹黨有問題?構陷太子的證據乃大理寺呈上,事又涉及多方,人證物證齊全,這一環一環,你要說朝廷哪里爛了,是哪里都爛了,爛透了!正如你要報喬家之仇,可喬家的無妄之災從何而來?是因為朝廷壞了!趙庸有什么可要緊的,他死了,東廠仍在,禍國之根仍在!若不能斬草除根,連根拔起,東宮之禍,喬家之禍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你現在明白我因何總勸你放下,殺人,是殺不盡的,落兒。”

    姬玉落垂眸盯著陳舊的桌板,動也不動,她內心愈是翻涌,就愈是面無表情,說:“師父是想說,霍顯意在……廢東廠,肅朝堂?”

    樓盼春又仰頭飲了碗酒,辣得他喉頭嗆疼,他道:“你不曾見過幼時的他,桀驁不馴,性子乖張,根本不服管教,也不辨是非,行事全憑喜好,我那時想這孩子天資聰穎,若不加以引導,將來必要誤入歧途,是以我常帶他在身邊,耳提面命,成日往他腦子里灌輸深明大義,他從來聽不進去……我……我……”

    樓盼春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我后來想,他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倒也不出我所料,只恨天意弄人,沒讓我再教他幾年,直到這次,我到通州拜見寧王,偶然見到一舊友,你想必也聽說過,太傅許鶴。”

    姬玉落猛地抬頭,腦中回閃過當日城門一幕,許鶴。

    樓盼春被酒辣得迷了眼,他抬手揩去眼淚,說:“先帝駕崩,朝臣們從宗親里另立帝王,寧王風骨峭峻,最肖懷瑾太子,是以他的聲望最高,可惜閹黨手段雷霆,強行令祁王登基,又擔憂寧王黨賊心不死,是以命人嚴加看管,禁出封地,這些年通州明里受控,可實際擁軍無數,如此韜光養晦,厚積薄發,你道是為何?”

    姬玉落目光銳利地盯著眼前的酒。

    廢東廠,肅朝堂,是為迎新帝!

    好大一盤棋,卻被突如其來的舊人整局打散,而只要謝宿白入主京都,寧王再想登基,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且樓盼春為何忽然去通州,為何忽然拜見寧王,寧王受到擁護,順安帝都知道要防著他,謝宿白難道就不知道嗎?想必他是提前動了手腳,樓盼春也是去阻攔而已。

    謝宿白不是不能當皇帝,只是在霍顯眼里,如今的謝宿白儼然不是個皇帝。

    怪不得他在見過謝宿白之后會露出那樣的神情,不是悲傷,也不是惱怒,那是一種精疲力盡的麻木。

    日頭漂移,陰影跳躍在窗欞上,烏壓壓一片,有要下雨的勢頭。

    姬玉落手指微屈,捏住酒杯:“師父要我做什么?”

    -

    御書房外,內侍抬頭望天,忙吩咐將龍攆抬到屋檐下,接著就貼耳去聽里頭的動靜。

    只見幾個軍機大臣都端立在一旁,連鎮國公和宣平侯都在,個個面色凝重,順安帝像個躁動不安的螃蟹,在臺階上來回走動,“這個興南王!朕當初還在封地時便察覺他不安分,沒想如今竟敢起兵北上,豈有此理,這是謀逆!謀逆!”

    兵部侍郎忙拱手道:“皇上,興南王意在京都,需得盡快將其攔下,若入了北方地界,可就來不及了。”

    順安帝道:“可不是!你來說,派誰去合適?”

    那兵部侍郎一哽,這種得罪人的是,他不說。

    他像鵪鶉一樣縮了頭,氣得順安帝又砸了幾個奏本。

    倒是戶部的先開口:“皇上,如今要緊之事倒還不是派誰領兵,是……是咱們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空有個指揮將軍,也全無用處啊!”

    順安帝聞言大怒:“朕要你們來作甚,就是給朕想辦法!一個個盡會推脫!”

    戶部的也委屈禁聲,也縮著脖子,不敢出頭了。

    御書房內一時雞飛狗跳,順安帝的奏折砸得四處亂飛,霍顯垂著眸,余光掃著蕭騁落在地上的影子,沉默許久,在一本折子砸在他腳下時,忽然開口道:“平反之事,皇上不必擔憂。”

    話音落地,殿內倏地一靜,各人都朝他看來,那眾多視線里,其中就有一道來自鎮國公府。

    霍顯拱手,彎下脖頸道:“鎮國公曾在云陽任監察御史一職,對南方的各地了解甚多,興南王之事鎮國公早幾日便有所預見,早有所料,已備兵馬萬千,愿領皇上圣諭,領兵出征,只唯恐各大臣有更好的主意,是以未在御前言明,可我看各位只會推脫,倒枉費國公一片心意了。”

    殿內一時寂若無人。

    只聽順安帝喜出望外道:“真、真的?蕭愛卿,霍鎮撫所言可是真的,你竟早有準備?”

    霍顯低著頭,目視順安帝黑靴上金光閃閃的龍紋,卻能感知到前方不遠處,趙庸投射過來的視線,驚疑,探究,深沉得像一條游走在他身上的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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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隨著皇帝的視線轉移, 幾位正愁得焦頭爛額的軍機大臣亦滿懷期望地朝蕭騁看去。

    蕭騁反應也快,臉色只在剎那微微一變,“云陽”二字含義太廣, 霍顯不會無端提起, 蕭騁不免想起前幾日一樁瑣事, 幾乎是立刻回過味來。

    威脅, 霍顯這是在威脅他!

    短暫的停頓,蕭騁面不改色地拱手道:“是, 霍大人所言不假,臣……確有準備。”

    聞言, 順安帝大笑:“蕭家不愧為我開國名將, 有蕭愛卿,興南王之亂定不日將平,朕命你三日內出發前往南方,捉拿逆賊, 如有違令, 當斬!另兵部戶部鼎力相助,不得推脫!”

    兵部立即應是,貧窮的戶部遲疑之下, 也應了是。

    事情解決,蕭騁被順安帝單獨留了一陣, 其余人自都先行退下了,趙庸經過霍顯身邊時, 略停一步:“來一趟。”

    霍顯微頷首。

    細雨朦朧,他站在廊下看著趙庸走遠, 目光也如正天氣一般濕濕沉沉的, 一旁的小太監遞上傘, 諂媚說:“霍大人,過會兒雨大了,仔細濕了衣裳。”

    霍顯沒要,只在看不到趙庸時,才提步往他離開的方向走去。

    另一侍奉在御書房的內侍道:“傘收了吧,這位騎馬呢,慣不愛打傘。”

    小太監“嘿”了聲笑:“習武之人底子好,淋不壞。”

    此時蕭騁又推門出來,小太監那把沒收回的傘復又遞上,舔著張笑臉道:“國公爺,過會兒雨大,仔細濕了衣裳。”

    -

    司禮監差院。

    雨斜入窗,窗臺新置了個大肚魚缸,水藻飄浮,金魚三兩,豆大的雨滴落下,擊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將魚兒嚇得四處亂撞。

    霍顯來的時間掐得正好,恰在趙庸一盞茶飲下,心平氣和時入門,“義父。”

    趙庸捏著手里的核桃,細細摩挲上頭的紋路,慢慢道:“不敢當了,你如今做事,竟也瞞了我去。”

    霍顯不卑不亢地低下頭,說:“今日之事發生突然,實難商議,只是蕭家藏兵數萬,其心必異,罪證落在北鎮撫司,我本要將其經受查辦,恰逢興南王起兵,放眼朝中只他最為合適,于鎮國公而言,這也是機會。”

    “機會?”趙庸悶聲笑起來:“好一個機會,你要用他,便不能辦他,他因此撿了命,確實是機會。你倒是說說,怎么突然要辦蕭家?你可知,兩大兵權世家,除了鎮國公府就只剩宣平侯府,如若毀掉蕭家,怎么,難道你是為了舊情,想幫襯本家不成?”

    趙庸的目光犀利,霍顯也抬眸與之相對,說:“我縱然不喜侯府,可比起失去義父幫扶,侯府榮華或衰落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義父往常總說我意氣用事,可我焉能不知,我是依靠義父之勢才有了如今的權力地位,不知是遮安哪里做得不夠,竟讓義父起了另扶他人之心?”

    “啪嗒”一聲,趙庸手里的核桃滾落了一枚在地上,他瞳孔微縮,與霍顯死死對望著。

    霍顯不能避讓,他此時不能藏著掖著,他既然都已經查到蕭家藏兵,趙庸就一定會懷疑他已知曉蕭家與他私下勾結之事,與其讓他猜忌,不如全抖落出來!他眼下要像個將要失寵的孩子,今日所做之事,皆是為了在打壓異己,爭權奪勢罷了!

    他眼里的不甘流露出來,彎腰撿起地上的核桃,道:“蕭家能為義父做的,我也能。”

    趙庸眼里的暗色警惕漸漸褪去,他緩慢接過霍顯遞過來的核桃,“你啊,你與蕭家是不同的,如今你也不是兩手空空的毛頭小子,何必謹小慎微到如此地步?”

    霍顯牙關咬緊,半響才說:“旁人看我風光無限,可我有的,都是義父給的,我合該效忠義父,憑什么讓別人代勞?”

    趙庸道:“行了,怪我平日太縱容你,行事還是這般莽撞。如今怨氣你也發xiele,這醋勁該收收,你好好守你的北鎮撫司,我自用得上你,又如何會另扶他人?蕭家于我另有用處,你手里那些罪證,趕明兒給我送過來,若叫有心人看了去,釀成大禍,我也保不了你,今日事就這樣了,休要再提。”

    霍顯還是一臉不滿,勉為其難地應了是。

    趙庸又過問了些他對蕭府掌握的程度,霍顯半真半假一一答了,這才從房里退下,他剛一離開,蕭騁便從另一邊進來了。

    他不過落后霍顯幾步,早繞近路過來了,將那些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卻不盡信,盯著霍顯的背影,眼里滿是猜疑:“我看他不簡單。”

    趙庸問:“皇上那里如何說?”

    蕭騁冷著臉往椅子上坐,道:“三日內啟程,是用定我了,兵部戶部話說得好聽,可那些陰私誰不知,到了真要糧草錢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往年行軍作戰,誰不是自掏腰包向各州借馬借糧先行墊上,可如今四處戰亂,個個自顧不暇,哪有功夫伸出援手,這個情況下,旁人去就是送死,到時攔不住興南王,京都也完了。嗬,霍顯是打著我那些兵馬的注意,一箭雙雕,既能退敵,又折損了我。”

    趙庸卻說:“誰讓你叫他抓住了把柄?”

    蕭騁不言,他前陣子聽說鐘敏兒的夫婿無故失蹤,便略感不對,可到底沒往心里去,現在看來,關巧就在這兒了。

    趙庸看著他,道:“你總是太著急了,我當年便不同意你行此險招,是你非要在云陽招兵買馬,惹出禍事,累得那霍玦——”

    說及此,他驀地一頓,才說:“現在也不會留下這么大攤子事,日日提心吊膽。”

    蕭騁嘲諷地彎了彎唇:“督公再叱咤風云,到底是個內官,這一生是快活了,可風燭殘年之后又能留下什么?我不替蕭家謀劃,將來又能倚仗誰,難道也要學你入宮當個閹人?”

    趙庸唇角繃直,卻沒說話,靜靜閉上了眼。

    氣氛森然,天邊遽然落下一個響雷,在朱紅的深宮映出一抹厲色。

    霍顯已經走出很遠了,眼看要出宮門,遠遠卻見宣平侯府的馬車停在那兒,宣平侯站在宮門下,在霍顯要招呼不打地走過去時叫住了他。

    霍顯臉上看不出神色,只在這時勾出幾分笑,道:“我說是誰呢,侯爺有何貴干?”

    宣平侯素來厭惡他這番陰陽怪氣的調調,忍了忍,問:“你適才說鎮國公早有準備,可是真的?”

    霍顯點頭:“御前說話,怎敢欺君?”

    宣平侯府皺緊眉頭,他也是打過戰,握有兵權在手的,剛才霍顯和蕭騁的說辭看似無誤,甚至于眾人而言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畢竟平反是個苦差事,但仔細推敲,卻甚是奇怪。

    蕭霍兩家是世家,他與蕭騁更是同朝為官多年,最是了解此人不過,蕭騁可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平日在朝中更是話都說不上幾句,遇事從不主動包攬。

    他目視霍顯,道:“可我聽你方才說話,本也沒給鎮國公拒絕的余地,分明是趕鴨子上架,強逼他出兵,你們害死太傅,如今是又要對付蕭家?可眼下朝廷內外受敵,已是千瘡百孔,邊境各部虎視眈眈,一個武將你可知意味著什么?”

    霍顯看著宣平侯,驀地大笑起來,他道:“內外受敵,戰自有別人去打,死也是別人去死,尤其是你們這種貞烈之士,必定死在我前頭,我怕什么?對啊,我就是要對付蕭家,下一個就是宣平侯府了,侯爺,你怕么?”

    宣平侯這些年被氣狠了,倒也不至于勃然大怒,卻還是皺起眉頭說:“你這逆子——”

    “嗤,誰是你兒子。”霍顯風輕云淡地說:“兔死狗烹,我勸你,在蕭家倒臺之前趕緊把兵權上交了,收拾收拾離開京都,拿著祖宗留下的錢財安身立命,左右你那倒霉的小兒子也沒法繼承你的衣缽了,別到時候又死一個,連個傳承香火的都沒有。”

    “你——你這——”

    “逆子,聽見了。”

    霍顯順嘴接了他的話,在宣平侯快要被他氣暈之前,蹬上馬,長鞭一揚,沒入雨幕。

    -

    姬玉落撐著傘從小巷出來,沒有乘車,兀自往大街上走去。她垂頭看著鞋面上沾染的塵泥,像是在走神,方才在樓盼春面前鎮定自若,實則神思都被震出九霄云外了。

    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霍顯與好人劃上等號。

    于姬玉落而言,好人這兩個字太刺耳了,刺耳得甚至有些滑稽。

    她曾在城門上見過許太傅的潦倒之境,許鶴自然算得上忠義清白之士,可她從不對這些人生出敬畏惋惜之情,她只覺得蠢,太蠢了。

    這世道,做惡人才能活得更長久。

    姬玉落漫無目的走著,直到雨漸漸大了,矮小的房屋逐漸高大起來,身邊行走的路人也從釵荊裙布變成綾羅綢緞,她才發覺自己竟走到順天府前衙來了,再往前就是皇宮了。

    旁邊是個茶館,小二招呼著,姬玉落便收傘進去。

    二樓有個露臺,多是文人墨客在此賞雨作詩,姬玉落尋了個靠近欄桿的位置,上頭有布棚遮雨,小二端了茶,說是今年最好的龍井。

    她“嗯”了聲,支頤望著遠處朱紅宮墻,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此時,鄰座幾人正在閑聊:

    “聽說興南王要打進京來了,說是朝廷無能,皇帝昏庸,他打著聲討帝王的名聲,甚至有幾個州府甘愿為他大開城門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