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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食記 第3節(jié)

    第二要嚴格控制油溫和雞塊的數(shù)量。想要外酥里嫩,炸物必須在高溫下迅速定型。而家里的油鍋容量小,炸雞塊如果太大,下鍋就會降低油溫。所以,家里做美式炸雞,每塊要處理得小一點。

    譚麗莎的mama劉冬梅女士對炸雞配方亦有貢獻。她喜歡做面點,早先是各種中式白案,后來又學了不少西式點心,領悟到了奶制品在西式食品中的重要性。她發(fā)現(xiàn)了兩個訣竅:第一,用生粉和面粉混合制成面衣。第二,面糊里除了有雞蛋,還有酸奶和牛奶的混合物。

    五歲那年,譚氏夫婦聯(lián)手打造的這份家庭版迷你美式炸雞,讓譚麗莎成為了小朋友中最令人羨慕的對象。那是譚麗莎的黃金歲月。她的家里總有最美味的食物,所有的人都稱贊她的美貌。

    其實那時候的譚麗莎跟現(xiàn)在長得也差不多:圓臉圓眼睛,彎彎的眉毛,白皙的臉龐。

    不同的是,孩子胖一點是可愛的。有人說她像哪吒,有人說她像年畫娃娃。電視劇里的兒童角色,也多半是這一類水靈富態(tài)的小姑娘。親友長輩們看電視時,常會指著熒幕念叨:莎莎要是生在北京,肯定能當個小童星!莎莎不比她長得好看?

    譚麗莎上小學時,也還算個好看的小孩兒,偶有人提醒,老譚并不著急,總是說:“小孩長大就抽條兒了!急啥。”

    可是“抽條兒”并沒有到來。譚麗莎順理成章地從一個胖小孩,長成了一個胖姑娘,進而成了胖女人。

    與此同時,炸雞也漸漸成了罪惡的垃圾食品。高油、高熱、吃了會發(fā)胖。閃著金光的高檔外國餐廳肯德基,原來是不上檔次的快餐店。而譚麗莎那愛吃炸雞的好胃口,也在小學三年級的一次春游中,變成了招來嘲笑的致命缺陷。這轉變快得讓人猝不及防,讓童年的驕傲瞬間成了少年的自卑。

    那次春游野餐時,譚麗莎的餐盒照例最豐盛:三層高的保溫飯盒里,第一層是茶葉蛋,第二層是素菜包,第三層就是譚氏招牌炸雞。這套飯盒一層摞一層,可以用螺口嚴絲合縫地組裝成桶狀,拎起來很方便。外面是塑料質地,里面是不銹鋼,保溫性能極好,早上裝好飯,到了中午都是熱乎乎的。

    劉冬梅熱心腸,知道有的孩子家長忙,想著多準備點,可以分給小伙伴。一來是孩子們吃得高興,二來也讓譚麗莎在學校里人緣好。這三層食物看似簡單,其實都滿是心思:茶葉蛋,素包子,炸雞,都是好吃好拿好分享的東西。

    劉冬梅的溫柔體貼,在食物上體現(xiàn)得尤其到位。

    除此之外,老譚夫婦還精心給譚麗莎準備了蛋糕和水果,零食若干,以及一罐自制的酸梅湯。

    譚麗莎拿出食物時,照例引發(fā)小伙伴的一陣歡呼。但這次,歡呼聲中有個笑嘻嘻的聲音說:“莎莎的飯桶好大啊!難怪你這么胖!”

    說話的人是一個瘦瘦的女孩,尖臉,朱美俏,家長們都說她長得小鼻子小眼的,不大氣。譚麗莎從小脾氣好,性格樂呵,老師、同學、家長都喜歡她。這是她第一次被別人嘲笑胖,她感到不太舒服,可不知該如何反應。她看了看朱美俏。人家笑容滿面,似乎并無惡意。她又看了看周圍的同學們,大家都在沒心沒肺地笑著。有人還一邊笑一邊重復著:“飯桶!哈哈!飯桶!”

    譚麗莎決定也跟著大家一起笑。這第一次的笑容,定格了她今后的人生角色。“能吃的胖子”這個標簽從此便牢牢地貼在了她的身上。她漸漸習慣了做一個好脾氣的小胖子。女孩子們一起玩游戲的時候,她永遠是丫鬟,不是公主。沒有人對此有疑義,胖子天生就是跟班的命,誰會讓一個胖子當主角呢。

    譚麗莎說服自己,當丫鬟也挺好,反正都是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譚麗莎接受了自己的喜劇配角身份。直到16歲那年,她遇到了姚望。

    姚望是插班生。進校的第一天,就成了全校的焦點。他身材高挑,動作敏捷,很快就成為了校籃球隊主力。削瘦的身形還帶著少年特有的單薄,卻已經(jīng)擁有很多同齡男生還未發(fā)育出來的陽剛之氣。姚望家境不錯,書包,球鞋和單車都是最新款,本來具備跋扈的資格。可不知為何,他的笑容里總帶點落寞和無奈,就更顯得迷人。

    姚望犯了錯,就是老師也要對他網(wǎng)開一面。

    譚麗莎看到姚望的第一眼就被擊中了。她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兩個詞:一見鐘情和卑微。以前模糊的孩童世界,在一瞬間變得清晰而殘酷。原來孩子們的游戲就是人生的預演。只有公主似的女孩才能吸引到王子的目光。

    更糟糕的是,譚麗莎發(fā)現(xiàn),那些不美的女孩,比如她,并不會因為自己不美,就自動去喜歡相對平庸的男孩。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尋著姚望。就像那些美麗出眾的女孩子一樣。只是這番心思不能說出口——樂呵呵的胖丫頭居然有了野心,妄想得到眾人垂涎的王子。那么,就會連“可愛”這個優(yōu)點也失去了。

    可愛是她最大的優(yōu)點。她不敢放棄。她在這個殼里一住就是十幾年。一度認為這個殼已經(jīng)與她融為一體。但最近,她好像越來越不喜歡這個殼了。

    展會里人來人往。譚麗莎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隔壁展位的一塊不銹鋼鏡面上,上面遠遠地映著她的身影。那是她身體的側面,最顯胖的角度。她覺得自己近看其實還行,能找到一些優(yōu)點,比如彎彎的眉毛,圓圓的眼睛,皮膚也比較好。

    可遠看,就只有一個殘酷的“胖”字可以概括。

    路人匆匆走過,只覺得那里坐著一個平平無奇的胖姑娘。可沒有人知道,這個胖姑娘,也曾是個被人夸贊漂亮的小女孩。

    譚麗莎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三十分鐘了,兩個實習生一個都沒回來。她有點餓了,決定先吃點零食。正在手袋里拿她的餅干和牛rou干,就聽見一個男聲叫她:“譚麗莎?”

    她抬起頭,那一瞬間,她懷疑自己精神分裂出現(xiàn)了幻覺——姚望居然笑瞇瞇地站在她的面前,仿佛她剛才的回憶化成了人形,特意跑出來嚇她一跳。

    幾年不見,他還是那么帥。不,他好像更帥了。曾經(jīng)的少年氣并不曾失去,又添了幾分氣定神閑的神采,可眼里那一點點的落寞還在。

    姚望看譚麗莎的樣子,失笑道:“你干嘛這個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譚麗莎這才確定他不是自己的幻覺,她掩飾說:“啊……不是,你不是在美國嗎?”

    “早回來了。你果然還在北京啊?行啊你!”

    這句“行啊你”,讓譚麗莎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天啊,他還記得。

    她松開手里的零食,讓它們又落回到手袋深處。

    第4章 性感的熟成牛排

    姚望提起的,是譚麗莎在高中唯一讓人刮目相看的那次。

    有些女孩似乎從小就注定要過一種平凡的生活,譚麗莎就是其中的一員。圓臉,愛笑,朋友讓幫忙從不猶豫,父母做家務知道給打下手,和氣到有點好欺負。不太聰明也不笨。學習算是認真,可又夠不上刻苦。

    老師也都覺得她是個好孩子,不給個一官半職,似乎有點對不住。可這孩子實在沒什么亮點和特長,怎么辦呢?就當個勞動委員吧。

    譚麗莎當了很多年的勞動委員,永遠是班里干活兒的主力,偶爾也會因此得個優(yōu)秀學生的獎狀。沒人討厭她,可也沒人注意到她。

    唯有高考報志愿時,譚麗莎居然報考去北京,讓大家都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是個不夠理性的決定——同樣的學校北京收分高。

    父親老譚皺著眉頭說:“你這個分數(shù),去北京上不了啥好學校。現(xiàn)在考公務員,學校不行人家都不要的!咱家又沒什么關系。”

    一貫好脾氣的譚麗莎說:“爸,我這輩子也就上這么一次大學。我想去個有意思的地方。”

    母親劉冬梅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少女時期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心軟了。她勸老譚:“去北京上大學,見見世面也好。畢業(yè)再回來唄。”

    “這事兒能由著她?現(xiàn)在大學生找工作多難,你又不是不知道!”

    “孩子大了,就聽她的吧。將來是好是歹,咱不落埋怨。”

    “這是埋怨不埋怨的事兒嗎?自己的孩子,我怕落埋怨嗎?離家那么遠,出點事怎么辦?咱這是女孩子!”老譚把實話說了出來。其實他是擔心。莎莎從小沒有離開過家,性格又是這么傻乎乎的,一下子去北京上大學,怎讓人放心得下?

    但做父母的總是容易對孩子的愿望心軟。譚麗莎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執(zhí)念。老譚拗不過女兒,最終還是開了綠燈。

    大學開學時,兩口子特意請了假,如臨大敵地送女兒去北京那所不知名的二本學校報到。一路上老譚都挑剔得不行,說北京大,亂,干,“連個海都沒有!”。

    劉冬梅笑道:“人家有海——后海!”

    “那也叫海?那就是個水坑!”

    進了學校,新生家長送孩子進宿舍。宿管阿姨撇著京腔兒說:“您記住嘍,也就這開學的時候,父親能送這一回。以后男性家長沒事兒不能上女生樓。”

    劉冬梅懷疑阿姨針對他們。她覺得好像阿姨沒有囑咐那幾個北京家長。她嘀咕了一句:“誰沒事老來呀。”

    老譚倒是滿意了:“這學校管挺嚴,挺好。安全。”

    劉冬梅細心地幫譚麗莎鋪好床,安置好行李,晚上全家一起去吃飯。劉冬梅笑著問女兒:“這回高興了?喜歡北京不?”

    “高興!喜歡北京!”譚麗莎笑得很開朗。

    老譚夫婦也欣慰地笑了。

    其實譚麗莎的笑容是裝的。她后悔得不得了。

    沒有人知道她一心要來北京的真正理由。同學們聊起報志愿時,姚望說:“我肯定報北京。在家門口上大學,那不跟沒上一樣?”

    譚麗莎也毫不猶豫地決定報考北京。不是奢望姚望會因此與她有點什么。只是想讓他知道,她不是那么普通的一個人。

    女孩子的家長多半不愿意女兒離家太遠。那幾個素來有野心的女孩報了上海和深圳,因為落戶政策更優(yōu)惠。最終譚麗莎居然成了班里唯一報考去北京的女生。

    高考完了全班扔書慶祝聚餐,大家按照不同的地區(qū)組建起同鄉(xiāng)會。大家說:“北京有姚望,譚麗莎……”

    僅僅是聽到別人把他們的名字排列在一起,譚麗莎心里就甜得要命。她拼命忍著,可開心的樣子是遮不住的。

    很多女生都喜歡姚望,可真到了高考這種事上,沒有幾個孩子能真正自己做主。看著譚麗莎居然不聲不響地跟姚望有了交情,好幾個女孩都心里不平衡了。

    朱美俏笑吟吟地說:“莎莎可虧了,到了北京,你也就能念個三本吧?其實大學在哪念都一樣。想留在北京,關鍵是看學校好不好。到時候畢業(yè)了留不下,多慘啊。還不如當初不去呢。”

    朱美俏就是第一個管譚麗莎叫飯桶的小女孩。她們從同一個小學升入了同一個初中,到了高中仍然在同一個班里。朱美俏還是那么小鼻子小眼的,但她的纖細此時成了優(yōu)點。配上一頭長發(fā),頗有幾個追求者。

    她學習成績和譚麗莎差不多,報了本地的海事大學。這是老譚想讓譚麗莎報的學校,不但是211,而且方便以后進海關。

    譚麗莎想反駁,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好友付欣悅氣不過,正要替譚麗莎搶白幾句,姚望居然在一邊說話了:“沒出息的人,才試都不敢試呢。一輩子就上這么一次大學,當然要選個有意思的,自己最想去的地方。留在北京有什么難的?北京那么多人呢。”

    他還對譚麗莎眨眨眼:“到時候咱們幾個都留在北京,一起逛故宮吃烤鴨,饞死他們!”

    朱美俏對姚望自然又是另一番嘴臉,她笑道:“烤鴨有什么好吃?”

    姚望笑道:“你吃的不正宗,當然不好吃。正宗的就很好吃。”

    同學們開始討論起烤鴨來,而譚麗莎生平第一次,對美食話題失去了興趣。她不停回味著剛才姚望的話,滿足極了。不僅因為他替她說話,更因為,那話恰恰也是她想說的。

    聚餐之后,姚望還拉了個“北京同學群”。里面只有譚麗莎一個女生。她幸福了,暈了,飄了。學校排名算什么?專業(yè)算什么?她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姚望帶著她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游玩的畫面。

    她開始想入非非。其實,姚望一直跟她的關系都不錯。他和她的想法也那么一致。她決定立刻開始減肥,等到了北京,要讓他看到一個新的自己。

    那個暑假,譚麗莎瘋狂地運動外加節(jié)食。一個月以后,她如愿以償?shù)販p到了125斤。雖然還不算太苗條,但鏡中的女孩在某些角度,已經(jīng)有了婀娜之姿。

    然而,姚望并沒有去北京。他第一志愿落選,被父母打包發(fā)送美國。

    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譚麗莎的世界都灰暗了。怎么會以為這么簡單就可以和男神接近呢?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到了學校,看著老舊而窄小的校園,滿校園灰頭土臉的師兄,再想到學校尷尬的排名,她覺得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糟糕的時光里,美食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熱衷于在節(jié)假日,游走于本地著名的蒼蠅館子,胡同小店。她在朋友圈里寫美食日記,裝出一副對北京興致勃勃的樣子。體重漸漸回到了140斤以上,她毫不在意。畢業(yè)時她沒有拿到北京戶口,老譚再次讓她回大連,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拒絕了。

    也許是為了朱美俏曾經(jīng)對她的輕視。也許是終究跟這個巨大的城市有了感情。總之,她還是想留下來。

    她騙父母說自己找到了很理想的工作,公司很重視她。她從沒想過會再遇到姚望。可偏偏就這么遇上了。

    姚望好奇地看著她的展位,問:“你們公司做空調的?”

    “主打是家庭凈化系統(tǒng)。也有點別的大型電器,比如工業(yè)用的吸塵器。你來看展?”

    “別提了,我過來參展。我爸非讓我來。其實現(xiàn)在大家都網(wǎng)上銷售了,參加這種傳統(tǒng)展會根本沒多大意義。”

    “是啊是啊。”譚麗莎由衷地覺得姚望說得很有道理,完全忘了剛才小趙也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所以我就說要出去吃飯,溜出來透透氣。”姚望笑得像個逃課的中學生:“你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點?我剛才看了,這里的小賣部就沒什么能吃的。”

    譚麗莎覺得姚望坦誠,可愛又機靈。而幾分鐘前小吳這么說,她還覺得對方是事兒多公主病。

    她剛想答應,小吳就拎著一大袋肯德基回來了:“莎莎姐,你的餐來啦!今天有活動,加一塊錢送雞翅,我覺得你肯定想要,就幫你加了,反正雞翅多一點也沒關系……”

    看見姚望,她連忙道歉:“啊,對不起,我沒看見有客戶。”

    譚麗莎說:“沒事兒,這不是客戶,是我同學。”

    姚望有點遺憾:“你已經(jīng)買飯了啊,早知道讓你幫我也帶一份了。那你忙吧,我去吃飯了……”

    說著他站起身要走,譚麗莎正在萬分后悔自己剛才點了餐,失去了和姚望共進午餐的機會。沒想到小吳說:“那正好啊!我買多了,現(xiàn)在就是兩份餐啊。”

    姚望問:“是嗎?”

    譚麗莎如夢初醒,只覺得小吳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她趕緊打開袋子給姚望看:“對啊,你看,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姚望好奇地問:“你點這么多干嘛?”

    譚麗莎心虛地掩飾:“呃,我想留著明天當早餐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姚望笑道:“不白吃你的,晚上我請客。你沒什么安排吧?”

    “沒有沒有。”譚麗莎的手在桌子下狠狠地掐自己。是真的,不是夢。

    晚上,譚麗莎和姚望坐在東三環(huán)附近的一個高檔牛排館子里,裝模作樣地看著菜單,等著服務生問她那個經(jīng)典的“牛排到底要幾分熟”的問題——得知姚望要請她在這里吃飯,她臨時搜索外加問tiffany,做足了功課。

    tiffany叮囑她:“記住,牛排都是單數(shù)!三五七分熟。可千萬別點全熟,五分熟最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