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自戕
宮中鮮有晚起先例,蕭闕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這一覺難得好眠,他擁衣坐起,小太監上前伺候洗漱更衣。 “哭喪著臉做什么?”他瞥一眼窗外,太陽金燦燦懸耀半空,“問問花房,昨天來的兩盆妒嬌紅送去長春宮。” 下一刻就改了主意:“罷了,今兒天好,咱家親自走一趟。” 小太監團嘴巴,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句整話。 “你們一個個魔怔了似的,該干活的干活。”他抬眼巡視四周眾人臉色,起身整整衣襟,邁腿便往外走。半只腳還沒邁出門檻,腿就被小太監抱得死緊。 “大人……眼下長春宮去不得的。” 蕭闕皺眉道:“怎么去不得?不會說人話,這張嘴趁早撕了。” 小太監猶豫再三,才從一旁端出一只黑漆盤子來。他一眼認出,是之前送她的小兔玉佩。青玉兔碎作幾塊,紅穗被血漬浸透,烏黑干硬。 他沒見到陸靖柔最后一面。 陸靖柔從御花園堆秀山上一躍而下,蕭闕趕到御花園,只余金磚碎石大片深烏血痕,還不曾沖洗干凈。 “不是她,不會是她。”蕭闕平靜地搖頭,甚至硬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她就在長春宮,再不濟就是養心殿,這會子快用午膳了。這孩子前幾天閉門不出,也不吃飯,身子熬壞怎么辦……” 蕭闕轉身就走,臨至御花園門口忽然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左腳鞋子掉在地上,無知無覺,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外走去。 捧著飯碗大吃大嚼的陸靖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鋪天蓋地白綢緞、裊裊香煙和一具漆黑棺槨。蕭闕像是不識字一般,僵著眼珠將靈位顛來倒去讀過幾百遍,才發覺那上頭確乎刻著她的姓氏封號。 滿宮里,再找不出第二個陸氏皇貴妃。 蕭闕冷聲說:“開棺。” 七根棺材釘早已釘牢,雙喜頂著兩只爛桃眼睛,哀哀哭求留她主子最后的哀榮。登高跌落而死的尸身,體面不到哪里去。蕭闕只當不知,紅著眼睛一味喊人撬釘。 棺蓋開啟剎那,他撲倒在棺槨邊,心底轟然驚跳。 是她,是他熟悉的鼻尖和下巴。額頭布滿青紫血腫,連帶眼眶扭曲變形。她面朝上仰天躺著,手腳關節詭異地僵硬彎折——被斂尸太監生生扳回來的。昔日柔軟溫熱、愛吃愛鬧的活潑姑娘,他背在背上抱在懷里,走過長街集市舍不得放手的小小女兒,如今可憐巴巴擠塞在一方窄小棺木,面目全非,動彈不得。 康生跪在靈前哭成淚人,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最后如意兒強忍悲痛,上去攙扶他干爹,又叫人釘緊棺蓋。 “兒子扶您去偏殿坐坐。”如意兒輕聲細語地說,“皇上今早聽說噩耗,當即發病昏厥。當前大小事由全仰仗您打理,您得空歇歇,否則身體撐不住。” 蕭闕一言不發跌坐在椅子上,如意兒心驚膽顫奉上參茶糕點。因在長春宮,特地避開皇貴妃生前所用物事,免得觸景生情。 正殿傳出幽幽哭聲,似一面飄飄蕩蕩招魂幡,于風中搖搖欲墜,不能斷絕。 將將捱到夜深,守靈丫鬟太監輪替一波又一波。誦經法師早已離宮,只剩蕭闕守在偏殿,半步不肯挪動。 西洋琺瑯小自鳴鐘打過十二響,門外一聲簾動。蕭闕業已倦極,心神恍惚,聽見隱約動靜,以為幽夜芳魂入夢。不想卻是康生蹭著鞋底子進來,顫顫巍巍跪倒在蕭闕面前,叫了一聲大人。 “你來做什么?” “這是娘娘交代給奴才的信。她特別叮囑奴才務必多等幾個時辰,再交與大人。” 蕭闕劈手奪過,奈何十指哆哆嗦嗦撕不開,好一會兒才展開信箋。 “蕭闕,我怕見面哭得不成樣子,只好草草寫在紙上,托康生交給你。 我最近不知為何,記起許多模糊前事,前因后果卻是一片空白。你在宮中大半辛勞,乃至性命之患,皆為我所累。而我茍且偷生許多時日,早已身心俱疲。我曾經想過,如若將皇上從皇位上拉下來,還可借機解脫。然皇帝倉促退位儲君未明,必引朝綱大亂、四野震動,你我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我不顧倫理綱常,因一己私欲招惹你。今以身相贖,求仁得仁,實無怨言。此身亡故后,你再不必受人脅迫,尋個由頭辭官出宮,游山玩水肆意快活。 人生一世無常,其實大半虛妄。多則數十年,少則三五年,伸頭縮腳終有這一日,你不要太過悲傷。我過去懦弱膽怯,生怕托生一個短命鬼空殼子。如今雙手松開,有始有終,未嘗不是成全自己。 靖柔人微命薄,幸得你庇護乃有今日。一朝殞命,無愧天地,無愧父母,唯獨有愧于你多年情意。無顏當面謝罪,惟愿見字如見人,可表我寸心。” 時間仿佛滴落在黏稠燭光中,一寸一里拉長。蕭闕枯坐良久,嘶啞著嗓音問康生:“她何時寫的這封信?” 康生胡亂擦去滿臉淚痕:“昨夜丑時。” 昨夜?蕭闕心底隱約泛起不安穩的漣漪。 康生干脆竹筒倒豆子,一口氣從頭至尾說出來:“昨日娘娘囑咐奴才,將您的安神湯熬濃些。后來娘娘夜半來司禮監,在您屋里待了足有三四刻鐘才出來,滿眼通紅地問奴才要紙筆。臨走時交給奴才這封信,還叮囑奴才不準私自拆開。明日不論發生什么,務必晚些時候再將此信交與大人。” 周遭案幾漆柜緩緩絞擰旋轉,蕭闕眼底升騰黑霧,有一瞬間不能呼吸。 花非花,霧非霧。此夢非夢,她當真來過。 家人們不要慌 陸寶馬上回家開啟he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