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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女宦 第87節

    朱承安連喝了兩杯茶,盼著雨快些落下來,他好借機留在這里用晚膳。

    容語伺候在一旁,見他時不時往外瞅,也是納罕,笑道,“殿下,怎么了?”

    朱承安今日很古怪,心事重重的樣子進來閣樓,偏偏又不說話,容語回想近來朝堂,除了八月十五太子大婚,倒也無旁的大事,何事令朱承安這般諱莫如深。

    “殿下,是否遇到煩難之事?且說來,卿言幫您想想法子?”

    朱承安手搓著膝蓋,心中惴惴,不知該如何開口。

    再過一陣,禮部便要去李府下聘,他與舅父提過數次,這門婚事板上釘釘,不容更改。

    既是如此,容語怎么辦?

    想告訴她,等他御極,她想要什么位份都可以,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

    容語會愿意嗎?他不敢冒險,怕有些話一旦說出口,連著往日情誼也被一同埋葬。

    撞上容語殷切的眼,他嘴唇頜動了下,將滿腔心思壓下,苦笑道,“倒沒旁的事,你知道,謝堰得了我二哥的令,處處掣肘....”

    這事容語也有耳聞。

    謝堰自從入閣,便放開手腳,不是揪王暉的毛病,便是將些難題拋給朱承安,朱承安政務遠遠不如謝堰熟稔,鬧出了些笑話,有失太子威嚴。

    別說朱承安,就是容語在政務上也不是謝堰的對手。

    短短一月,東宮幾位心腹皆被扯落了馬,容語之所以沒攔著,也是因那幾位官員或貪污,或瀆職,平白落人口實,丟了太子的臉。

    “此事的確棘手....”容語撫了撫額,茫然坐在朱承安右側,謝堰可不是旁人,文韜武略無人能及,容語可是親眼看著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蒙兀趕出河套,若論心計,她沒把握勝他,

    “我想個法子,看能不能收攬謝堰....”容語沉吟片刻,腦海突然閃過一道靈光,“殿下,我記得王家還有兩位姑娘待嫁,是也不是?”

    “你說的是王家三姑娘和四姑娘?”朱承安道,“那是王家二房和三房的嫡女。”

    “謝堰此人不可硬取,只能招攬,不如我與王相說道說道,讓他請楊尚書做個中間人,給王家與謝堰說媒,一旦兩家聯姻,謝堰礙著面子總不該繼續為難....”

    朱承安苦笑,“這個法子倒是可以試一試,不過謝堰若是一心幫著朱靖安反我,一個女人怕是奈何不了他。”

    天際終于撲下一道雷,漫天的雨滴砸落下來。

    如了朱承安的意,他揣著滿心歡喜問容語,“卿言,我能留在這里與你一道用晚膳嗎?”

    算了算時辰,他還可以留下來一個時辰還多。

    容語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揉了揉眉,為難道,“我這就打算去尋王相呢。”

    朱承安微露失望。

    二人一同邁出了閣樓。

    末了,分開之前,容語又看了一眼那橘子燈,提醒朱承安,“殿下小心些,別沾了水...”

    朱承安差點沒把那盞燈給丟了。

    回到東宮,他忙著畫了六幅畫,又著劉吉取了些竹片來,對著謝堰的竹燈,親自做了一盞,還嵌了珠片,比原先那盞越發華麗,這下他滿意了,吩咐內侍于次日晨起送去司禮監。

    容語一清早在樓下堂屋,閱過通政司送來的折子,就被這盞燈給塞了個滿懷,“這誰送來的?”

    內侍笑瞇瞇作揖,“掌印,這是太子殿下賞的....”

    容語這才打量懷里的六面羊角宮燈,每面一幅宮廷畫,人間百態,喜樂祥和,確實是朱承安的落款。

    容語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咂摸不出朱承安的心思來,要走了她的燈,又還了一盞?

    她起身道了謝,著人將宮燈送去閣樓,一絲不茍翻閱折子來。

    一整日,朝堂與宮闈,大大小小有上百件事等她拿主意。

    劉承恩有意在離開前歷練她,囑咐她事必躬親。

    等到她將千頭萬緒理清,忙里抽閑喝了一口涼茶,方覺夜色將落,廊廡四下燃了宮燈,清清郎朗的燈芒灑落下來,風拂樹影,搖落一地斑駁來。

    一人長身玉立,神色沉湛立在樹側,冷玉般的眸似淬了寒星,不偏不倚釘在她身上。

    容語不由打了個寒顫,

    謝堰怎么出現在這?

    容語沒由來的生出幾分心虛,只一想起她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對柄內閣首輔,品階猶在謝堰之上,倒也沒什么好懼他的,遂挺直腰板,正色問道,“這么晚了,謝大人怎么來了?”

    “有要事。”謝堰惜字如金,冷目橫掃一周。

    伺候在堂屋里的文書紛紛縮著頭,退了出去。

    容語擠出一絲笑,正待開口,卻見謝堰目不斜視,負手徑直往閣樓走去。

    容語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跟上,“喂喂喂,謝大人,您不請自入的毛病真不好。”

    謝堰在前頭冷笑回她,“容公公亂點鴛鴦譜的毛病也得改改...”

    容語腳步一滑,原來是為這事而來。

    想起他曾派人去李府求婚,莫不是今夜要跟她算那頭子爛賬?

    謝堰確實有這樣的念頭,但此時非彼時。

    那時的容語閑賦在家,能以李四小姐身份嫁他,如今呢,她是司禮監掌印,身上背負披紅之責,前庭后宮多少事壓在她瘦弱的脊梁。

    她根本不可能嫁人。

    她原先說,她這輩子都不嫁人。

    此刻謝堰是信了。

    蒼蒼茫茫的苦楚自心底涌上來,他眸眼如墜云霧,自踏上樓閣,繞過屏風抬目的瞬間,一盞精致華麗的宮燈撲入他眼底,熟悉的畫風刺痛了他的眼,如劍鋒一點點撥開繚繞在他眸底深處的云霧。

    所有的溫情期許,兵荒馬亂,在這一刻,皆化作眉間一抹寂寥。

    他還試圖尋找些別的痕跡,卻是沒有...怕是已扔....

    容語跟在他身后跨進了屋,見他目不轉睛盯著那盞宮燈瞧,

    “謝大人?”

    “這燈...不錯...”他慢慢地將目色移在她臉上,以異常平靜的嗓音問,“誰送的?”

    容語無措地扯了扯唇角,總覺謝堰的臉色有些沉,偏偏那雙眼冷靜自持,看不出端倪。

    “殿下賞的,謝大人若喜歡,可去尋殿下討要,殿下必定應允,只是....”

    “只是要付出一些代價是嗎?”謝堰反問。

    容語視線與他相交片刻,也不含糊,退開一步,朝他一揖,“謝大人,你輔佐二殿下,位高不過內閣首輔,而如今,你前頭也只有一個王暉而已,不過數年,王暉退下,你便位極人臣,鶴儀的話猶然在耳,咱們能否化干戈為玉帛,一心為江山社稷謀福?”

    血海深仇,豈是一句化干戈為玉帛便能解的。

    謝堰靜立良久,將肺腑里郁著那口氣一點點咽下,并沒接她的話,而是問了旁的,“今日議的江浙兩地修堤的事,不是我不應允,往年戶部也撥了不少銀子下去,被層層剝削,最后修的堤以次充好,大水一來又沖垮了,反而勞民傷財,我的意思是,先遣御史巡按,揪出那些國之蛀蟲,再督辦此事,只是近來都察院人手奇缺,我一時還沒尋到合適的人選....”

    如許鶴儀那般中正直辨的人終究是少,他原先留了兩名心腹在都察院,想以之為都察院耳目,替他聞風奏事,眼下怕是得抽一人南下江浙。

    “經歷年前那場惡戰,國庫緊缺,一分銀子得掰開當兩瓣用,容不得任何人中飽私囊...”

    容語思忖片刻,失笑,“我知道了,但太子的面子,謝大人也得顧忌著些...”

    謝堰才不在乎,又橫掃一眼寬案,原想再與她說會兒話,可面對這一燈,一處處替朱承安說話的人,他實在待不下去。

    謝堰極冷地笑了下,扭頭離開。

    一路出了司禮監,他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傷口,彎曲猙獰的痕跡,似刀割碎腦海里的畫面,又一點點埋在心底深處。他閉了下眼,大步離開。

    容語立在閣樓,看著他孤寂的背影融于夜色里。

    六月初六是朱赟的生辰,這是端王府敗落后他的第一個生辰,無論如何是要去的。

    到了這一日,她先備好禮,用馬車裝好,著侍衛趕車往南行,路過王家附近,想起許久不曾探望王夫人,特意下了馬車,來到王府側門。

    她今日穿得一身黑色曳撒,是她慣常穿得幾身,門口的管事嬤嬤很快認出她來,恭恭敬敬迎著入正院,王夫人見她來,十分歡喜,拉著她噓寒問暖,總覺得這個孩子特別合眼緣。

    “今個兒留在這里用膳,母親親自下廚做你愛吃的雞絲面。”

    其實是王桓愛吃,容語順著她心意罷了。

    她失笑,推拒道,“阿母,今日朱赟生辰,我得去探望他。”

    王夫人一愣,想起原先好好的幾個孩子,如今一死,一走,一落魄,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了許久。

    容語見狀只得開導她,“近來阿母是不是遇見了高興的事?也得告訴語兒才行..”她看得出來,王夫人這回臉色比先前紅潤不少,眼底也有了期待。

    王夫人拂去心頭的郁碎,浮現一抹笑,“是有一樁喜事,等時機成熟再告訴你。”

    容語并未多問,只要王夫人心情好,其他皆不在意。

    告別王夫人,即刻登車前往南郊別苑。

    說是別苑,也不過是毗鄰農戶的一個稍大些的院子,好在清凈,此處無人識得他們的身份,王妃與諸位妾室住的也自在,端王尚在時,府中小妾爭風吃醋,偶爾也鬧個翻天覆地,而今,一朝敗落,她們既沒被王府拋棄,也沒淪落成風塵女子,朱赟一視同仁將她們接到此處,好生照料,幾位妾室也歇了心思,誰也沒棄朱赟母子離去,個個挽起袖子,燒菜的燒菜,浣衣的浣衣,原先雙指不沾陽春水,均干起了活。

    王妃性情也收斂了,一家人反倒是和和睦睦,同甘共苦來。

    容語抵達院門口,瞧見朱赟打另外一個方向回來,一段時日未見,他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身粗短布衣,擰起兩個木桶,也不知桶里是什么,小心翼翼的,像是得了什么寶貝似的。

    容語跳下馬車,含笑迎了過去,“在做什么呢?”

    朱赟沒料到她會來,將笑溢出眼底,“你這么忙,還以為不得空來呢?”

    蔭蔭夏草蓋過他腳踝,一雙桃花眼早已褪去了往日的灑脫明亮,露出幾分沉著睿氣來。

    或許這才是藏在他骨子里真正的天性。

    因出身尊貴,自小優渥,便把這份天性給掩埋了。

    容語作色瞪了他一眼,“公務沒有盡頭,你的生辰一年一次,我怎會忘?再說,咱們倆什么交情?”

    接過他手里的木桶,往里瞄了一眼,“咦,小黑魚呀....我小時候可愛吃了...”

    朱赟定定望著她,空落的心瞬間被她這句話給填滿,縱然對她的滿腔情絲只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有她這句話,便是寂寂長夜夢醒后的皈依。

    二人一道進了院子,先去正院拜訪了朱赟的母親,侍衛將容語帶來的綾羅綢緞并一些珠寶奉在桌上,王妃苦笑著搖頭,“這些東西,不是我們能用的,怕是辜負了掌印一片心意。”

    容語頷首一笑,“您誤會了,這些均是底下人孝敬我的,并未在宮里上檔,您自個兒不用,回頭換些用得著的東西也是使得。”

    堪堪兩月不到的寥落日子,王妃已嘗盡辛酸疾苦,原先頓頓山珍海味,她還要挑些口味,如今能吃上一點rou食已是十分不易,還得靠赟兒去山野里尋,瞥了一眼兒子沾濕的褲腿,王妃眼眶涌上些許濕色,幸在養尊處優這么多年,身為王妃的氣度猶在,今日赟兒生辰,她斷不能露出憂色來,是以很快浮現端莊的笑容,

    “多謝掌印費心。”

    命侍妾給容語奉茶,又話了幾句閑,容語隨朱赟回了他的院子。

    宅院倒是不算小,有三進,朱赟獨住前院,他現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一大家女眷都靠他養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