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88節
容語隨他步入書房,里面擺設極是簡單,一案一塌,唯獨書冊倒是疊了整整一墻,推開窗往后院一瞧,滿片的細竹搖曳多姿,陣陣清香相送而來。 “你以前不愛讀書,如今倒是學起圣人,扮起了‘可食無rou,不可居無竹’這套。” 朱赟聞言朗聲一笑,“附庸風雅嘛,以前養尊處優,無需特別裝點,旁人也知我是全京城最富貴的小王爺,如今落魄了,倒是得裝點些門面,好提醒自己,也曾是讀書人....” 他如今是獲罪的庶民,連科考的資格都沒有。 容語聞言,心頭染上一絲痛。 二人在窗下佇立片刻,容語想起此行目的,打兜里掏出一疊銀票,往桌上一拍, “全部積蓄都在這了,等我攢了銀子再給你。” 朱赟被她這舉動弄得一愣,回想去年一群好友聚在紅鶴樓,個個哭鼻子裝窮,嚷嚷求著容語養他們,轉眼,鉛華洗盡,往事如煙,他們,一個長眠于彰武堡,一個遠赴他鄉,還有一個淪落到,真得靠她養了。 朱赟小心翼翼一張張銀票數起,疊在手里,將她這份心意握在掌心,他不是扭捏之人,如今手頭緊,后院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他吃喝,里子面子于他而言已不重要。 “卿言,多謝...” 容語聽他一個“謝”字,心里很不是滋味,猛地往他肩上一拍,“咱們是過命的兄弟誒....”說完,恍覺不對,訕訕地收回了手。 朱赟笑意從唇角逐開,一點點蔓延至心里,瞭望窗外的細竹,嘆道,“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往日我有多混賬,現在就有多困苦,欠的遲早都要還....” “別這么說..”容語雙手環胸斜睨著他,“這還不有我嗎?” 朱赟笑開,“是,不過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人還是要腳踏實地,以前我總納悶,謝堰出身不比我差,為何從不貪圖享樂,年紀輕輕,出將入相,如今已位極人臣,與他相比,我真是白瞎了這么多年的兄弟情,好歹也得從他身上學些不是,偏偏我紙醉金迷,從沒想過繁華也有盡頭,果然人在任何時候都要居安思危....” 容語眼底浮現謝堰岳峙淵渟的身影,對他這個人,她總是又佩服又頭疼, 她隨口寬慰道,“也不能這么說...那是他沒到你這個地步...” “不,他永遠不會到我這個地步,咱們靠家里月銀過日子時,他早早的在外頭經營了產業,我有一回無意中在他書房瞧見了幾張大額銀票,一張一萬兩,嘖,可把我給嫉妒死了....” 容語對錢財沒過多想法,吃飽穿暖就行,她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有朝一日你也會這樣....” 朱赟眼底浮現篤定的信念,“卿言,不瞞你說,我正打算行商,等過一陣子,我給你個驚喜。” “好啊!” ........ 夜色初上,容語回到司禮監,歇了一會,須臾,懷意急匆匆上來閣樓, “掌印,出事了....” 容語慢慢將朱赟贈給她的一本集子合上,抬眼問道,“何事?” “一個時辰前,一位年紀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敲了登聞鼓....” 容語將集子擱在書案,淡聲道,“每日都有人敲登聞鼓,此人有何稀奇?” 懷意道,“他只身一人敲完登聞鼓,跪在鼓下不走,惹來了許多百姓圍觀。” “他狀告何事?” “奇的就是這件事,這位男子狀告朝廷官員無故屠殺村民,至他村里一百二十名百姓慘死刀下....” 容語聞言臉色一寒,“誰接了案子?可有問清楚緣故?” “今日在登聞鼓當值的是刑科給事中柳大人,柳大人將狀子并人交給了都察院新任的僉都御史李鑫,李鑫詢問過后,便查了檔案,得知那男子所在的村子于兩年前發生了瘟疫,村中百姓無一生還,后被奉命去平疫的將領給燒了。” “檔案記載如此,偏偏那男子口口聲聲說是那將軍屠了村,此事非同小可,已鬧得滿城風雨....” 容語嗅出些不同尋常,“若真是瘟疫,這男子又如何出的來?” 懷意苦笑,“可不是嘛,論理,他一介村民,哪有本事越過層層官衙,來到京城告御狀,奴婢覺著,整件事怪怪的....” “確實有些怪,對了,是哪個州郡的村民?” “漢中秀水村....” 咣鐺一聲,容語茶杯失手,guntang的茶水伴隨著瓷片砸落在地。 容語猛地拽住了懷意的胳膊,“你說什么?秀水村?你確定沒聽錯?那個告御狀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懷意不知容語為何這般大驚失色,見她膝蓋被茶水浸濕,不由擔心,“公公,您膝蓋燙著了沒....” “快說,他叫什么名字!”容語擰著他衣衫吼道。 懷意從未見容語動過怒,又或者她發脾氣時,也是鎮定的,但眼下她一雙眼通紅如燭,似有大片的火光在她眼底燎原。 懷意嚇住了,怔怔開了口,“姓夏,名敦....” 容語臉色一白,跌坐在椅上。 “墩子,你可得接住了....” “別別別,言言,你別嚇我...這么大條蟒蛇,你快些..快些砍了它...”夏敦一張臉嚇得煞白,做個馬步蹲在樹下,五大三粗的身晃得厲害。 容語蹲在樹梢,身上纏著那條剛從樹干頂端捉住的蟒蛇,一手掐住蛇頭,沖樹下的人笑,“不,我要活的,給我師傅做藥酒用呢.....” “那你也別為難我呀....”夏敦哆哆嗦嗦差點嚇尿。 容語嫌棄他膽小,越發要歷練他,干脆將蟒蛇往夏敦身上一砸,嚇得夏敦尖叫一聲,抱頭鼠竄.... 往事如煙從腦海滑過,容語方才想起,她離開秀水村已整整兩年有余,這么說來,是她離開后,秀水村出了事? 聯想紅纓無故失蹤,秀水村被人離奇屠殺,這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秘。 整整一百二十口人哪... 無論是誰,她定讓那兇手血債血償! 容語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將滿腔焦灼壓在心口,吩咐懷意,“你派個人,暗中盯著這件事...記住,別叫人瞧出來是司禮監在盯....” “明白!” 又過了一日,事情發酵得快,就連酒肆茶樓里的散客茶余飯后都在熱議此事。 越來越多的百姓聚在登聞鼓下,要求朝廷查個水落石出。 “這事情背后,明顯有人推波助瀾!” 夤夜王府書房,王暉清瘦的身影陷在圈椅里,聽了暗衛稟報,臉色陰沉如水,他臉埋在掌心,靠在桌案,冷聲開口, “當初你們怎么辦的事?怎么會有漏網之魚?” 暗衛跪在他腳下,滿臉愧色,“秀水村山深水闊,或是藏著沒被發現?原是派人守了半年,以防遺漏,不成想還是失了手,只是沒料到這個活口,居然鬧到了京城來。” 大晉律法,若有訴訟糾紛,先尋里老調解,往上便是縣官,再至府衙的推官,倘若案子猶然無解,再告至提刑按察使司,地方最高一級還有巡案的監察御史。這個案子倒是稀奇,一路越訟,徑直告到了京城來。 “這背后若說無人推磨,屬下不信...” 王暉神色晦暗盯了他一眼,暗聲道,“大晉律法不許越訟,凡越訟,高一級便笞五十,他都越了這么多級,足夠打死!” 暗衛苦笑,“理是這個理,人也在當日給拘了起來,可事情越弄越兇,已民怨沸騰,都察院雖拿了人,卻不敢用刑,老爺,對方是個高手,懂得拿捏七寸,太子剛監國不久,鬧出這般大陣仗,于咱們不利!” “他這是沖我和太子來的!”王暉怒焰勃勃,沉沉扣著桌案,眼神幽黯盯著暗衛,“當年的手尾都收拾清楚了嗎?” 暗衛揩著汗,“若真要查,自有人出來交差,查不到您頭上,但屬下就怕那件事暴露....咱們這么多年的謀劃毀于一旦哪!” “我何嘗不知!”王暉重重咬著牙。 短暫沉默后,王暉深吸一氣,“這件事要壓,卻也不能肆無忌憚地壓,不能讓它發酵,也不能被人抓住尾巴,明白嗎?萬一不成,便盡早結案...”末了又問道,“那個人靠得住嗎?” 暗衛稟道,“您放心,自始至終他都不知道幕后是誰,屬下也從未透露過痕跡,個中厲害也告訴于他,他愿意以性命保住他兒子....” “好,這件事你去辦....” 暗衛前腳離開,又一心腹焦急推門而入,徑直跪在他腳跟前,神色凝重道,“老爺,大事不妙,當年韓坤把紅纓小姐綁架送入皇宮,不是動用了一批黑衣高手么,其中一人認得紅纓小姐,前年您送紅纓小姐離開時,恰恰被他撞見,而最惱火的是,此人現在落在了謝堰手里!” 王暉聞言一口血涌上嗓間,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謝堰是神嗎,哪能掐捏這么準?” 心腹汗如雨下,“屬下也是納悶,不過幸在屬下趕到的及時,在那人開口前用暗器射殺了他。” 王暉懸在嗓眼的心緩緩落了落,只是瞬間又挑眉望他,“你當著謝堰的面動手?確定沒漏蹤跡?” 心腹意識到什么,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渾身僵硬道,“屬下當時沒想那么多....出手后滿城轉了許久,方才回來.....”說到最后語氣低迷,已不那么自信。 近來,謝堰步步緊逼,行事極為狠辣,像是一座山,沉沉罩在他們心頭。 王暉臉色如布寒霜,漆黑的瞳仁里,緩緩蓄起一眶鋒芒, “謝堰乃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 容語這兩日都在關注秀水村一案,暗中著人確保墩子安全,恍惚想起先前委托謝堰幫忙尋找紅纓,這么久了,也該有消息,猶豫再三,六月初八日夜,悄悄換了夜行衣來到謝府。 邵峰是在容語掠至墻頭時,方才發覺她的蹤跡,他從樹梢跳下,嚇出一身冷汗, 心下琢磨,若容語有心殺謝堰,誰也攔不著,一時心中忌憚萬分。 “容公公,你怎么來了?” 容語負手立在院中,見書房黑漆漆的,不像有人,皺眉問,“謝大人呢?” “去了二皇子府還沒回來呢。”邵峰涼涼打量她幾眼,“容公公尋我家主子何事?” 容語明顯察覺邵峰對她有幾分敵意,倒也不意外,頷首道,“我尋他有要事,我在這里等他。” 二人干站著,你看我,我看你。 眼神來回交鋒。 容語最后上下掃了他一眼,確定邵峰打不過她,于是將臉別開,不再露出興趣。 邵峰鼻子都氣歪了,狠狠咽了一口氣,面色猙獰問,“容公公,我家主子這不是還沒回么,未免公公無聊,在下陪公公過幾招?” 容語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看在謝堰救她的份上,便給他侍衛喂喂招。 于是,二人一言不合打了起來。 待金尊玉貴的謝二公子回到謝府,便見書房外的庭院已被拆的七七八八。若非確定自己沒走錯路,還當到了某個災難現場。 月色灑落,院中矗立著兩道身影。 一人惱羞難當捂著胳膊疼得不敢吱聲,還有一人滿臉無辜朝他攤攤手, “對不起,算算多少銀子,我陪?” 謝堰:“.......” 他一言難盡看著她,冷目掃了一眼邵峰,保持著風度,將還剩半邊的書房門徹底推開,往里一指,“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