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權君王偏要強求 第39節
朱霽本因為她主動來存雄居尋他, 心里十分高興, 沒想到她只是要來送錦帕而已, 如何肯放她回去, 便央告道:“既然來了, 坐坐再走。薊州差人送來了政和縣的團茶,今日是陰天,煮來喝最好,四寶他們都不懂茶,你幫幫我把茶拆了,也賞光飲一杯。” 沈書云卻道:“多謝世子好意,我還在孝期里,不方便串門子的,雖說存雄居也在沈府,到底已經算是世子的暫居。團茶不好拆解,世子可以差人送去我那,拆好了再遞來。” 聽得出來,她聲音是沙啞的。朱霽便猜測她還沒有從至親辭世的悲苦里走出來,一定是半夜時分常常落淚,白日里不想被人看見,聲音才會有一絲啞然。 既然沈書云是執意要走,朱霽便不打算強勢攔下,他不想破壞兩人能心平氣和說話的情境,可是又的確舍不得她走。 沈書云轉頭往蓬蓬遠春去了,朱霽蹙了蹙眉頭,又跟上去,沒話找話地問:“前日送你的那幾匹布料,可派人拿去裁剪了?若是外頭的裁縫不得心意,造辦處最好的繡娘,我也相熟,你若沒有好裁縫,我可以引薦。” 沈書云停駐了腳步,沒有回頭,對朱霽道:“那些料子是貢品,如今我們府上已經不是國公府,若我以六品官僚之女的身份穿戴,是要絕對僭越的。” 朱霽很想對她說,世間在好的東西用在你身上都沒有配不上這一說,可是卻覺得沒有立場說這么狂放的話。 她畢竟不是他,可以有睥睨乾坤的豪情和身份。 “杭南的云錦也很好,緙金絲的綾羅也有,這些都不再貢品之列,我差人去辦。” 沈書云聽出了他的不死心,于是轉過身,面對著他,沉穩而真誠地說: “那些都太名貴了,我在孝期里,要穿得簡素。這些東西世子不要再命人往我那里送了。” 朱霽只想送她一些稀罕的物品,討她的歡心,讓她可以從失去祖父的悲痛里暫且緩一緩神思,但是這番話這番用意,他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 沈書云微微一笑,勸他道:“世子回去吧,園子里人多,看到了要誤會了。” 朱霽明顯臉色再變差,他在所有說辭里,最討厭她這一套尊崇禮教的說辭,他親過她抱過她,便總以為自己和她的關系始終是在往更進一步走,她也能看到他的好處,承認他的能為,但是往往一句話就把他推在外人的位置,徹徹底底打回了原型。 “別人看到了,也不是誤會。”朱霽的臉色變得很差,說話一字一頓。 沈書云低頭不語,朱霽更進一步:“沈書云,你為何來送手帕的時候,連個婢女也不帶?難不成有什么需要避諱著人的話要對我說?” 他就是不死心,自己這么久的表白和維護,難道她心里一點也沒有他? 沈書云也蹙了蹙眉頭,她只身前來,確實有話對朱霽說,但是方才見到了朱霽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睛,眼巴巴看著自己,很多狠話和丑話,她又不想說了。 倒不是覺得這些話不對,而是說不出來為何,不想看到朱霽因為自己的言辭受傷的樣子。 這種感覺對于沈書云也是很陌生的。 當日自己被父母禁足,不能去祖父的葬禮見他最后一面,唯有眼前這個一身反骨、滿心權欲的人,赤誠地關懷了她,在意她的安危和感受,笨拙、霸蠻但也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圍著她,克制著一貫的狠辣與決絕的本性,不肯傷她分毫。 “我沒有什么話說,就是忘了帶婢女,下回我便記得,不會再只身見世子了。”沈書云低頭,說著違心的話,眼睛不敢看朱霽。 朱霽一步上前,雙手扶住沈書云的肩膀,眼神粼粼帶著掠奪之意:“你說謊話的本事,沒有那般朝臣的十分之一,以為我看不透么?” 沈書云焦躁地將他負在自己肩膀上的雙手推開,瞪了他一眼。 果真是一點避嫌的自覺也沒有,狼子野心,說得就是這般將規矩禮數隨意踩踏在腳底下的人。 好在存雄居在沈家后院地處偏僻,并沒有什么人在附近走過。 沈書云微微舒一口氣,有幾分不耐煩地對朱霽說:“我是有話對世子說,但是走到一半,又不想說了。因為我不想再招惹世子,引發口角。” 朱霽聽聞,瞬間就明白沈書云想來單獨對他說的是什么話了。 他微微瞇了瞇眼睛,輕輕嗤了一聲:“看來你是知道了我命人整飭了你府上的奴才,這是來為自己家里的下人,來找我興師問罪。” 沈書云驚嘆朱霽的聰明,哪怕對她癡纏和思戀中仍然保持著理性和邏輯,絕對不會妄想她來找他是訴什么衷腸,哪怕他無比熱切的盼著能和她相見。 “是不是?”朱霽逼問,盡管根本就看穿了她的來意,但還是想聽她自己說。 “是。” 分明是知道答案,但是從她嘴里說出來,朱霽還是在心里滑過了一絲落寞。 他是為了她出頭,吳有恩明白了輕薄于她,欺負她沒了靠山,自己出手維護她,她不高興不感激就算了,還心存怨懟。 “沈書云,你真是我見過的最不知好歹的人,不,你連善惡也分不清楚。” “所以我中途就后悔了,不想對世子多說什么。是你一直要問。” 沈書云怒視著朱霽,覺得朱霽才是那個不知好歹的人,她本來過來存雄居是想對朱霽興師問罪,至少是過來理論幾句,吳有恩再壞,也是沈家的人,朱霽用這樣殘忍的手段毀人肢體,傷人性命,她有些憤慨也是真的。 但她畢竟最后決定不提這事,決定息事寧人。 可是朱霽還是想到了這一點。 沈書云想,如果不是他這樣糾纏,此刻她已經還了錦帕回去了,兩個人也不會再起爭執。 “斬草不除根反受其亂,既然已經有了欺主的惡意,就要連根拔起。沈書云,你接管家權的時候,難道你祖父沒有教誨過你這一點嗎?” 朱霽傲慢地譏諷她,以掩蓋內心里失落的坍塌之感。 可是沈書云剛剛失去了祖父,成了她心中不可觸碰的傷口,任何人不能說祖父一句不好。 “我祖父教給我的都是寬懷德仁,精忠報國的規矩,從未教過我睚眥必報、心狠手辣。我們本來就是尋常人家,主仆之間沒有根本的云泥之別,反而以情待人,大抵世子生在帝王家,見慣了血腥殘殺,心里只有你死我活,更不知道什么是以德報怨。” 沈書云說出口,也很啞然自己的刻薄,但是朱霽拉扯了祖父又的確是她此時此刻的禁區。 想到祖父,她的眼淚又止不住,這些天,沈家的一草一木都讓她想起祖父,想起過去十六年和祖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所有失去了至親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以德報怨?哪又何以報德?”朱霽還有很多涼薄的話,但是最后說出口的只有這一句,因為他看到了沈書云一雙潭水一般的眼睛,淚水決了堤。 他死命忍住去摟住她、安慰她的沖動,比上了戰場忍住流血傷口的疼痛還要難。 朱霽的眼神軟了下來,才意識到為何她會突然言辭如此刻薄,大抵是不能接受任何人指摘自己的祖父。 “云娘,對不起……” 她又讓他變得唯唯諾諾,哪怕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砍下任何一個仇敵的首級,卻在她的眼淚面前膽戰心驚。 朱霽想用手里的錦帕再次拭去她的淚痕,沈書云已經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朱霽只能看著沈書云的背影越走越遠,手里徒留著這一方錦帕。 他默默放在鼻息之間,仔細嗅了嗅,是沈書云常用的月白香熏過的味道。 沈書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朱霽還站在那里。 時日已經進入了臘月,陰沉著天氣似乎隨時都可能捂出雪來。 “世子,天太冷了,回去吧,臣命人準備了火爐。” 朱霽只好點點頭回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回到屋內的銅爐前暖手的時候,四寶去關閉屋門,卻見天空絮絮飄下了雪花。 “下雪了么?”朱霽問。 四寶將房門關閉,回道:“回世子,外面是下雪了,似乎越來越大。” 朱霽起身,到床前,支開窗欞,看到外面的雪確實很大,飄飄灑灑如同鵝毛一般。 因為沒有風,雪花飛下來的速度很慢,仿佛也有一份閑情一般。 入冬以來,這是第二場雪。 京城本來地處南方,往年即便是下雪也不過是如細沙一般的雪花飄飄一會兒就停。 上次下雪是榮恩公辭世,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今年真是一個凜冬。 四寶知道朱霽心情并不好,但是那件事也不能再拖,便上前,小心翼翼低聲細語地說:“世子,宏庵法師那邊出城的車馬已經準備好了,咱們這邊隨時可以動身。王爺的密使傳遞了消息,三日之內薊州就要起事,咱們必須離京了,此時宜早不宜遲。” 朱霽看著外面的雪逐漸覆蓋了房頂,變成斑駁的魚鱗,良久才回應:“知道了。” 第五十四章 到了夜幕四合的時候, 雪才停了。 今日是臘月十五,一輪銀盤般的滿月高懸得理直氣壯,穹頂連一朵云彩也沒有。 一日大雪, 已經讓大地裹上白衣, 此時月色如銀, 灑在一片縞素的人間, 不似白晝,卻也是另一番晶瑩夢幻。 風也停了,良夜積雪,祥和美好, 潔白得仿佛不似人間。 沈書云披著狐貍裘皮的大氅,立在蓬蓬遠春廊下, 從山子窗里向外看, 墨泉汩汩的泉水升騰著熱氣, 在一片銀白中如同仙境。 念春遞過來燃著橄欖碳和檀香的銅手爐,忍不住贊嘆:“好美啊!沒想到京城也能看到這般雪景。” 沈書云的眼光仍舊投向墨泉奔涌的泉池, 眼神一動沒動。 念春覺得不對勁, 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才在水霧之后看到一個人影,披著玄色的斗篷,冷白皮在月色下如鬼似魅, 仿佛冷血的動物,借用泉水的地溫融化凝成冰的骨血。 那冰涼的目光, 正和沈書云對望。 念春見到此般情狀, 忍不住皺起眉頭。 念春是跟了沈書云十年的丫鬟, 兩個人都是總角燕燕的小姑娘的時候, 就睡在同一張床上, 繡花斗草,情同姐妹。 念春自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榮恩公比自己更疼愛沈書云,卻不會有第二個人比她更了解沈書云。 但是不知道為何,自從這個安王世子出現,念春的這種自信,漸漸地沒有了。 她想不通沈書云與朱霽之間到底怎么了。 朱霽初入沈家,沈書云對他分明是厭煩而嫌惡的,念春以為這份厭惡是很正常的,若是沈家有人不討厭這塊可能會給家族招來禍患的燙手山芋,那才是奇怪的事。 后來,朱霽幾番對沈書云糾纏,甚至是稱得上輕薄,念春義憤填膺,恨不得誅殺了這亂臣賊子,替主子排憂解難。 念春自認為,以沈書云的教養和理智,縱然是惹不起朱霽,也決然會對他敬而遠之,為數不多的往來,也應當只是利用他的權勢罷了。 沈書云對念春是無比信任,十六年來,兩個人幾乎無話不談,百無禁忌。 沈書云會為了替念春出頭,而管教親meimei沈書露,念春也能夠做到肝腦涂地般忠心護主。 但是,自從朱霽在沈家住得越來越久,念春便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沈書云了。 若是兩人從前是牢牢拼接在一起的兩塊竹板,不知道何時,這中間被插入了一根草芥,有了縫隙。 念春分明能夠感知到沈書云未曾在她面前說過朱霽一句好話,但卻沒有將心中所思量的所有事,都對她和盤托出。 在主子心中,這個絕非善類的安王世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位置,念春拿捏不透,唯一確定的是,無論她如何去問沈書云,都不會得到她真正的答案。 仿佛被人搶走了守護多年的寶物,念春對朱霽的厭煩,與沈家大多數人不同。旁人只是反感這個被傳有謀逆造反之心的人,會將沈家卷入某種禍端,但念春卻覺得朱霽的存在,擾亂了沈書云十六年的嫡長女尊貴而高傲的身段,在她心里挖掘的一塊領域,只屬于她自己,對任何人都不會道出實情。 念春分辨不出,沈書云是不是喜歡上了朱霽,若是說不喜歡,為何她對朱霽的所做作為永遠欲言又止,若是喜歡,為何沈書云對朱霽退避三舍,總是客氣疏遠? 對于一個以取得小主信任為榮的侍女來說,這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念春看著兩人良久都在對望,便忍不住有幾分怒氣地抱怨朱霽:“什么皇孫貴胄,慣會在半夜里一個人在泉水邊扮阿飄!” 正說著,卻見朱霽從墨泉邊走了過來,隔著山子窗對沈書云說:“今夜京城的雪,像極了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