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權君王偏要強求 第61節
朱枋是在半途中稱帝的,因此這個“朕”字,在朱霽聽來其實有些陌生和不習慣。 從此,上陣父子兵變成往來斗法的君臣, 朱霽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尋常, 他早應該料到。 兩人簡單說了幾句時局, 仿佛這一年多未曾分別, 多年備戰, 兩個人時常都很忙, 即便是在一起會面,也都是開門見山的說正事,所有的寒暄與禮節都省去。 朱枋以最嚴苛的方式培養兒子成為一個才能卓絕的人,他也的確做到了。 十三四歲,朱霽已經是朱枋的左膀右臂,然而如今面對兒子終于有了自己的心上人的時候,朱枋竟然覺得有些錯愕。 若是安王妃還活著,或許他不會如此被動,甚至早就遴選出美貌聰慧、出身高門的女子許配給朱霽,而不是等到他對什么人情根深種,自己才后知后覺。 在看著兒子已經成長為郎朗俊秀的年輕人的時候,朱枋甚至有了一絲動搖,覺得沈書云的事情不過是朱霽的私事,大不了不讓她做正妻便是,何必因此傷了父子多年的感情。 然而為父的情感最終還是讓位給為君之道,自古早就有唐宗宋祖弒父殺兄的例子,在極致的權勢面前,親情是要往后讓一讓的。 “對了,你這個東宮的女官不錯,榮恩公的嫡長孫女,似乎已經是早有才名,是會畫畫還是會寫字來著?” 父子兩個繞了半天圈子,朱枋才提到了正題,沈書云只是覺得自己的膝蓋在地上都跪麻了。 即便是她從小行坐都有翁姨娘一手教導,脊背永遠筆直優雅,此刻也有些輕微的搖晃。 朱霽察覺到沈書云跪了太久,已經有些承受不住,便對朱枋道:“東宮的后花園樹木蔥蘢,頗值得一觀,比薊州的園林都要好,如今正是楓葉紅了的時候,兒臣懇請父皇一同去觀賞一下。” 朱枋眉頭輕輕挑動,頷首道:“好,正好乏了,出去走走罷。” 朱枋起身,如同看不到地上跪著的沈家人一般,起身抬腿便走,到了殿門,才回首看向背對著自己的眾人。 他這一回首,倒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念在榮恩公為我朱門開國之功,今日這豎子失言,朕不予追究。都起來吧。”他又朝一邊低頭緊張著的朱霽道:“孔陽,你我是君臣,但也是父子,若是為父的讓你覺得哪里不好,你要說出來。” 朱霽蹙眉道:“父皇日理萬機,是兒臣心目中的楷模,未嘗有一件事不令兒臣感佩。” 朱枋忍不住哈哈笑了一聲,像是寬懷又像是嘲諷,拍拍朱霽的肩膀道:“那就好。”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去了東宮的后花園,沈書云摟著同樣嚇壞了的沈霄,癱軟在了地上,隨后用已經麻木了的胳膊狠狠地打了沈霄一錘:“你究竟要多大才會懂事?難道令你入宮,是為了讓你丟了性命的嗎?” 沈霄也如夢方醒地知道了自己方才險些捅了多大的簍子,但是心里還是有點不服氣,道:“我不忍長姐在這里名不正言不順地……” 翁姨娘和王氏也已經虛脫,但這時候還是強撐著,將沈霄勸走:“霄哥兒,天色不早了,咱們快點回去吧。” 王氏得知了沈雷還在人世的消息,已經不能更高興,這時候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只是再想到沈書云在這東宮,因為朱枋的歸來,前路就蒙上了許多的難以預測,先頭他們進入東宮的時候,多多少少覺得沈書云雖然沒有嫁給康親王世子,但若是有朝一日執掌了東宮的中饋,倒真的是飛上了枝頭。 但是從今日的局面來看,沈書云的未來,已經是布滿荊棘,甚至生死都可能懸于一線。 倒是沈書云看到王氏憂慮的神色,上前反而寬慰王氏:“嬸母不要多慮,這里是東宮,今上即便不喜歡我,也沒有那么多的閑暇來cao心我一個無名霄小輩。” 念春送走了王氏等人,已經是月夜中,東華殿送來了精致的食盒,說是圣上的賞賜,隨后聽到前庭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想必是平允軍中護送和保衛朱枋的軍士在晚些時候進京,此刻都調配到東宮來了。 “這是要在東宮長住嗎?”念春自言自語,對沈書云道:“若是圣上一直在東宮住著,我看可不能再讓家里人來探親了。太子殿下是好心,差點就辦成了滿門抄斬的事。” 沈書云何嘗不后怕。 朱枋是那樣一個驕傲又敏感的人,她已經從他虛偽涼薄的言辭中感受一二,朱霽與他自然有父子情深,但也有君臣之間的防備。 想到今日朱霽匆匆趕回來給她解圍,甚至進了東宮,鎧甲都沒脫,滿眼都是焦急的神色,沈書云的心忽然覺得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 如果朱霽來得遲一些,朱枋做出了殺掉或者懲處沈霄的決定呢? 她不敢想下去。 從前,沈書云只覺得朱霽自負霸道,本領通天,今日才明白,朱霽在這樣的父親的手腕之下成長,其實并不容易,沈書云覺得自己第一次體會到朱霽的為難,竟然是這樣遲的事情。 月亮很圓很大,就像是她和朱霽第一次在墨泉邊相遇,她穿著單薄的寢衣,心情燥熱地去掬泉水來喝,而他正在不遠處的洞窗里看到她天性純真的一面。 也是這樣的秋夜,也是這樣明媚的月亮,分明沒有過去多久,卻讓人覺得恍如隔世。 昔日寄人籬下的質子,今日已經成為了未來的儲君。 沈書云應該為朱霽的成功感到高興,但是卻偏偏覺得從未如此憂慮過朱霽的未來。 而這段時間,因與朱霽相處的時間比較長,她也恍惚覺得自己會一直在這東宮寬和優渥的環境中生活下去,無論是以一種什么樣的身份在朱霽身邊,她都不是太介意。 如今看來,是多么幼稚的想法。 他是太子是儲君,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怎么會一直屬于什么人呢? · 這一邊,朱霽與朱枋在東華殿的羅漢床上隔著一只矮幾小酌。 “東宮的花苑,是的確精美,我竟然忘記了這里還有這么漂亮的園囿。” 朱枋沒有說出來的是,正因為新帝的父親,自己的兄長在太子的位置上呆了太久,才會將許多的時光用來修繕東宮,園林形成樹木蔥蘢葳蕤碧綠的景致,需要很長的一段時日,他并不是忘記,而是從前作為與皇位繼承沒有關系的普通親王,根本無從知道。 篡黨奪權的人是他,朱霽只是他的幫手,只要自己登基,朱霽就是名正言順的東宮之主。 似乎只有自己才是正統之外,被驅逐和嫌惡的人,連沈霄這樣沒落王公家不出息的小孩兒,都可以在心里輕蔑他。 那么,整個京城,整個朝堂呢? 朱霽多多少少能夠猜到父親此刻在想什么,他舉著白玉質地的酒杯對朱枋道:“這些都是小事情,父皇即便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知不知道這里都屬于父皇。” 朱枋對于朱霽的馬屁是受用的,但是卻不想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說:“咱們能成,也有時運在的緣故,以后也要戒驕戒躁,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對朱霽強調:“為君者,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欲求,但是這里一定要始終聰明警醒,這樣才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朱霽明白朱枋其實是在暗指沈書云,他也知道自己對沈書云情根深種,做了很多荒唐且的事情,但是他也不想自欺欺人,只要能令她高興的事情,他都覺得肝腦涂地也算不上什么。 第八十三章 “霍將軍的長女, 今年十五歲了,聽說是個知書達理的性子,你既然已經住進了東宮, 這太子妃的位置也不能虛懸太久。” 朱霽沉默不語, 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十分謙恭地給朱枋再倒滿了酒杯。 “還是京師的酒好, 在營里無論如何還是湊合了些。” 朱枋品著美酒,看著窗外的月影,聽著偶爾傳來的蟲鳴,心情也跟著舒暢。 他已經平安抵達了京師, 多年來的夙愿已經完成,整個天下將收入囊中。 雖然兒子才能不在他之下, 也讓他起了提防之心, 但到底有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比子孫不出挑要來的好得多。 他進京前,已經有密報, 新帝已經在南洋跳海而死, 剩下的南方叛黨,也基本上會在一兩年內被清剿干凈。 逐鹿之爭已經漸入尾聲,難道還有比這個更能讓一個嗜權如命的人,更滿意的結果嗎。 朱霽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為了自己的霸業,從十二三歲就幾乎全年無歇地為他所用。分明是對他對待沈書云的方式并不贊許, 但是還是這樣尊崇孝道, 沒有流露出半點不滿。 朱枋分得清楚, 朱霽是因為畏懼還是因為尊敬他, 才能這樣隱忍。 朱枋將手里的酒杯放下, 看著窗外秋日的月夜,安靜而清爽,似乎是帶著寬容,對朱霽道:“這個沈氏,誠然是個美人,你若是喜歡,朕可以允你帶她在身側為妾,但是兒女情長便會英雄氣短,你要知道分寸。” 朱霽明白,目前的時局下,這已經是父親極大的寬容了。 他嘴上對父親表達了感謝,尤其是沒有因為沈霄的冒犯而追責。 須知道譏諷一個篡權者得位不正,就是在碰他的逆鱗,按照朱枋的鐵腕以及沈家如今的根基,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滅掉沈家滿門,對京師其他的貴胄形成以儆效尤的效果。 想到此處,朱枋倒是對朱霽提起了一個人:“對了,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提到的他的兄長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沒記得榮恩公有這么多孫子?” 朱霽幾乎不可查地微微掐了掐手心,道:“是沈雷,榮恩公庶子的支脈,趙世康麾下,圍京之戰的時候與我軍對壘。” “哦,這樣……” 朱霽面不改色,神情如常,然而卻在心里大膽地揣測到,沈雷被他藏匿起來,打算送還給沈家的事,大概率已經被朱枋知道了。 只是到底為他留有余地,不可能戳破。 朱霽身邊遍布都是薊州的老人,這些人即便是他的心腹,也會首先忠誠于未來的天子。 也就是這一瞬間,朱霽明白了為何朱枋會長驅直入,調虎離山地到東宮來對沈書云一探究竟。 他喜歡一個女人,這并不是什么需要朱枋親自過問的事,但是因為偏袒沈書云,而寬赦沈雷,則是身為君主的忌諱。 “孔陽,再陪為父喝一杯。”朱枋遞過了酒杯,朱霽恭敬地舉杯,然后側向一邊一飲而盡。 朱枋自稱“為父”,而不是朕,這一刻他想短暫地卸下心仿,辛苦教育大的兒子,不會太過忤逆他的心意,“我知道你自小就是有分寸的,該怎么做,自然不必朕多慮。” “兒子知道。” · 次日,朱枋就離開了東宮,住進了禁城。 朱枋來的時候悄無聲息,離開東宮的時候卻走得浩浩蕩蕩,護衛足足近千人,華蓋高搖,御輦奢華,引得京師的百姓都紛紛到路邊圍觀,盡管前頭有平允軍的騎兵開道,儀仗還是走了一個時辰才到達禁宮的外城。 “這么多人,不怕沖撞了新君嗎?”一個皂巾蒙頭的把式,在街邊茶水鋪子大口喝了一碗茶,然后對同行的伙伴說。 “你懂什么?俗話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皇帝也是人,費了這么大勁殺了侄子得了皇位,還不許人顯擺一下?” 茶水鋪子的老板聽了,臉色都變了,對這兩個腳力呵斥道:“莫談國是!你們喝完了茶就趕緊滾蛋?回頭報給官府,你倆有幾條命在這里妄議朝綱?” 兩個腳力是外地來京謀生的鄉下人,并不知道妄議朝綱是多么嚴重的事,直到三日后有幾個像他們一樣無知的人在京兆尹家做伙計時開了幾句新君是盜賊的玩笑,被朱枋安插在京兆尹府上的東廠侍衛聽到了,隨后三個工匠的被剝皮實草的尸體就掛到了京城外城的城墻上。 這件事以后,本來在圍京之戰后舒了一口氣的貴族公卿,又變得沉默了,甚至一些在前朝曾經在削藩上勸諫過新帝的人,干脆告官歸家,緊閉大門。 人人都看出來了,太子當初對前朝遺老遺少的寬厚,是因為前方戰事的需要,而不是這對篡黨奪權的父子,是什么寬宏大度的人。 越是得位不正,才越是警惕身邊當初如自己一般的人,會對至高無上的權柄,生出一些非分之想。 · 朱枋的登基大典很快就在一個黃道吉日舉辦,只是排場沒有眾人想象的那么大,他是個務實的君主,向來不太看重虛榮,盡管如此還是在當日登基后,坐在紫檀的龍椅上發出了痛快的笑聲。 充滿威嚴又饜足的笑聲,讓臺階之下匍匐著的忠臣,有了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朝廷的規矩被重新打破,似乎朱枋有意要建立一套完全不同于前代帝王的制度,他廢除了存在了兩千年的宰相,打破了相權對皇權一直以來的抗衡,而為了能夠將監視的眼睛布滿整個朝堂,他開始重用宦官,設立東廠,飛魚服的錦衣衛懷抱著繡春刀,大搖大擺走在京城的主要干道上,所有的百姓都低著頭讓路,生怕沖撞了這些活閻王。 沈崇期待中的重用自然沒有到來,甚至新君登基之后,朱霽都不在執掌京城的事務,而只是在東宮做太子職權范疇之內的事。 他知道父親在架空自己,雖然有些不太習慣,但是從大局出發,卻完全支持和理解朱枋的決定。換做是他未來在那張交椅上,只會更加不近人情而不是相反。 甚至,朱霽隱隱約約明白,時間對于自己來說,來到了一個新的節點。 從前他是父親的左膀右臂,而如今朱枋真的當上了皇帝,自己在太子的位置上,沖鋒陷陣自然是大可不必,而要熬到政權的交接,則需要極大的隱忍和耐心。 在群臣寫給朱枋登基的賀詞中,朱霽寫得格外情真意切、言辭謙恭,顯示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比那些朱枋身邊沒有多少才能,靠著溜須拍馬和錦繡文章攀附的文臣,頭還要更低。 甚至連王瑾這樣昔日靠著曲意逢迎向上攀爬的宦官,都覺得朱霽有些過分的謙恭了,朱枋才點點頭,對已經成為了總理大太監的王瑾說:“太子,到底是朕的兒子,是個聰明靈透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