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夢過了無痕
陸靖柔揉著酸脹生澀眼睛,茫然地從被子堆里坐起身來。昨夜不知夢何事何人,萬般委屈哀慟,枕頭淚濕半邊。夢醒清明后,卻如風去無跡,水過無痕。雙手空空,無個歸覓處。 宮女見她怔怔坐著不言語,忙迎上來輕聲道:“奴婢服侍娘娘梳洗更衣罷。”身后七八個小宮女依次捧著銀盆巾櫛。陸靖柔目光從她們身上一個一個滑過,人人生著兩個肩膀一顆腦袋,乍看如彩繪人皮傀儡,成行列隊。她打個寒戰,手中三彩荷花盞應聲而落,跌得粉碎。 為首宮女向后一使眼色,他們不敢驚動圣上,先做主請康生來。康生匆匆趕來時,陸靖柔正仰面躺著,雙眼定定望著天頂,不說不笑也不動。 “娘娘?” 陸靖柔認出聲音,小聲地喊康生。 她說:“我不認得這是何處,卻瞧著眼熟。我原本從哪里來的,你帶我回去吧。” 她能回哪里,鐘粹宮、長春宮還是坤寧宮?康生慣會巧舌如簧,如今只得囁嚅幾句,終于道:“娘娘要回長春宮,奴才吩咐他們下去預備著。” 陸靖柔揪住他的衣角,不準他走。 “你別走,這些人我誰也不認識。”她左顧右盼,緊張地壓低聲音,“蕭闕他現在……是死是活。” 康生聽了臉色就是一變,他強壓心頭驚詫,盡力裝作無事問她:“昨夜之事,娘娘可還記得?” “我侍寢了呀!”陸靖柔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別同我繞彎子,蕭闕他到底怎么樣了。” “蕭大人他無甚大礙,傷口已經痊愈。”康生強笑道,“您若是要見蕭大人,奴才這就給您通傳。” 人沒事,還活著。沒事就好,活著就好。陸靖柔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脊梁骨像被整條抽去,再無半分掙扎氣力。此前究竟緣何出得冷宮,昨夜為何侍寢,她反覆推演回憶,奈何腦子渾渾噩噩,終不得其法。諸多人事久別經年,早教塵煙葬下厚厚一層,連一絲輪廓也無從覓得。 陸靖柔頭痛,手撐太陽xue不言語。 說來奇怪,自打挪回長春宮,陸靖柔便將門緊閉,將自己關在房內,千呼萬喚不應。雙喜急得趴窗戶沿兒,只看她坐在窗下,仰頭怔怔地看廊下一對畫眉鳥,拖著長長白色眼梢,搖頭擺尾唱歌。 后來她漸漸出門走動說話,唯獨不肯見蕭闕。鬧得厲害起來,名字都不準提。蕭闕好幾次漏夜進長春宮,見她房中燈火亮著,窗紙似真似幻映出一剪墨影。影子垂首挑燈枯坐,分明悒悒不歡模樣。他立在廊下,想敲一敲她的窗,卻終于沒能敲成。 幾天后,蕭闕不再親自上門,改為日日托人送東西。長春宮中自然什么都不缺,故而常送些巧心思小玩意兒。陸靖柔捻揉指尖絨嫩花瓣,問雙喜:“他人呢?” 雙喜立在身后,為她梳理枯干發梢。人傷心,頭發跟著萎黃干燥,不復昔日鴉黑油亮。 “如意兒說大人這幾天身上不好,被太醫勒令臥床靜養,不準起身。” 陸靖柔心底一揪,垂下眼簾,半晌才說:“雙喜,你知道我是怎么從冷宮出來的嗎?我這幾天拼命想,卻總也想不起來。許多事莫名有個模糊印象,至于前情后續,理應環環相扣,而我一概不知,簡直全無道理。” 雙喜聽得膽寒,圣上嚴令闔宮上下三緘其口,瞞得鐵桶相似,哪個敢多嘴。 “興許您再養一養身體,就會好些。” 雙喜強顏歡笑,陸靖柔臉上不見半分笑影子:“蕭闕現在何處,我想去看看他。” 白日見面,免不了哭哭啼啼。與其相對落淚,不如自己心狠痛快,還他半生安寧。陸靖柔特地叮囑安神湯熬濃,保他整夜昏睡,敲鑼打鼓叫不醒。康生事先打點過宮門口侍衛,方便她卸去滿頭珠翠,攏著深色兜帽,躍出門檻,一陣風似的跑過長街。 蕭闕臉色不甚好,確切說是差得驚人。臉青唇白,呼吸也不勻停,身上只剩一層單薄rou皮勉強收裹骨頭。她驚得一腳踩空,幸好康生及時攙扶。她不敢高聲,只能低顫嗓子問康生。康生起先不愿說,見她神色哀戚,只得據實以告。 “皇上成日出昏招,掌印縱然身居高位,也有應付不來的時候,皇上就變著法磨他……” 陸靖柔心里門兒清,宮中萬事不知太平歲月,豈能來得這般安穩。 “你說實話,我受得了。”她咬住唇側的rou,用流血創口抵擋心痛如絞,“皇上是不是用我要挾他。”如若不是因為她,依蕭闕的性子,怎能忍辱負重,次次低頭。 康生無聲點頭:“皇上為人娘娘清楚,但凡他老人家想要,沒有得不到的。掌印曾直言勸諫,卻被皇上威脅。他為皇上辦事,成與不成皆系在娘娘一人身上。” 陸靖柔自嘲一笑:“想不到我這條命,還算金貴。” 她朝蕭闕床前腳踏慢慢跪坐,聽得身后康生退身掩門動靜,才放心大膽靠在床邊,凝視那張病容憔悴的臉。她當年無依無靠,異想天開硬著頭皮兜搭他,只為謀求一線生機。結果白白招惹他,卻又害苦他,一路掙扎到頭,只落得作繭自縛。 真是可笑。 昨日宮中來人為她量身,封后大典將近,她被宮女們推來轉去,硬鍍一層喜氣洋洋,紅得刺目。陸靖柔套著這身富貴殼子,步履艱難。 “怪沒意思的,是吧?” 陸靖柔俯下身子,將臉頰貼在他敞開的掌心,假裝那是他的懷抱。她閉著眼睛盤算半晌,覺得心驚膽寒。干脆蹬掉鞋爬上床,將大半個身子都貼上去,不怕一身病骨硌人。 “你帶我走吧。”她把臉埋進他瘦硬肩膀,鼻端全是他柔和沉靜氣息,“蕭闕我害怕,我沒法子了。”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雪白寢衣上,暈開大片濕痕。 恰在此時,蕭闕不安地哼吟一聲。陸靖柔嚇得生生止住哭泣,一滴淚尚凝在頰邊。 蕭闕雙眸緊閉,本能地翻過身子,將她環在懷里。他病中昏沉,半夢半醒,誤以為神女入夢。可是她躲著不見人,在夢中還哭個不停,究竟在哪里受了這么大的委屈。 “不哭,我在……不哭了……” 他的安撫果真有用,懷里的抽泣漸漸平息。于是他把她又向懷中攬了攬,口中模糊嘟囔幾句,復又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