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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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少年心性,他少時鋒芒畢露不知收斂,心高氣傲全都寫在臉上,事事愛爭個頭籌,狂放里全是戾氣,宣平侯很是不喜歡霍顯這種過于爭強好勝的性子,只怕他將來一念之差,滋生出僭越本分的野心,于是時時敲打引導,卻讓父子關系愈發冷淡。 起初上頭有個能文善武的兄長壓著,倒也還好,可問題就出在長子霍玦故去之后。 世子之位立嫡立長,沒了霍玦,這位置自是要傳給嫡出的小公子霍琮。 可霍琮年紀尚小,自娘胎里便是個病秧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難堪將門重任,偏偏世子之位要傳到這樣一個人身上,于是微妙的不平以及宣平侯擔憂的僭越本分的野心也如雨后春筍般冒出。 霍玦故去沒兩年,霍琮的身子就愈發不好了,那每日少量的寒食散幾乎要了他半條命,也差點要了霍顯的命。 東窗事發,霍二公子險些被宣平侯摁在祠堂打死,將養了半年才堪堪撿回一條命。 只是從此父子離心,兄弟反目,宣平侯處處壓制霍顯,要他修養心性,不肯給他任何冒頭的機會。 所以他后來會轉身投入錦衣衛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只是那時的錦衣衛沉寂已久,不受重用,在東廠與禁軍風生水起的襯托之下,幾乎算個沒什么前途的去處,宣平侯雖不悅,卻也不去管他。 沒想不到一年,錦衣衛便隱有崛起之勢,而霍顯那時與司禮監掌印太監趙庸來往頻頻,有人曾聽聞,他私下稱趙庸一聲“義父”。 很快,昭獄復用,酷刑重啟,霍顯這個名字迅速傳遍朝野,令人談之色變。 與此同時,霍顯也被宣平侯逐出宗譜,從此自立門戶,時人口中說的“霍家”并非是宣平侯府那個霍家,而是鎮撫使霍家。 - “吁”地一聲,馬蹄驚起,揚起一陣厚厚的塵土,周遭百姓如遇洪水猛獸,轉眼便跑光了一半。 霍顯勒馬于囚車之前,高居馬背打量著許鶴這個階下囚,眼神里透著狂傲的輕慢,可那令人厭惡的輕慢在他臉上,竟還襯出了幾分賞心悅目。 大抵這副皮囊太精致了,活像是一幅用丹青勾勒的綺麗密圖,尤其是那雙眼,像是鑲在圖里的寶石,讓他這張臉幾近顯得秾艷,但又不同于女子的妖冶,更多是棱角分明的冷峻,尤其是唇角輕扯的那一下,還透出幾分涼薄。 許鶴蒼老的雙眸與眼前這個年輕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皮包骨的手背青筋暴起,憤怒的目光里夾帶著一絲旁人看不透的惋惜。 對,是惋惜。 他是顯禎年間被封的太子太傅,當年與樓盼春同朝為官,他二人一文一武,卻相聊甚歡,一度將對方引為知己。 樓盼春性子倨傲,狂放不羈,于是也收了個跟他一樣鬼脾氣的徒弟,那時霍顯才七八歲大,樓盼春就把他當寶貝疙瘩,說他資質奇佳,來日定能接替他守衛大周河山。 樓盼春可以說算霍顯的半個爹,他們好友兩人對酌時他也時常將霍顯帶在身邊,他不許霍顯喝酒,卻很壞地要他斟酒,偏要將人惹惱,還要他憋著不許發作。 許鶴因此與霍顯幾番接觸,嘴上雖不說,心里也對這個少年暗含過期待。 后逢東宮生變,樓盼春奉旨平反時深陷火海,燒成了一具焦尸,再沒人帶著霍顯來跟他討酒。 不久后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就在許鶴忙于輔佐新帝時,昔日少年行差踏錯,再次遇到,已是另一番模樣了。 感慨之際,只聽“哐當”一聲,囚車鎖鏈被斬斷,彎刀丟在許鶴身側,發出巨大聲響,將他從往昔的追憶里拉了出來。 許鶴睜眼,就見霍顯莞爾道:“太傅,不是想殺我嗎?” 男人眼里勾出淡淡的笑意,感慨地“啊”了聲,嘆氣說:“我這人就是心腸軟,看不得人悔恨而死,適才聽你所言,便想了你心愿,給你替天行道的機會,要是不要?” 這副裝模作樣的腔調真讓人討厭,許鶴本就是個急脾氣,聞言怒瞪:“你——” 周遭圍觀的百姓也不知發生什么,只見許太傅踉蹌下了囚車,兩手顫顫巍巍地握著彎刀,竟是氣急敗壞地朝馬上之人沖過去,簡直是自殺式的襲擊。 霍顯動也不動,只拽了下韁繩,便讓許鶴撲了個空,手里的刀也飛了出去。 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氣,霍顯的馬在這時掉了個頭,以疾風的速度朝他奔去,停也不停地從許鶴身上踏了過去。 有人驚叫,有人捂唇,只見許太傅仰面朝天,動也不動,嘴里的血濺在臉上,奄奄一息地睜著眼。 膽小的百姓轟然而散,場面一度亂成一團。 姬玉落在嘈雜聲里望了一眼,馬背上的男人背對著許鶴的方向,正低頭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里的韁繩,神情專注而冷漠。 只是那縷云層漏下的薄光打在他深邃的眉骨上,有個瞬間竟顯得很哀傷。 - 城門發生的事迅速傳開,無疑又給霍顯那種種劣跡里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午時,霍顯氣定神閑地從御書房出來,小太監勝喜麻溜上前,“喲,大人,皇上可沒訓您吧?” 勝喜是趙庸的人,每回霍顯進宮都是由他引著?;麸@朝他扯了下唇,似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道:“罰了兩個月俸祿,倒也還好?!?/br> 勝喜心道,這哪里是還好,分明是寬容得過分好吧,換成旁人如此行徑,不罪責幾個板子怕是不能夠……兩個月俸祿,不跟玩兒似的。 但也在情理之中。 兩年前先帝駕崩,卻沒留有子嗣可承帝位,于是不得不從宗親里扶持個親王上位。 可這過程可謂是一陣腥風血雨,想想都還令人膽寒。 宗親里有資格繼位的親王便有數人,其中資質比今上好的更是太多,如那寧王,便是朝臣里擁護者最多的。可掌印太監趙庸挑中了那時還是祁王的今上,不為別的,就因他膽小愚笨,容易cao控。 那時霍顯接了趙庸密令,領了數十廠衛一路潛往祁王封地,在朝臣還沒反應過來時神不知鬼不覺將祁王接入宮中,力排眾議才讓他入主皇城,又在今上登基后替他將寧王困在封地,徹底杜絕了部分朝臣的別有用心。 可以說,于今上而言,霍顯是有從龍之功的。 雖說這一切實則都是在趙庸的支持下才能順利進行,但是比起年歲已長的太監,這個與他年紀相仿、樂趣相仿的年輕臣子,顯然更得今上歡心。 且做了皇帝的人,心性總是有些改變,對權柄的渴望也會愈發強烈,于是對司禮監也愈發忌憚,可他偏偏又仰仗司禮監庇護,這種受制于人的無力感讓順安帝十分沮喪,而同樣依附趙庸的霍顯,大抵讓他有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吧。 勝喜含笑道:“皇上還是疼大人,那許太傅那里……” 原本處死許鶴便已受到群臣阻攔,今日霍顯鬧的這出更是激起群憤,眼下宮門外還烏泱泱跪著一片人呢。 順安帝折騰了這么些天,哪里還受得住,只問了許鶴的情況,一聽只剩半口氣了,便直擺手道:“橫豎都是死,到底也是三朝老臣,刑場便不去了,留他個全尸吧。” 勝喜面露欣慰,只說:“如此也好,也算是積德了。” 走出內庭,霍顯才說:“今日是我魯莽了,只怕義父要惱我。” 勝喜道:“哪里,督公聽說了,那許鶴在城門叫罵連天,一肚子墨水全用來埋汰人了,誰聽了能不惱?” 前面就要出宮門了,馬兒拴在角門上,正低頭嗅角落的野草?;麸@睨了眼,垂眸踢了路邊的石子,神色不明道:“也沒什么,只是他老提我師父,聽著煩。” 勝喜眉一挑,都說霍顯不念舊情,連宣平侯府都毫不留情地打壓,可勝喜知道,宣平侯不算什么,那樓大將軍才是霍顯心里打緊的人。 嘖,怪不得在城門口就大打出手,督公還懷疑另有內情呢。 打聽了始末,勝喜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廢話,才道:“那大人慢走,督公批紅,還等著奴才研磨呢。” 見小太監走遠,霍顯神色頓變,那股子傲慢無畏的勁兒從他眉梢眼角斂起,他從南月手里接了韁繩,問道:“人呢?” 還沒出宮門,南月壓低了嗓音說:“押進大牢了,許太傅是個讀書人,身子骨太弱,輕風這腳簡直是往死里踩,但沒敢請大夫,只在水里摻了點藥。” 馬兒以為在夸它,抬頭鳴了兩聲,被南月摁了回去。 霍顯“嗯”了聲便不再多言,沒死就行。 主仆走出宮門,南月又說:“今日在城門,好像看到姬府的馬車了?!?/br> 聞言,霍顯腳下慢了半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姬玉瑤了。 這幾年姬崇望在士子里十分吃得開,隱隱有第二個許鶴的勢態,且這人行事比許鶴更謹慎,幾乎讓人抓不到半點錯處。 設計娶姬崇望之女是趙庸的主意,但決定娶哪個卻是霍顯再三考量之后定下的。 誠然,他內院里的鶯鶯燕燕已經夠多了,再多一個是方的是圓的都沒有所謂,但一個性子軟和好拿捏的,到底要省去許多麻煩,于是他選中了姬家那位純善好欺的嫡長女,安排了承愿寺那出。 當時看姬玉瑤,只覺得就如南月打探的那樣謹小慎微,像生在內院池子里的白花,雖也經受風吹雨打,但到底少了點韌性。 再回想今日那一眼…… 霍顯蹙了下眉,說不上哪里不對。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霍顯翻身上馬,道:“籬陽呢,同他說聲,城門正常放行,京中番子也撤回來?!?/br> “?。俊蹦显碌溃骸爸髯?,那刺客不找了?” 霍顯拉住韁繩,眉間似是壓著一抹郁色:“這么找下去也沒有結果,收隊吧?!?/br> 籬陽有些郁悶。 他在錦衣衛多年,偵查緝捕本是強項,這么多年霍顯交給他的任務,幾乎沒有失手過,這回卻栽了個大跟頭。 當日他趕到府中時那刺客已然負傷,沒想竟能在他手里生生跟丟,籬陽懊惱下又覺得十分沒臉。 不過,他問:“這刺客究竟什么來頭,主子為何抓著她不放?” 籬陽跟在霍顯身邊的時間沒有南月長,南月是自霍顯幼時便隨著的小童,有幸還跟著蹭過樓大將軍的指點。 南月唏噓道:“你是沒看到,那刺客的身法快得驚人,幾乎同當年將軍教主子的一模一樣,我就慢了半步,喏,你瞧——” 南月扯開領子,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新疤,他無語道:“那簪子險些沒劃到要害?!?/br> “你這……”籬陽看著他那道疤痕,確實是傷得不輕,正要開口安慰時驀然一怔,想到什么似的噌地起身,“我去刑部一趟。” 說罷,不顧身后南月“欸欸”地叫喚匆匆就走。 - 姬玉落到了承愿寺。 寺廟莊嚴佛凈,朱紅雙開大門上枋橫匾是百僧圖,兩端支撐著的紅木方柱上刻著獅子滾繡球及雙龍戲珠。進了大門往北是供奉著阿彌陀佛像的主殿,供奉人家中牌位的多在其他樓宇。 經過適才城門一事,同行幾人皆是心事重重,連帶著給姬老太爺上香都顯得心不在焉,就連林嬋都險些讓香灰燙了手。 和姬嫻與那種看了血腥場面的膽怯不同,林嬋是因聯想到了江氏敲打她的那些話,下意識將今日許太傅臉換成了姬崇望的,一時嚇得不輕。 是以給老太爺上過香后,她便要去拜拜正殿里的阿彌陀佛像,以求心安。 小輩們跟著去了。 只是姬玉落并不熱衷于求神拜佛,故而稍落了幾步,正提步邁入正殿時,與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撞在了一起,那人急急忙忙摁住帷帽,幾乎是小跑著離開。 她稍頓片刻,只覺觸碰到女子衣角的手都沾上了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味。 這味道隱約有些熟悉,姬玉落正蹙眉看過去,便聽姬嫻與在催她,她這才收回目光,進了正殿。 第6章 求神拜佛之事,向來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姬玉落跪在蒲團上,做了番樣子便很快起身,倒是姬嫻與雙目緊閉,眉宇微蹙,朱唇一開一合,半響都沒有結束。 也不知道小小年紀,哪來那么多可求的東西。 林嬋也好奇。 往常帶姬嫻與上香時,她的興致向來不高,許是自幼錦衣玉食,沒什么缺的,便也沒什么可求的,蒲團只是用膝蓋沾一沾便起了,哪像今日,跪得這樣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