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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日 第59節

    易阿嵐怔怔地望著那副周燕安不知何時但肯定早早就準備好的手銬,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沉默,但周燕安有話要說。

    “易阿嵐。”周燕安叫著,艱澀的吐字仿佛在叫一個陌生的名字,他依舊離得很近,用他的身軀和雨燕10將易阿嵐困在這狹窄的空間里,退不能,進不能。

    “這一個月來,大家都在想方設法地去弄清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易阿嵐囁嚅著,幾乎想和盤托出,他受不了周燕安用這種悲傷的語氣對他說話。

    卻聽周燕安說:“但我更多的時候卻是在想,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想做什么。”

    易阿嵐疑惑地抬起頭,跌進了對方深深的眼里。

    “早些年我主動被動地看過不少的心理醫生,”周燕安又說起好似無關的話題,“他們的治療手段各不相同,但通常都會說起一套大同小異的說辭,他們都告訴我,去找到自我的真正存在,那或許會是自私排外不講理的,而不是把自己完全消融在高尚無私的理念中。只有找到了我的存在,才能在浩瀚世界看清自我的渺小,明白人力有所不及,才能不迷失在宏大的理想里、沉溺在無能為力的痛苦中,會為生命里那些微小但真實存在的美好而心滿意足,聽到那極為輕微、極容易被喧囂掩蓋了的意味著活著的脈動。

    “而也只有這樣,那些宏大才有了具體的支撐,是值得去努力追求的。至于追求過程中的痛苦,所遭遇到的現實的鋒利,也就變得可以忍耐了,并且相信總會越來越好的。

    “我一直無法理解他們說的那些虛無縹緲的概念,只能聽從他們的建議退役,回到熱鬧的都市里生活,并找到一些愛好,去體驗生活中細小的喜怒哀樂,并借助這些細小的東西,讓它們像一面鏡子來觀照出自我的存在。但我還是不懂,我沒找到鏡子,曾經我做不到的那些事依舊讓我在噩夢中反復品嘗痛苦。”

    “我,”易阿嵐終于開口,并不知道周燕安說這些話的意義,也許是想讓他感到愧疚,于是他便妥協了,“我并沒有讓你為難,我做的事其實是……”

    “聽我說。”在距離真相只有一秒鐘的時候,周燕安打斷了他。

    易阿嵐發覺周燕安深沉的眼里仿佛正往外奔涌著火焰,又好像巨大的冰山在海面不動聲色地移動,燃燒與沉靜,正在同時上演。

    這樣一雙復雜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在搜索那些無法真正溝通、無法被信任的呼喊和細語之外的東西。

    周燕安說:“當看到你罔顧命令對外傳送郵件的時候,我首先感覺到的是背叛——并不是你背叛了國家,而是……你背叛了我。這很不可理喻是不是?就像心理醫生說的,那是不講理的。你效忠的是政府,你有義務熱愛的只是國家,你從來沒對我承諾過什么,你只是說過喜歡我,但這算得了什么?而說到底無論你怎么做,都是你自己走的路,就算違法犯罪,被法律制裁或者逃脫,那也都是你明白并選擇的。可是,那我呢?”

    易阿嵐顫抖起來,為他不甚明了卻又隱隱有所預料的情感而發抖,他在恐懼,在期待。他幾乎快要死了。

    周燕安的聲音因為承載了太多而不堪重負地變得暗沉而沙啞:“那我呢?我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自私和欲望,我不僅僅是在為了同行者忽然走向不同的路而失望和心痛,不僅僅是作為一名軍人而譴責你的行為。所以我一直在想,還有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要什么。”

    易阿嵐艱難地張開嘴,如同把血液從身體里抽出來那樣把聲音從聲帶里抽出來:“那你,想清楚了嗎?”

    周燕安如實地回答他:“我想清楚了,我是在,我在恨你。恨你明明說過喜歡我,卻又與我背道而馳。我似乎也在害怕,害怕你說過為了我才有勇氣從坍塌的地底爬出來都是假的,都是陰謀的幌子,我怕你并不喜歡我。我好像想要得到你更多的喜歡。我要你,愛我。”

    “為什么?”易阿嵐雙眼模糊地看著周燕安,“因為你也愛我嗎?”

    “是的,因為我也愛你。”周燕安沒看到易阿嵐霎時間淚流滿臉,因為他同樣也沒有抑制住洶涌的眼淚,“你是我的鏡子,在你身上,我終于看清了自己。”

    第81章 32日(36)

    易阿嵐抽氣般竭力呼吸著:“你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還是一種新的審訊技巧?”

    他此刻什么都看不見, 眼眶溢滿淚水,仿佛是沉入河里,與世界隔著厚厚的瀲滟波光。然而, 他還是看清楚了這一瞬間周燕安流露出來的責問、心傷、難過、委屈, 像油油的水草, 纏住了他,縛緊了他。

    易阿嵐并非是用眼睛看到這一切, 而是周燕安已經袒露自己的內心,而他同樣捧著赤誠的愛意,于無聲間, 他就明了了一切。

    易阿嵐哽咽著搖頭:“我明白, 我感覺得到……我只是, 我害怕那都是我的妄想, 是我太過奢望幸福而私心美化了語言。”

    周燕安捧住易阿嵐的臉,阻止他近乎于道歉的行為,然后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漬。或許是三十二日才下過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 豐潤了路邊的野草,也豐潤了易阿嵐敏感的靈魂,使得他的眼淚源源不斷地往下流。周燕安耐心地重復他的動作, 用略帶薄繭的拇指一遍遍地揩去咸濕的淚水,在這個過程中, 周燕安用觸覺反復描摹了易阿嵐的臉龐。從此以后,他就算將雙眼閉了起來,易阿嵐的存在也再清晰不過了。

    就像將一件濕的白襯衫擠干了水分晾在風中, 易阿嵐終于哭夠了, 通紅的雙眼里只剩下輕盈透光的飄動。他看見周燕安水痕斑駁的臉,他從沒見過周燕安這幅樣子, 忍不住笑了。這一笑,便將他吹得飄飄欲飛,雙手還被拷在身前,他微微踮腳仰起身子,以不太舒服的姿勢去親吻周燕安的嘴唇。

    本該是蜻蜓點水似的一吻,然而觸碰到的那瞬間,便被水面下潛藏的“魔鬼”誘惑,久久地流連不愿離去。離開前,還伸出舌尖在對方微涼的唇上舔了半圈。

    易阿嵐便像是在接受最恐怖最難捱的刑訊了:“你覺得惡心嗎?”

    易阿嵐一瞬不瞬地盯著周燕安,心里卻想,自己多貪心啊,多少人同床異夢,身體親密無間也仍舊為所謂的精神共鳴、靈魂伴侶苦求而不得。他明明已經和從未表露過同性性取向的周燕安心意相通、靈魂共鳴,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索取那些膚淺粗俗的表層親密。

    周燕安靜靜地回味著剛剛的吻,是如此鄭重其事地去思索易阿嵐的問題。良久,在幾乎令易阿嵐癱軟的沉默中,他說道:“不,我很喜歡。”

    易阿嵐又快要哭了,周燕安撈住他的后腦勺,把他往自己身上帶,繼續那個不太舒適的姿勢,延續剛剛淺嘗輒止的親吻。這一次,他們都異常激烈狂熱,幾乎是在碰撞、掠奪、侵占,把自己當做冰塊,把接吻當做火焰,要把自己融化了,要把對方融化了,再交融到一起不分彼此。像是還嫌不夠,發泄似的咬破嘴唇,用甜腥的血液和疼痛加深銘刻。他們交換著生命的象征,也交換著靈魂的一部分。

    直到胸腔里再也沒有一口氧氣,他們才放開對彼此的糾纏,依靠在對方的肩頭重重地喘息。

    易阿嵐顫抖著身體,感到被周燕安的體溫、呼吸和心跳包裹了,他閉上眼睛。這不是妄想。哪怕是在妄想中,他也從來不敢如此想象。是真實。唯有真實才會給他滅頂一般的快樂。

    如泣如訴的風聲起于曠野,月光緘默。這片遼闊的天地間只有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仿佛能一直站到天長地久,站到雨燕10龐大的金屬結構都腐爛。

    終究是開始酸麻的雙臂讓易阿嵐忍不住了,他抬起手,用已然溫熱的手銬去輕輕撞擊周燕安的胸膛,然后對正看向自己的周燕安搖了搖手腕:“你還要聽我解釋嗎?”

    周燕安笑了起來:“聽你解釋之前,你想不想聽聽我原本的打算?”

    “你打算干什么?”他們閑聊起,但也只不過稍稍分開,使得能看到對方的容顏,兩具身體依舊在親密的距離上。

    周燕安說:“我打算,不再費心去決定是否相信你。如果你做錯了,除非他們給你死刑,否則無論他們怎么處置你,在三十二日里我都要把你關在除了我誰都找不到的地方。一天我只去看你一次。而那一天里,你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來。”

    “哇哦,黑化誒。”

    “你不信嗎?”

    “我信。”易阿嵐舔舔被咬破的下唇,有點腫,不知是因為傷口,還是直接被吻腫的,有一點隱隱的痛,和很多很多的快感。易阿嵐好像很喜歡被周燕安這樣對待,要對方粗暴、瘋狂地占有自己、標記自己,而他也要以同樣的兇狠去回應對方。如此,炙熱的情感才能稍稍得以緩解,不至于焦渴而死。

    盡管在表面上,他們相對而立,眉眼都含著淡淡的笑意,嘴角也只是略微勾起,是最為平常和緩的狀態。

    “現在,你可以解釋了。”周燕安握住易阿嵐的手,從兜里掏鑰匙給他開手銬。

    易阿嵐問:“不把我關起來了嗎?”

    周燕安抬頭輕輕掃他一眼:“把你關在我心里好不好?”

    易阿嵐想忍,他覺得不該打擊一個剛剛互訴衷腸的對象說些甜言蜜語的熱情,尤其還是周燕安這么一個穩重正經的人,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還是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的土味情話跟誰學的?”

    周燕安絲毫沒有被嘲諷的不適:“你就說受不受用吧。”

    易阿嵐抿嘴,甜絲絲地說:“受用。”

    他又頗為自豪地揚起嘴角:“不過我是知道這代表你相信我了,無論我做了什么。”

    “會不會是因為哪怕放開你,你也既打不過我,又跑不掉。”

    “唔……”易阿嵐煞有介事地思索。

    “好吧,你是對的。”周燕安笑,忽然深深地看著易阿嵐說:“你知道組長他們是不希望能進入三十二日的人之間產生過于親密的情感的,就是為了防止現在這類事的出現。而說實話,換一個人,我就算把他看做很好的朋友,也很相信他,但我應該還是會公事公辦,直到有明確的證據證明他的無罪。”

    易阿嵐想了想說:“那為了不影響你的職業道德,你還是繼續銬著我吧,反正也不辛苦。”

    周燕安笑了笑,還是打開手銬,卻將其中一環銬上了自己的左手。他舉起手晃了晃,金屬碰撞出叮當響,帶得易阿嵐被銬住的右手也不得已揚起來,好像兩個人是一體的,是一對相互糾纏的量子,無論相隔多遠,其中一個作出反應,另外一個也即時給予相應的回答。

    “易阿嵐,”周燕安喊他的名字,“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力量是渺小的,我可能保護不了你,但我愿意與你一起承擔。”

    易阿嵐就這樣被輕易擊穿了,他輕聲說:“金屬是導體。”

    “嗯?然后呢?”

    易阿嵐指指手銬:“你對我放的電,我都收到了。”

    周燕安一怔,隨即失笑。易阿嵐在害羞呢。

    “去睡覺還是想隨便走走?”周燕安語調輕松地說。

    “走走吧。”易阿嵐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心臟,好像在暗示剛經過一場洶涌澎拜的感情宣泄,根本就睡不著了。

    他們便沒有牽手卻勝似牽手地走在高速公路旁,影子有一部分重疊在一起,晃晃悠悠地蹚過濕漉漉的草地,去看了早先易阿嵐很感興趣但周燕安無心在意的一排楊樹林。

    易阿嵐邊走邊交代,嚴飛身陷異國的女兒、逃生地道里的對話、交代給他的任務、攜帶病毒可以定位的郵件、人質交換計劃等等。

    周燕安偶爾點頭回應,沒有特別驚喜或者特別驚訝,似乎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風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刮著,白朗朗的樹葉背面便時不時卷過來,翻成浪花邊兒,地下的水洼如實記錄著葉的影、光的形。有時候會有涼爽的水滴落在臉上、身上,讓人冷不丁地一顫,接著整個人都覺得分外清醒安寧,如同洗禮,人生驟然清晰。

    周燕安便轉過頭,又去親吻易阿嵐。

    衛星電話響了,是深夜原野上唯一的人造聲響。

    兩人小跑著去帳篷那,看誰打來的。

    是易阿嵐的電話,陌生來電。

    易阿嵐愣了愣,隨即有些激動地接通。

    “易阿嵐?”電話那頭是一口a國口音的國際通用語,聽聲音像是個年紀不輕的男人。

    “我是!”易阿嵐連忙答道。

    “方便說話?”

    “方便!”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人在我手上,你可以向嚴飛交差了,接下來的事讓他自己去搞定,還有,提醒他別忘了答應我的。”那人說,接著又忍不住抱怨,“你的定位軟件發來得太遲了,我們這邊可不像你們那里一片安定,路上全被廢棄的車輛堵住,你是一點沒考慮到我這邊的交通困難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才接近那個人的?否則也不至于要多隔一個月了!”

    “哦……”易阿嵐應著,眼神飄忽。

    他是真的沒有想過晝半球的交通問題,三十二日事件發生時,他所在的半球是黑夜,尤其華國更是深夜兩點多,路上車輛少,那些突然失去駕駛員的失控車輛還不至于讓道路徹底堵塞。雖然在三十二日論壇里看過晝半球網友分享的交通癱瘓的照片視頻,但上一次三十二日時易阿嵐深陷猶豫糾結的情緒中,不知道是否相信嚴飛、害怕自己的行為帶來重大損失,以至于完全沒想到兩邊的道路差異,本可以早點發送的兩封郵件,一直拖著一天將盡時才發出去。

    而收到定位軟件的人,很可能與要控制的人質相隔甚遠,就算那個人也會開飛機,但為了在接近人質時掩藏身份——三十二日會開飛機的人可不多,還大概只能依賴摩托車、電動車等機動性強、體積小的交通工具來趕路。

    想到這些全源于自己的一點小疏漏,易阿嵐愧疚得不敢多說話,任由對方罵罵咧咧發xiele一通。又想到這點失誤帶來的后果,讓他自己平白受了整整一個月的□□和審訊,也是牙疼得不行。

    等掛了電話,易阿嵐郁悶地給周燕安轉述,等瞧著周燕安這么近這么溫柔的臉,又覺得開心。如果沒有把“失去易阿嵐”的情緒拉長到一個月這么久,周燕安是否還能明明白白地看清自己,是否還會直接表明心意?

    福禍相依,誰又能說得清呢,如此一來,反倒像是命中注定。他們在一起,既是真實的,也是宿命的。

    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解開手銬,而是依舊以這種特殊的聯結狀態躺進帳篷里共眠,共享后半夜的好夢。

    第82章 32日(37)

    在易阿嵐和周燕安沉睡的時候, 另一個承載日光的半球上,人們正在地面奔走。

    城市越來越不適合居住了,道路上汽車燃燒的黑煙過了這么多天已經少了很多, 但電線陸續過載、短路, 曾經的一點電火花逐漸醞釀成大火, 大樓一窗窗地燒起來。這種情況是早已預料到的,越是發達的大城市起火焚燒的速度越快, 畢竟帶電的基礎設施像蜘蛛網一樣密布,而擁擠密集的高樓又給火勢增添了綿延不盡的燃料。

    城市里的人們在三十二日社區里討論了很久,大家都一致認為, 除非你能忍受沒有電的生活——那樣隨便找一棟人煙稀少的鄉村別墅就能過得很好, 否則發電廠附近將會是最佳居住地點。其中, 大家還是不信任沒有專業人員監管的核電廠能安全運行多久, 火電廠又需要源源不斷的燃料,環保安全又省心省力的水電廠便成了大家都看好的地方。

    其實某些坐落在偏僻野外或者山脈的重要國家基地有自成一體的發電和生活設施,倒不失為更舒適的選擇, 只可惜他們都知道這類地方絕不會對公眾開放。

    于是在這個半球上人們逐漸帶著豐富的物資往各自最近的水電廠聚集,比起夜半球人類的各自分散,這里已經呈現出聚落的景象。

    抵達發電廠最早的人可以直接入住生活設施齊全的員工宿舍, 遲一點在不損害儀器的情況下可以住辦公室,再遲的, 只能在空曠的地方搭帳篷、建木屋了,充個電還得走幾分鐘去室內,除了睡覺前能刷刷手機, 生活質量遠不如去郊外或鄉村。

    好在三十二日里的人本來就不多, 大家又不把在這里的日子當做正經生活——可能還很享受野外篝火與夜宿帳篷,白天天氣熱的話便到有空調的會議室湊一堆聊天、玩游戲, 沒有絲毫的生存壓力,盡情浪費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額外時間,偶有看對眼的還能找個沒人的地方滾一下,氣氛其樂融融,因此目前沒爆發出多大的矛盾。

    更重要的是,joker開始在這些聚落里表現出切實的存在感,并產生一定的影響。在人們陸續進入發電廠時,joker就安排許多機器人搭了便車一同到來。這些機器人各不相同,有的是工廠里的,帶有多功能機械臂,在修改程序和算法后,可以對發電廠的設備進行簡單維護。有的則是銀行商店里很簡單的服務導覽機器人,智能程度不高,被joker稍加修改之后,也只會守在發電廠某個重要設施附近,提醒其他人“不要碰”。還有一些水下機器人,會定期對水電廠建在水里的設施上附著的藤壺、水草等進行清理,以免影響到水輪機運轉。這種水下機器人有的大水電廠本身就有,小水電廠購置不起,只好用人工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