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他的心愿
上元夜十五,皇帝依舊例在西苑宴請朝中大臣與各位王公使節(jié)。這種場合陸靖柔她們是不必出席的,故而蕭闕告假,說要出宮回府,把她偷藏在馬車里帶了出去。 這么久了,陸靖柔還是頭一次上街,心里既激動又興奮。路上扒著車簾子,不住地往外看,什么東西都新鮮,什么東西都好玩兒。 馬車停在京城最繁華的街市口,下車之前蕭闕給她里外換過衣裳。她自己穿來的衣服首飾在宮外街市上太過顯眼,容易無端招惹是非。 “這個我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陸靖柔攏好了大紅斗篷的風帽,一頭跳下了馬車。 雙腳踏在堅實的土地上,再一抬頭,就猛然躍入了流光溢彩的煙火人間。一棟棟掛滿燈籠的高樓將黑夜照得有如白晝,彩球燈掛在高處,葫蘆燈懸在橋頭。紅竿鯉魚燈自己會游水,四角的琉璃料絲燈內層套著彩畫芯,點上蠟燭就能一圈一圈地轉。元宵攤子大銅鍋冒著裊裊霧氣,吹糖人小販周圍擠滿紅臉蛋的孩子,妙齡少女叁兩成群,挑著牡丹燈籠過橋去摸門釘,祈求來年百病消除。年輕夫妻抱著嬰兒猜燈謎,白頭翁媼肩并肩慢悠悠同吃一碗元宵。有膽大活潑的漂亮姑娘,得了女伴慫恿,折了紅梅向中意的郎君懷里拋。 陸靖柔拔腿就往人堆里沖,只恨自己兩只眼睛太小,裝不下這光華流轉五彩斑斕的大千世界。蕭闕唯恐人多擁擠走散,起初還牽手并肩而行,奈何她像匹脫韁野馬,橫沖直撞,險些把他也拽個趔趄,只好一路背著。剛好高處視野開闊,方便觀燈。 “小兔子!我要小兔子燈!!” 陸靖柔指著不遠處的花燈攤,興奮得直蹬腿。她說的小兔子燈是個蓮花座的燈籠,上頭臥著一只白兔,做回首顧盼之態(tài)。兔眼是活機關,點亮了燈就滴溜溜亂轉, 陸靖柔要自己打燈籠玩,蕭闕只好放她下地。再往前就是戲臺,那里是雜耍藝人的地盤。有口中吞劍的,有腹中噴火的,十根針并一條細線含在嘴里,舌頭不知怎么動一動就穿成一串兒。人群中爆起一聲好,他們就敲響銅鑼伸出去討錢。游人越擠越密,蕭闕拉住了她的手不敢松脫。 擠擠挨挨走到河邊,人流稀稀拉拉少了許多。水面映著蓮花河燈的燭光,明滅變幻。陸靖柔玩了一路,吃也吃累了,手里的乳糖獅子啃不動,一徑塞給蕭闕解決。 “蕭闕。”她扒著橋欄桿,望著河面粼粼閃動波光燈影。亂花漸欲迷人眼,心里突然生出零星的不舍。“燈會結束之后,咱們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啊?” “娘娘想回去嗎?”蕭闕掏帕子,給她抹凈了嘴角的糖渣。 河畔遠處有人在放焰火,橙黃朱紅靛藍的火焰砰地一聲,爆裂成無數(shù)明亮花朵,頃刻間就熄滅了。事實明擺著,她不想回去都不行。陸靖柔憂傷地嘆了口氣,沒有接話。 蕭闕湊近了,試探著問:“那,娘娘想家里父母么?臣可向圣上請旨,允準娘娘年后歸寧,看望二老。” 既是這樣問,她只能按著陸貴人原身與自己的情況,半真半假編故事:“我娘死得早,從小我爹不是打我罵我就是砸東西,家里摔得碗都沒了,吃飯得用盤子。”陸靖柔凄然望向遠方,笑了一下,“不瞞你說,我最煩有人拿仁義道德來壓我。他不拿我當女兒,憑什么老了要我孝敬他?那個家誰愿意回誰回,我巴不得他孤獨終老。” 蕭闕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位年輕男人迎面走來,手里提只西瓜燈籠,肩膀上扛個小姑娘。小姑娘約莫叁四歲光景,梳兩條羊角辮,穿一件碎花紅棉襖。父女二人齊聲唱著歌兒,有說有笑地走遠了。 陸靖柔默默地盯著他們看了許久。 “你不情愿,那我們就不回去。” 他說得太干脆,陸靖柔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過頭來呆呆地看他:“你說什么呢,真不回去呀?” 蕭闕含笑不語。 陸靖柔直勾勾盯著他看。蕭闕在她面前從不說謊,這一點她十分篤定。那么他說不回去是什么意思,不回哪里?不回家還是不回…… 她慢慢瞪大眼睛。心頭那一簇微弱火苗,越躥越高,越燃越猛,忽地爆成熊熊烈焰。陸靖柔似哭似笑,嗓子打顫,極力壓低了聲音:“你……你是說咱們不回宮去,我不做皇上的人,是嗎?” “是。” 她想笑,一下子就滾落了滿臉的淚,喉嚨像被棉花堵住,說不出話,哽咽著渾身發(fā)抖。 蕭闕怕她這個哭法會著風寒,索性拿斗篷把她裹緊了抱回馬車上去。她攥緊拳頭,眼神恍惚:“這這這是真的嗎?蕭闕你也是真的嗎?我有時候會做這樣的夢,你掐我,掐我一下。” 蕭闕自然不會掐她。見爐上還熱著參湯,便取了只銀甌子,一邊哄著一邊慢慢喂給她喝。陸靖柔在他懷里窩成一團,沒一會兒居然睡著了,睫毛還掛著一滴淚珠。 他抱緊了他的小姑娘,擁著小茶爐靜靜地坐著。時間在此刻流逝得格外緩慢,周遭一片獨屬于冬夜的靜謐,只聽得見她綿長的呼吸。熱氣吹拂過耳尖,有點癢。蕭闕低下頭,無聲地笑了。 馬車早就停了,是他舍不得放手。 陸靖柔頭天夜里住進蕭闕宮外的私宅,第二日中午就發(fā)起了高熱。 他府里下人急匆匆進宮來報信,彼時宮里正鬧得雞犬不寧。大清早有個宮女洗漱時,在水井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頭女尸。皮膚已經(jīng)被水泡得發(fā)白皺縮,身上的衣服首飾皆是宜妃娘娘昨日穿戴的。雙喜跪在地上哭得站都站不起來,說昨天用完晚膳娘娘就說身子不爽要休息,定是宮中有賊人作亂,暗中殺害娘娘。 皇帝眼睛赤紅,咬牙問道:“宜妃腰側與左腿根各有一黑痣,可對得上么?” 若非枕邊人,絕不能知曉如此隱秘之事。不過知己知彼的人,卻不止皇帝一個。替死鬼是他親自從死囚牢里提來的,生前也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家小姐,身高體態(tài)足與陸靖柔有八九成像,斑痣指甲等細微之處提前修飾過,作足偽裝。一刀割去頭顱,令其面貌與發(fā)髻無從辨認。皇帝因避諱不見尸體,只憑仵作口述,以假亂真并不是難事。只可惜現(xiàn)在還是正月,天寒地凍。短短一夜,井水泡不漲尸身五官,否則便能偽裝成自戕投井,更利落些。 皇帝下旨追封宜妃為貴妃,謚號端懿,按例以貴妃之禮安葬。雙喜聽說宜妃尸首沒頭顱,工匠需照著生前模樣再雕一個假頭,與尸首一同下葬時,險些哭得背過氣去。鐘粹宮大辦喪儀,極盡奢華之能事。僅宜妃停靈棺槨所用的木料,已幾乎與皇后規(guī)格等同。天家就是如此,活蹦亂跳的時候不憐惜,卻想方設法給死人享盡哀榮。 蕭闕直忙到酉時,才接到陸靖柔生病的消息。若是平日,尚可掩人耳目將她接到身邊照看。如今宮內人人認定宜妃已死,只能叫如意兒替他的班,勉強搶出幾個時辰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