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麗莎正要問她有什么事，手機響了。tiffany只得識趣地退了出去。

    電話不是李澤，是老板，提醒譚麗莎明天早點到。老板口氣親熱：“莎莎啊，明兒可千萬別晚了。把展位再檢查一遍以后，你親自去門口發(fā)一下名片。別讓實習(xí)生去。就那個倒霉小趙，上次我讓他發(fā)名片，他全給扔垃圾桶了！我算看透了，還得指望你這樣的老員工啊！”

    譚麗莎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著，心里氣苦。老板嘴上說實習(xí)生不靠譜，可是并不因此辭退他們。說自己靠得住，也不曾給自己升職加薪。

    布展位，發(fā)傳單，都是實習(xí)生該干的活。譚麗莎在這個公司已經(jīng)干了五年，自問吃苦耐勞，積極敬業(yè)，人際關(guān)系也不錯。可不知怎的，地位還像是剛畢業(yè)的新人。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而李澤連一個信息也沒有。從來都只有她遷就他的情緒。

    憋屈。工作和感情都這么憋屈。怎么就混成這樣了呢？

    tiffany在門口等著譚麗莎打完電話，心里也亂亂的。又該交房租了。房租是絕對不能拖欠的，否則陸霞就會找她父母要錢。父母就會知道她又陷入了經(jīng)濟危機。

    這就是住在表妹家里的壞處。雖說這個表妹，是一表三千里的那個表，而且兩人的出生地確實相隔了上千里。但科技改變生活。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七大姑八大姨通過兩三個微信群就天南海北地聯(lián)系上了。物理距離再也無法阻止她們攀比和八卦。

    陸霞和tiffany的生活在親友眼里都不大禁看。一個毫無感情生活，就知道工作。另一個不好好工作，就知道戀愛。中和一下就好了。家長們只遺憾這兩人都是女孩，要不然，又可以湊成結(jié)婚生子的一對。

    對于這種安排，陸霞心里不太樂意，因為親戚的房租肯定不能收太高。但她也不能拒絕福妮兒——福妮兒就是tiffany在家里的小名。

    當(dāng)陸霞流落辦公室時，為避免引起同事們的懷疑，會隔三差五地去朋友家蹭住幾天。其中就去過幾次tiffany的公寓。那時tiffany被前公司裁員，拿了點遣散費，毫不猶豫地就租了個漂亮的小公寓享受人生，并瘋狂發(fā)朋友圈炫耀。

    tiffany冒著被家里探知情報的風(fēng)險，也要住在陸霞這里，自然有苦衷。她早就想省錢，可這個任務(wù)在她的環(huán)境里是千難萬難。

    tiffany在廣告公司工作，常和時尚品牌打交道，也算是半個時尚圈人士。窮和土，在這個圈子里就是原罪。福妮兒到了這里，必須變成tiffany。而tiffany自然要閃爍著金錢的光澤，連租房都要攀比小區(qū)夠不夠高檔。

    陸霞這里雖然破舊，但位置好，位于北京四環(huán)內(nèi)。而且，陸霞是她表妹，她可以對外宣稱這種合租是為了親情，是幫表妹還房貸。此舉近乎慈善，而慈善在圈子里地位崇高，勉強可以抵御一下住址攀比。

    這個月她本來財務(wù)算是穩(wěn)健，信用卡余額還剩不少。偏趕上品牌活動，覬覦已久的大牌旅行箱終于降價。她安慰自己說：旅行箱是實用的東西，不算浪費。買了這一個，以后就不再買了。

    但就算降價了也要大幾千，房租就無處著落了。

    她恨這些商家，怎么跟在別人家里安了攝像頭似的！每次她要存點錢，他們就拋出令她無法抗拒的優(yōu)惠商品。不知不覺中，幾年了，一分錢也沒存下。

    譚麗莎接完了老板的電話，周身疲憊。陸霞敲門，喊她：“麻辣燙煮好了！”

    她打起精神，應(yīng)了一聲“來啦”。tiffany趕緊抓住機會，推門進來，一臉笑容地問：“莎莎，能不能借我點錢？”

    譚麗莎問：“多少？”

    “一千？發(fā)了工資我第一時間還你……”

    譚麗莎二話不說，就給她轉(zhuǎn)賬了一千塊錢。

    “謝謝莎莎！最愛你了！”tiffany真心感激。

    三個人坐在過道似的餐廳里吃“陸記麻辣燙”。小小的正方形桌子只能貼著墻放，另外三個邊上各坐一個人。最里面的人要想出來，中間的人得起身讓一下。

    小餐桌是陸霞撿來的，老式的橙黃色油漆，還掉了不少。陸霞覺得拿消毒水擦一遍就行了。但tiffany嫌難看，就買了一罐漆，把桌子漆成tiffany藍。又從淘寶上買了些貼紙，把餐桌對著的墻貼成了工業(yè)紅磚，還在上面掛了一幅畫。

    創(chuàng)意是tiffany的，實施者是譚麗莎。tiffany心思靈巧，但手懶。譚麗莎勤快，手巧，也愛干這些事。

    陸霞不懶，但她從來不參與這種活動。她說：瞎耽誤工夫！

    此刻三人坐在桌前，tiffany又照例把麻辣燙精心擺盤拍照。她把里面比較漂亮的食材，比如形狀完整的鵪鶉蛋，綠色的西藍花之類擺在上面，湯底里的紅辣椒碎也適當(dāng)?shù)攸c綴幾個。之后加濾鏡，配文案，發(fā)朋友圈。美其名曰是審美的練習(xí)。

    拍完了她想起譚麗莎今天居然在家吃飯，就問：“你今天怎么沒在李澤家吃飯？”

    譚麗莎吃了一口麻辣燙，說：“我有點想分手。”

    陸霞看世間萬物，只分賺錢不賺錢。她說：“分唄。想分就分。有啥大不了的。”

    但在tiffany眼里，李澤還是有一定價值的。她勸道：“李澤人其實還可以。北京人，獨生子，大學(xué)畢業(yè)，又有套房——小是小了點，也不容易了。”

    李澤父母還有一套筒子樓里的小單元房，幾家合用一個廚房的那種。如果結(jié)婚，那就將是譚麗莎的婚房。

    譚麗莎冷笑：“我知道，他配我，是有富余了。”

    tiffany語塞。這話太真實，很難回復(fù)得誠實與禮貌俱全。

    譚麗莎脾氣好，善良，勤奮，工作努力，大學(xué)畢業(yè)，父母健康，祖上清白。但她在外貌上有個致命的缺點：胖。

    想到譚麗莎剛剛還為自己解了財政上的燃眉之急，tiffany認(rèn)為自己有義務(wù)提供情緒價值。想了想，她故作輕松地說：“你是不是跟李澤吵架了？李澤這種直男，不會哄女孩也正常。不過，這樣的男的起碼不花心呀。那種嘴太甜的男人，都是海王，可得離遠(yuǎn)點。”

    其實剛才譚麗莎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最近這是怎么了？總有一股不耐煩冒出來。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尖刻，暴躁，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她連忙把平時那個好脾氣的譚麗莎拽回來，堆上笑容：“其實也沒吵架。就是工作有點煩。剛剛老板還打電話讓我加班。”

    tiffany安慰她：“這是重視你的表現(xiàn)嘛。”

    陸霞說：“要不你也來學(xué)編程吧。程序員超好找工作的。也沒那么受氣。”

    陸霞本科是沒前途的機械專業(yè)，是自學(xué)編程當(dāng)上了程序員。第一次她誠懇地說“編程很容易”時，兩位室友還好奇地看了看她的教材，然后就明白了陸霞嘴里的“容易”有多可怕。

    tiffany笑道：“又來了。你不要總覺得人人都學(xué)得會那玩意兒好嗎？”

    譚麗莎笑道：“要不這么著，我明天先買點腦花，你幫我煮到麻辣燙里。我先補補腦子？”

    她說得輕松又俏皮。大家都笑了。樂觀開朗，討人喜歡的莎莎回到了餐桌上。

    正在說笑間，李澤的短信也發(fā)來了：“你身體好點嗎？”

    一副若無其事的語氣，但她知道，這是他提供的臺階。這句話里，既暗示了對她突然離席的既往不咎，也表示了對她的關(guān)心。

    譚麗莎回復(fù)：“好點了，我準(zhǔn)備早點睡。”

    “太累就別干了。大不了換個工作。反正咱也餓不死。”李澤的生活底線就是字面意義上的“餓不死”。譚麗莎也相信她如果不工作，跟李澤一起住進他家的小房子里，吃著炸醬面，肯定“餓不死”。

    “嗯。我考慮考慮。”譚麗莎把那個不耐煩不滿足的自己又埋了起來。

    陸霞看任何事都簡單。tiffany看什么都想要。李澤對任何事都不愿費勁。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來自他人的安慰總是不得要領(lǐng)。但她感受得到她們的善意。在這樣人人自危的大都市里，有人愿意在精疲力盡的工作之后為你提供一點點的關(guān)心，哪怕是客套甚至是敷衍，也足夠珍貴了。

    要知足，知足，知足。你還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你注定是個平凡的人啊。

    第3章 風(fēng)光不再的美式炸雞

    第二天一早，譚麗莎頂著晨曦去了會場。展位基本已經(jīng)布置好了，但所有的東西還要最后檢查一遍。燈箱、展板、座位、圓珠筆、資料、紀(jì)念品……包括招待客人的礦泉水和熱茶。都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但需要有人靜下心來做。

    檢查完果然發(fā)現(xiàn)接線板帶少了，圓珠筆也不多。礦泉水只有一箱，還全都是大瓶的。應(yīng)該買更多小瓶的，顯得精致，客人也好拿。還好來得早，直接讓實習(xí)生小趙去超市買了帶過來。

    九點半展會正式開始，譚麗莎讓小趙和另一個實習(xí)生小吳發(fā)放材料，自己負(fù)責(zé)講解。轉(zhuǎn)眼就看見小趙正把一大疊傳單和手提袋、紀(jì)念品都遞給一個拖著買菜車的老太太。

    譚麗莎連忙走過去，攔住小趙，微笑著對老太太說：“阿姨，每人只能領(lǐng)一份。”

    老太太說：“我自己就領(lǐng)了一份兒，其余這些是給別人帶的。”

    譚麗莎賠笑道：“阿姨，我們一個團隊也就給一份兒。”

    “喲，這么小氣啊。”

    “這不是國家號召環(huán)保嘛。能源有限，咱得省著點用。”

    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了。譚麗莎抱怨小趙：“你看不出她是起大早過來拿免費紙袋的嗎？”

    小趙懶洋洋地笑道：“莎莎姐，那么認(rèn)真干嘛。又不是你的東西。早點發(fā)完咱們好收工。都什么年代了，上網(wǎng)什么信息都有，這種展會早就落伍了。我們待在這里純屬浪費時間。”

    這小子獨生子，爹媽都是公務(wù)員，在不知道歐洲哪個旮旯留學(xué)回來，上班仿佛少爺出巡。

    譚麗莎知道說他也沒用。怕他把傳單都扔垃圾桶，就不讓他發(fā)了。小吳比他態(tài)度好點，但也沒法指望。讓她發(fā)傳單，她就找個角落縮起來，半天遞不出去一張。

    譚麗莎只得自己站在離展位不遠(yuǎn)的一個人多的路口發(fā)傳單，看到展位上人多了，再跑過來答疑。忙活了半天，水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小趙嬉皮笑臉地說：“莎莎姐，我申請一個小時的午休。”

    譚麗莎一看時間，已經(jīng)12點了。倒也算合理要求，不好反駁。只得盡量威嚴(yán)地說：“行，去吧，準(zhǔn)時回來啊。”

    “沒問題。”小趙溜走了。

    五分鐘以后，小吳又過來了：“莎莎姐，你想吃什么？我去買飯，順便幫你帶回來吧？”

    “展廳那邊有個小賣部，好像有些吃的。”

    “我剛才去看過了，都是些垃圾食品。沒法吃的。”

    “可是小趙已經(jīng)出去了。你等他回來吧。就剩我一個人，支應(yīng)不過來。”

    “哦，行。”小吳倒是沒反抗。沒一會兒就趴在座位上，捂著頭，皺著眉。

    譚麗莎只得問她：“你怎么了？”

    小吳做可憐狀：“我就是有點低血糖。沒事沒事。”

    譚麗莎拿出餅干：“我這兒有餅干，你先吃點兒？這餅干很好吃。”

    小吳問：“你的餅干里面有牛奶嗎？”

    “有。日本的，奶味挺濃的，好吃。”

    “那不行，我乳糖不耐受。”

    譚麗莎想了想：“我這兒還有燈影牛rou干。”

    “我吃不了辣。”小吳有氣無力地說：“沒事的莎莎姐，你不用管我。”

    譚麗莎無奈：“那你先去吃東西吧。盡量早點回來。”

    “這里只剩你一個人，不好吧……”

    “沒事沒事！你去吧。”譚麗莎怕她一會兒真暈倒在座位上。

    “那，莎莎姐，我給你帶飯吧？你想吃什么？”

    “門口有個肯德基，我正好還有幾張優(yōu)惠券。你用不用？也給你幾張吧？”

    “肯德基？我可不吃那種垃圾食品！太發(fā)胖了！”小吳驚呼，但隨即意識到這話不妥，改口說：“不過沒關(guān)系，莎莎姐，我可以給你帶。”

    “就這個套餐。”譚麗莎把電子優(yōu)惠券傳給小吳。

    小吳一看，好心提醒：“莎莎姐，這是雙人套餐吧？你是不是發(fā)錯了？”

    譚麗莎要買的是一個她很喜歡的套餐：一個香辣脆雞堡和一大塊吮指原味雞，外加薯條和飲料。每次進店，這兩樣都是她最想吃的，這個套餐可以兩全其美。

    譚麗莎無奈地說：“我飯量大，吃得多，行了吧？”

    小吳連忙撒嬌：“哎呀莎莎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譚麗莎擺擺手：“行了，你去吧。”

    小吳一蹦一跳地走了，完全看不出低血糖的跡象。譚麗莎有點感慨：在她小時候，肯德基可不是什么垃圾食品。能在肯德基過生日的小朋友就是全班羨慕的焦點。那里有明亮的燈光，悅耳的音樂，五顏六色的兒童游樂設(shè)施，空氣中飄蕩著炸雞的香氣。

    炸雞是多么好吃的食物啊！雞皮是香脆的外殼，咬開，帶著一股油脂的香氣，里面是嫩滑多汁的雞rou。這樣的組合能征服所有人的味蕾，更何況又帶著來自美國的異域風(fēng)情。美式炸雞瞬間風(fēng)靡全國。

    炸雞哪里都有，但美式炸雞有它自己的門道。不同于中式干炸仔雞，美式炸雞必須外酥里嫩。家里很難做出這種口感和味道，但是老譚就可以。

    老譚是譚麗莎的父親。紡織廠車間技術(shù)工人，說話粗聲大氣，做事一板一眼，最大的愛好是燒菜。什么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到了他手里，就只分清蒸紅燒或者油炸。老譚很快就試驗出了美式炸雞外酥里嫩的訣竅：第一要用浸泡代替腌制。鹽水里放了香料，把雞放進去泡上一晚上，才能既入味，又多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