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紐扣兒
宮里大年初一的晚宴,紅火熱鬧至極。鞭炮聲自黃昏開始就沒停過,太監手執羊腸鞭子在地上劈劈啪啪地抽打,高低音調各有不同——陸靖柔至今聽見抽鞭子聲還都心驚膽戰。大殿里十來米的大圓桌擺了叁桌,太后坐上首,他人依位份向下排座次。皇帝皇后每年這個時候最和睦客氣,齊齊舉杯,一個祝太后身體康健,一個祝太后萬壽無疆。 頭一輪上來的,都是許看不許吃的菜。御膳房費盡心力給每道菜都取個吉利的名字,由侍膳太監一個一個大聲唱出來。按慣例,膳齊之后,幾個宮里資歷最老的太監統一穿著新制的新衣新褲,腳上蹬著簇新油皮靴子,打扮得光頭凈臉,齊刷刷地來求新一年的恩典。他們都是從前伺候過先帝的老人了,此舉也有繼往開來的意思。只等皇上一點頭,道:“都賞下去吧!”小太監就象征性地從席面上撤下幾道葷素冷盤,裝進食盒里原樣交回去。這些福菜大多賞給各宮主子跟前得臉的大宮女和太監總管。今晚皇上太后心情好,會對近前伺候的人格外優容,若是有人想借機請個恩旨,只要不是大差離轍的要求,皇上多半都會應允。 天色一黑,里外懸掛宮燈亮起來。黃濛濛的燭光透過幾層細密薄紗,襯在夜色里倒有幾分難得的暖意。傳菜的宮女太監排成長龍,廊子底下一個接著一個。宮里過年過節決不吝惜人力物力,可是在這種場合,吃食雖多,專用來充排場,絕不能拿來填肚子。好不容易到了真正能動筷子的時候,還要請出各路神仙,誦經祝禱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人逢天寒餓得快,陸靖柔餓得肚囊里頭唱大戲,先前填的一大塊五花糕早就消化殆盡了。可惜皇上太后這幾尊大佛在場,比不得自己宮里,可以甩開腮幫子隨便吃。 早知道續二斤餅再來了!陸靖柔兩眼發綠,猛吸鼻子,試圖從飯菜香氣里分辨出哪個是油光紅亮的黃酒煨rou,哪個是供著小火的什錦鍋子。 幸好等到太后清清嗓子說聲入席,大家這才結束煎熬,一個個整整衣襟捋捋發髻,坐得筆管條直,后脊梁活似刻了戒尺似的。陸靖柔不理會她們,抄起筷子大吃大嚼,滿桌就她一個吃得最歡實。 所幸奶媽子把大阿哥抱來,席上才見些熱鬧聲音。大阿哥戴上新制的虎頭帽,愈發顯得白胖可愛,人人見了他都眉開眼笑。陸靖柔拉著孩子的小手玩,無意間視線掠過純妃臉上,發覺她眼睛里濕亮亮的,像是淚花,只一閃就過去了。 “前幾日,朕瞧見你這樣喜歡孩子,此事倒也不難辦。”皇帝盤腿倚在大迎枕上,一字一頓地說,“如今雖有了大阿哥,比之前朝只少不多。你同純妃嫻妃她們生育上頭艱難,這也是女人家不得已的難處。年前太后母家托人向朕遞話,說有合年紀的姑娘,人品家世都不錯。朕不好當時答應,總想著要問問你的意思。” 陸靖柔一圈一圈轉腕子上的青玉蓮子鐲,對著陽光品鑒成色,打趣道:“皇上果然是當了爹的人,連拐彎抹角都老成持重不少。” 她近來一向客氣恭儉,鮮少夾槍帶棒地說話。其實她這樣心直口快的性子,有氣撒氣,總比吞吞吐吐不言語來得好。皇帝大為感動,自己一日叁趟跑鐘粹宮獻殷勤初見成效。 “朕明天就去回了他們,再不叫他們送人進宮來,好不好?” “那不成。”陸靖柔丟開鐲子,往炕桌上的戧金彩漆攢盒里挑桃干,“臣妾可不想背個狐媚惑主的好名聲。” “有這么好吃嗎?”皇帝笑問道。 陸靖柔愛吃桃,干貨鮮貨都不挑揀。只不過現代人吃甜的口味同老輩人相去甚遠。內造涼果齁甜齁甜,仿佛一巴掌打死賣糖的,硬吞下去喉嚨都要綻出火皮兒來。她為此特地寫了配方抄給小廚房,要求制蜜餞的廚子少放砂糖,力圖保留桃子的鮮甜原味。 一整塊桃rou撕兩半,大小不均。陸靖柔左右看看,堅定不移地把小的那塊掖進皇上嘴里。 再等等,等到十五那天出宮觀燈就好了。心里總存著甜蜜的念想,足夠抵過平常日子里的苦澀。皇上整日介在她眼皮子底下亂晃,也就顯得沒那么膩煩。 生死之痛最難忘懷,但她愿意試試撇下傷痛朝前看。西北的仇人已然死了兩個,活著的人還要生活,何必咬住不放,折磨自己呢?她不想辜負蕭闕的情意,更不想辜負自己堅持求生的決心。論來論去,雖然名義上擔著夫妻名分,她待皇上多少還是有成見——他需要的女人,是精美工巧的美人觚,溫柔窈窕,面目模糊。誠然皇上對她有情,但那份情意究竟幾斤幾兩重,她不敢去稱。 因為她在一個太監的身上見過,愛是什么模樣。 她盯著皇帝一動一動的腮幫看了一會兒,突然笑嘻嘻地說:“您這么看,簡直跟大阿哥一模一樣。” 她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說話,皇上并沒著惱,約莫早就習慣了。 “不過我還是覺著,您這長相生個公主,絕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陸靖柔本著孟德爾種豌豆的科研精神,拉高調門嘰嘰喳喳地扯閑篇,“都說女兒像爹,那么公主的娘頂好是皮膚白皙的鵝蛋臉兒,眉毛眼睛鼻子沒錯處。” 她比了個兩手對插的動作:“兩廂一兌就成了。不是我夸嘴,您這雙桃花眼,生在女子臉上真叫媚骨天成。不像我,隨了我爹天生沒眉毛,不描深些就像賊禿子。” 皇帝大概已經放棄掙扎了。他就著往后一靠,懶懶地應聲:“朕瞧你模樣生得很美,哪里有那么不堪。” 陸靖柔賣力地撐起嘴角,哈哈大笑。 轉天初五去嘉福寺上香。路途遙遠,要隨行的須早起準備。陸靖柔天不亮就被雙喜從被窩里拔出來,困得尋死覓活,早膳都是閉著眼睛用的。套好衣裳一搖叁晃地上馬車,連踩了康生的腳都不知道。 嘉福寺仿照宮城對稱軸結構而建,可惜來時是大冬天,山上綠葉凋零,只剩棕褐色枝干呆呆地站著。小溪凍得硬鏘鏘,真正是萬徑人蹤滅,連個走獸也沒有。 上午跪著聽誦經,中午吃素齋飯。名頭上聽著豐富,什么紅燒鯉魚、蔥燒蹄膀,一嚼全是豆腐干。陸靖柔窩在蒲團上,又困又饞,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和尚十分欣慰,說她佛緣深厚。 “皇上,皇后她們都不餓嗎?我想吃哈兒巴肘子。” 終于要下山了。陸靖柔惆悵地望向遠方布滿紅霞的天幕。半山腰風景壯麗豐美,凜凜山風吹在臉上,一瞬間醒了神兒。“您看天邊晚霞,紅彤彤的,像不像櫻桃rou的顏色啊?” “佛門清凈地,少提這些。”皇帝輕拍她手背,“中午不是用過膳了嗎?” “素菜也就吃著玩兒,還不夠我填牙縫呢。”陸靖柔理直氣壯,“臣妾是嘴饞,又不是缺心眼兒。誰不知道rou好吃呀,我就愛吃rou。” 皇帝繃臉皮忍得辛苦,但源源不斷的笑意還是從眼里往外冒:“那點心還吃得下嗎?” “點心自然吃得下,皇上有所不知,我們姑娘家天生兩個胃口。一個裝飯,一個盛點心。” 陸靖柔說話時,眼風若有似無飄過皇帝身后去。深灰狐皮一口鐘斗篷,領子翻毛出鋒,劍眉星目隱在卑躬屈膝下頭。領口一對兒蜂趕菊金紐扣,還是她昨夜里親手解了,又扣上的。 她想起從前在學校圖書館,偶然翻著一本明代俗曲的集子。那里頭多情女子深閨無事,對著身旁瑣物日日思想情郎。有一節寫紐扣,格外新巧有趣,她到現在還能背得出來: 紐扣兒,湊就的姻緣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兩下摟得堅牢。生成一對相依靠,系定同心結,綰下刎頸交。一會兒分開也,一會兒又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