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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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皇上寵信閹黨和錦衣衛(wèi),以至于廠衛(wèi)黨羽在朝中肆意橫行禍亂朝綱,但姬家走的可是“清正”路線,不可能與之為伍來砸自己招牌,是以這些年沒少得罪他們,尤其是霍顯。 可近年來霍顯仗著皇恩愈發(fā)囂張,那些與之抗衡的朝臣,一個一個,不是被貶就是死了,眼下連許太傅這樣的三朝元老他都敢拿,剩下的人難免自危。 要不怎么說這老婆子是個人精,她一面不欲與霍顯扯上關系以免臟了姬家清譽,一面又想為將來萬劫不復的境地留條退路。 即將嫁去霍家的“姬玉瑤”就是那條退路。 只是幾個破首飾幾句好話就想要她感恩戴德,她這個好祖母未免將人看低了些。 姬玉落不輕不重地笑了下,正要揮退朝露時,頓了片刻,忽然道:“顧柔遣人去賭場做什么?” 第4章 入冬時節(jié),更深露重,各家各院都掩緊門窗,相繼熄了燭火,壽春堂遮掩在一片梧桐綠蔭,兩邊的繁茂枝葉的攀上房檐,夜里顯不出錯落有致,反倒有些陰森。 朝露從別院離開后就一路摸到壽春堂,用一種相當放松的姿勢蹲坐在房頂上,掏出了冊子和炭筆。 姬府這么大,不同的院子住著不同人,除非小姐有特別吩咐,否則她每日盯哪個是沒有定數的,全憑喜好,不過朝露更喜歡壽春堂。 壽春堂的仆人油水多,小廚房的點心都不帶重樣的,濃淡都合她的口味,不像沐秋苑的太淡,扶夏苑的太甜,姬崇望的書房就更別提,他只品茶。 朝露囫圇嘗完一碟蜜糖方糕,往嘴里放了一塊飴糖,悄聲揭開磚瓦,一股藥味兒瞬間撲鼻而來—— 江氏重病纏身許多年,每日藥當茶飲,已經習慣了。 她倚在榻前,整個人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衣裳都顯得空落落,枯枝一樣的手接過藥盞,喝下半碗后便開始咳嗽,身旁仆婦忙給她拍背。 仆婦姓房,是姬家的老人。 她嘆氣道:“這藥方用了半月,也不大管用了,哪日還是要尋個新方子才是。” 江氏只搖頭,說:“別折騰了,一只腳踏進棺材板的人了,神仙方子都沒用——你把佛珠拿來,誦半時辰便歇了。” 江氏信佛,尤其是病重以來,更加看誦經禮佛這事兒,因此壽春堂里還特意劈出了間佛堂,她每晚睡前定是要在里頭呆上半個時辰,這比喝那些安神藥的效果還要好。 可前陣子憂思大小姐的婚事,這兩日又頭疼姬家的日后,她身子顯然更差了。 房嬤嬤給她拿了佛珠,但勸道:“要不今夜算了吧,明兒再念也一樣。” 若是平日,江氏定是不肯的,但今日她心思太重,只怕沖撞了菩薩,半起的身子又坐回去,道:“罷了,老爺回了?” 房嬤嬤道:“沒呢,聽說皇上下令死刑,宮外頭跪了一片,愣是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 都是去替許太傅求情的,姬崇望亦然。 江氏惋惜,想到這事的始作俑者,不免聯想到將要嫁給這始作俑者的長孫女,便問:“今日沐秋苑可還安分?” 用上“安分”兩字,可見江氏對秦氏這個兒媳的性子多少有些不滿。 林嬋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性子,難免有些自我和任性,當年姬崇望娶妻時江氏便有些擔憂,可林嬋的父親那時身居內閣,很有話語權,又是提拔姬崇望的恩師,且江氏想著,女子婚后總會成長起來…… 沒想林嬋十年如一日驕橫,還當自己是林家的小小姐。 但人到這個年紀,再如年輕時那樣任性便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事事同姨娘作對、時時拿長女出氣,這都算怎么回事? 下人不敢拿她面前說,可背地里卻也暗諷她心胸狹隘,蠻不講理。 江氏曾勸過她收斂性子,尤其是對姬玉落,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兔子急了還會咬人,若真逼出了怨懟,日后難免要出事端。 可林嬋不聽,且她那個長孫女還真是個沒有脾氣的,這么多年打打罵罵也都沒翻出天去,江氏便也懶得再管,后來她久病未愈,更是很久不cao心這些家長里短的瑣事。 然今時不同往日,不能總由著林嬋的性子胡來。 房嬤嬤道:“老夫人寬心吧,夫人也就臉上擺譜,看著勁兒,其實您昨夜說的那番話她是真聽了進去,事后還尋老奴剖析了一番。” 江氏聞言,臉色好看了些,卻還是不滿意地嗤了聲。 房嬤嬤緊接道:“大小姐收了那箱頭面,想必這幾日要來請安,是見不見呢?” 壽春堂閉門多年,自江氏病重后便免了小輩的晨昏定省,每日只將養(yǎng)身子和吃齋念佛這兩件事,若無大事,連姬崇望她都鮮少迎進門。 所以老夫人若是說不見,也是十分正常。 可她偏偏沉默良久,似是怔住了,半響才喟嘆道:“不見了罷……” 江氏呢喃說:“我看著她,便要想起另一個……心下不安,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活著。” 房嬤嬤臉色微變,手心一滑,險些碎了藥盞。 如此這般思慮重重,江氏免不得又病了一場,連十五日老太爺的忌日,都無法同去寺里上香。 這日一早,姬崇望去上早朝后,林嬋便領著一眾人上了馬車。馬車統(tǒng)共三輛,林嬋與姬嫻與一輛,丫鬟婆子占了一輛,姬玉落便只能與姬云蔻同坐,至于顧柔,她是妾室,算不得主人家,沒有資格同去。 然姬嫻與在林嬋冷眼下愣是上了姬玉落這輛車,姬云蔻無語,她是半點不想看這姐妹兩人在她眼前秀情深,況且這馬車窄小,如何能乘下三人? 然姬嫻與只抱歉地看向她,“二jiejie對不住,你要不同母親乘一輛吧……” 反正她是死也不下。 僵持之下,姬云蔻也只好硬著頭皮同林嬋同乘了。 一行人這就出發(fā)了。 馬車途徑鬧市,駛向城門的方向。 車廂里,姬嫻與往姬玉落手里塞了個錦囊,道:“聽說近來山路不太平,常鬧山匪,許多人都遭了難呢,雖說今日帶足了護衛(wèi),但以防萬一,阿姐將平安符帶上吧,很靈的。” ……姬玉落在姬嫻與期盼的目光下,只好將錦囊別在了腰間。 她扭頭去看車外的繁華景致,沿街店肆林立,人頭攢動,晨間是大多人家采買的時辰,是以路上擁堵得很,馬車挪了許久,才挪出人群密集的街巷。 在離城門一段距離時,姬玉落見出城隊伍竟排成了蜿蜒曲折的游龍,不由道:“今天什么日子,出城的人這樣多。” 姬嫻與吃著糕餅,聞言就著熱茶往下咽,說:“不是出城的人多,阿姐你仔細瞧,是出城的速度慢,官差查得嚴,一個路引都要來回打量,尤其是女子。” 姬玉落稍頓,轉眸的瞬間掩住了眼里的機鋒,她道:“是因為上月霍府遇刺的事?” 姬嫻與頷首,沒問姬玉落怎么知道的這事,畢竟這事動靜鬧得這么大,知道也不稀奇。 她感慨道:“足足一月了,錦衣衛(wèi)還在四處拿人,因那刺客是個女子,他們便挨家挨戶逮著姑娘盤問,鬧得人心惶惶,聽說因為這事,霍大人還被參了好幾本呢。” 說罷,姬嫻與忙止住話,才想起來如今這個被參了好幾本的是她未來的姐夫,生怕提及了阿姐的傷心事,于是她小心瞥了姬玉落一眼。 姬玉落神色無異,只是用指背支著下頷,狀若隨意地問:“霍府往日遇刺,也這樣大動干戈?” “往常倒也沒聽說過。”姬嫻與說罷又認真思忖了下,還是搖了搖頭。 說話時,人群中忽然一陣sao動,聲音逐漸雜亂起來,隱約聽到前頭有人在喊:“讓開,都讓開!” 車夫將馬車趕到一旁,姬嫻與推開車門,探頭道:“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小姐,好像是許太傅的囚車。” 姬玉落挑開簾幔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個高高的囚車車頂,人群縫隙中隱約窺得車里的一角囚衣和幾縷白發(fā)。前幾日許鶴被關在城外大獄,今日押進城,是要行刑了。 她聽說過太傅許鶴。 大周開國以來唯一一個六元及第,多少人羨慕都不敢羨慕的功名,是當年顯禎帝,也就是上上任皇帝親定的太子太傅,雖說太子最后未能登基,但后來的先帝也對他相當敬重,還親自去聽他的授課,稱他一句帝師也實在不為過。 這人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唯一不足便是太過心直較真,不知變通,便是皇帝的過錯他也敢揪,全然不記掛自己脖子上還有個腦袋。 遇到心中豁達的君主便也罷了,偏是如今這個,據說很不愛聽言官進諫,恐怕今上對這個心直口快的太傅也是不滿已久,否則怎么能說斬就斬。 姬玉落眼簾輕掀,倒也沒有生出什么敬佩惋惜之情,她確實不能理解這種將自己置于刀尖還企圖匡扶天下的舉措,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自我感動的徒勞罷了。 正想著,城門那端忽地安靜下來。 羈押囚犯的官差拔了刀,嘈雜的人群連連退開,一分為二,圍積在兩側,生生騰出條路。只見那囚車里坐著個年邁的老者,他發(fā)已半白,凌亂地披散開,手戴鐐銬,渾身狼狽不堪,但依然中氣十足,正仰頭怒喝,字句鏗鏘,讓人聽得分明: “霍顯!此等陰險小人,蒙蔽君上,陷害朝臣,乃我大雍之禍啊!枉你霍家乃開國元勛,世代忠將,戰(zhàn)功赫赫,竟出了你這么個不肖子孫,簡直是造孽!想當年樓大將軍贊你一聲可塑之才,收你為徒,授你武藝,他若泉下又知,怎能心安!……今我雖死,忠義之士不絕,你殺一個殺兩個,還能屠盡天下賢臣?” “古來jian佞沒有好下場,你如今也不過是茍活罷了,如此行徑,來日定落得個死無全尸、斷子絕孫的下場!老夫只恨往日太過循規(guī)蹈矩,沒能在朝上一刀將你劈了,替天行道!” 他還在繼續(xù)罵,這頭姬嫻與已然聽傻了眼,斷子絕孫……這豈非將她阿姐一并罵進去了? 她忙放下簾幔,好像這樣便能聽不到外頭洪亮的聲音,姬嫻與安慰道:“阿姐……這些都不作數的,你別放在心上。” 姬玉落朝她一笑,道:“你放心,我沒事的。” 可這笑在姬嫻與看來,怎么看都是故作堅強的樣子。 再聽馬車外,怒喊不斷,且有愈罵愈烈的勢態(tài),太傅博學,口才了得,這一番唇舌幾乎是將霍顯罵成了陰溝里的老鼠,讓人聽著都覺得惡臭不已。 且他邊罵還邊細數著霍顯近年來的惡行,莊莊件件事無巨細,什么沉湎聲色、強搶同僚小妾;惡意充盈后宮,愚弄帝王,哄得皇上連月不理朝政;目無法紀,不僅佩劍入宮,還當朝斬殺了御史臺彈劾的言官;與閹黨沆瀣一氣禍亂朝綱,殘害朝臣,更將生人剝皮,手段之殘暴,令人發(fā)指……云云如此,數不勝數,若用紙筆寫下,恐怕能著成一篇驚世駭俗的萬字問罪書。 姬玉落饒有興致地聽著,這些傳言里,有些她知曉,有些倒是未曾聽聞,正新奇時,地面遽然顫動,踏踏馬蹄聲隨之而來。 周遭再次嘈雜,有人惶恐道: “是鎮(zhèn)撫司,鎮(zhèn)撫司的人來了。” “快走快走,明日再出城吧,真是倒霉……” 姬玉落微頓,手里把玩的簪子一不留神就劃破了指尖。 短暫的出神之后,她抬眸,從簾慢縫隙中窺見一隊人馬浩浩湯湯自遠處疾馳而來,中間那人格外矚目,隔著老遠也能瞧見他那身張牙舞爪的麒麟服,這樣帶著冷風直沖過來,袍上的麒麟仿佛盤旋的鷹,氣勢洶洶。 所經之處掀起一陣風,簾幔揚起的瞬間,他驟然回首,似是很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 第5章 霍顯,字遮安。 這是一個僅僅用了四年時間,從普普通通的錦衣衛(wèi)緹騎擢升到如今四品鎮(zhèn)撫,讓“錦衣衛(wèi)”三個字成為文武百官、乃至整個大周揮之不去的夢魘,單是提起他的名字,都能讓人從頭到腳生出一陣惡寒的魔鬼。 關于霍顯這個人,其背景經歷可以說是相當精彩。 他出身于百年世家宣平侯府,祖上名將倍出,滿門忠烈,幾個叔父都相繼死于沙場,連他的兄長也死在了七年前的云陽一戰(zhàn)。 而他雖只是個庶子,卻師從的是顯禎年間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樓盼春,七歲能將兵法集倒背如流,十二歲時已能隨軍征伐,小小年紀便嶄露頭角,起點之高也令人艷羨。 旁人眼里,他來日也該走那條金戈鐵馬,功成名就的康莊大道,死也死得坦坦蕩蕩那種。 可誰也沒想到日后竟是全然相反的走勢。 他在及冠之年投入錦衣衛(wèi)麾下,抱著司禮監(jiān)的大腿一路扶搖而上,鐵血手腕干的都不是人事,愣是將宣平侯府所謂的“滿門忠烈”變成了個笑話。 但這一切似乎也并非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