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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在青林圍場,我曾厚著臉皮求王爺,若然到了出手的時候,可否手下留情,如今王爺手握鐵證卻隱而未發,僅是單獨找上我大伯父攤牌……臨安王密謀奪嫡,我隆山李氏與虎謀皮,王爺手中罪證若直接面呈皇上,攤開在青天白日底下,便是我全族傾覆之禍。」 許多話想說,一時間全涌到舌尖上似,她靜下來緩了幾息,一會兒才曉得該如何開口,該說什麼。 「王爺肯留這個情面,實是我隆山李氏的大恩人,我李明沁銘感五內,然後……是該輪到我了。」 封勁野一雙利眉驀地糾結?!甘颤N?」 她深深呼吸吐納,鼓起勇氣抬眼望他,笑得沒有很成功?!阜鈩乓?,」突然喚了聲他的名字,那讓男人心頭一凜,有些沒底兒,只能聽她幽幽接著道:「上一世害你的人如今各得各的下場,我也害了你,是該輪到我了?!?/br> 她平鋪直述說得云淡風輕,封勁野卻是聽得心窩那團火猛竄三丈高。 別問他為何火大,好像也沒有理由火大,畢竟她沒說錯什麼,他本就對她下過話,他的高抬貴手是給那些無辜的、不相干的人,上一世教他吃過苦頭的,一個也別想逃……盡管話是自己說的,此刻聽她道來,他就是火大。 這個沒心沒肺的渾蛋! 如今滿帝都皆在傳皇帝欲替他賜婚之事,他不信她未曾聽聞。 既然知道他很可能要被賜婚,今日更見到他與國公府的大小姐走在一塊兒,她一溜煙跑了便算了,被他逮住,她竟然問也沒問那姑娘是誰,還是他忍不住主動說明。 然後她又說想同他說上幾句,結果都說了什麼?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這般……這般「恃寵而驕」,著實太欺負人! 此時這個太欺負人的姑娘仰望著他,秀顏似乎較記憶中的雪白,眸眶連著頰面透出輕紅,這虛透的紅顏色與過白的臉膚成對比,一下子白成了蒼白,紅則彷佛紅出一層氤氳,如溫燙淚水正飽含在那雙明眸底下。 驀然間,適才她哭著的樣子闖進腦海中。 她確實在哭,且理由絕非她順口胡謁、什麼眼睛進沙子這種爛藉口。 那一晚她單騎離開青林圍場時也哭了。 即便未親眼目睹,但透過親兵述說,她信馬由e地在月夜下的官道上游晃,胯下馬匹哪兒有沾露夜草哪兒去,她伏在馬背上只管哭…… 光想那景象,覺得疼到心頭血都快嘔出,再難自制地夢回前世,一縷幽魂三界擺蕩,最終見她淚眼婆娑從城墻上縱身躍落。 那一身骨rou的鮮血浸濕碎緯迸出的骨灰,於是粉身碎骨燒成的粉末有了黏稠的重量,與溫熱的鮮血纏綿成養分,被挽留在西關城下的泥壤里,滋養那一片總教戰火燒掠的大地。 所以她現下也在哭嗎?只是不讓他瞧見? 他們這輩子就這樣,再無其他可能了,是嗎? 「……封勁野,你怎麼了?」 李明沁眼見他臉色一變再變,從一開始的驚怒憤恨,跟著是迷茫猶疑,再來則似憂怖悲傷,而後沉寂下來……往那兩丸黑鴉鴉的瞳心底端拉扯出細碎的什麼,她難以分辨,只覺自己快要不能再忍,熱泉般的淚威脅著要急涌出來。 好似再無轉圜余地,雖重生,她的路其實早已鋪就,如同他該去走他的大道。 這一邊,滿腔怒氣的封勁野最終因記憶中同一個女子那一張張的哭顏滅掉心頭火,不是不惱恨,而是惱恨過了頭,有些迷茫,胸中也疼得難受,不曉得如何放過對方,更不知如何放過自己。 他半聲不吭,調頭就走。 被「遺棄」在原地的李明沁盡管滿腹疑惑,卻是追也不敢追,喚也不敢高聲去喚。 只有淚是誠實的,想哭了,終於能毫無顧忌地溢出眸眶,順頰而下。 在興德堂意外遇上封勁野,最終不歡而散,李明沁內心消沉了好些天。 她心里越是難受,越是讓自個兒忙碌不歇,瑞春和碧穗也跟著忙活,十天不到,那一批從興德堂買回的藥材已被制成各類藥丸、藥粉,分盒分瓶地裝妥。 只是活兒都忙完,她甫一閑下來,思緒就又轉到封勁野身上。 午夜夢回時細細思量,把那日同他說的話反覆想過,覺著自己那一句「是該輪到我了」說者純粹敘述,但他這位聽者怕是要覺得她太過矯情。 他重生後一連串手段,隆山李氏與臨安王皆敗在他手中,在那些害慘他的人中,獨獨未對她下手,不僅如此,她家爹親還因此官升一級,成為李氏長房中唯一在京的大官。 雖說她爹這位官拜一品的鳳閣大學士并未握有真正權柄,但到底頂著個清貴頭銜,讓身為一品大學士之女的她即使是個大齡閨女也不乏覩飆者。 還得慶幸長輩們如今歸故里,這李宅中唯一的長輩——她爹爹,對她的親事并不上心,她沒嫁人的打算,目前也沒誰會勸她、逼她。 那天在興德堂,她對封勁野說那話的意思是,她的確辜負他,亦知他不會放過她,他想如何對她都成,該她受著,她都受著,只是不知怎地就惹他不痛快。 她一直在等他出手。 以一種從神魂深處透出且滲進骨血的甘心情愿,靜靜等待著。 然而這一等把春天等過,把夏天給等來,關於圣上欲為昭陽王賜婚的事兒後來便沉寂下去,最愛將王侯將相的風花雪月當作談資的帝都百姓也許覺得納悶,李明沁內心卻如明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