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60節(jié)
“你有沒有覺得這很可怕?”羅杰指了指遠處從水里爬出來的水下機器人,對身邊一起來河邊抽煙的煙友說。 煙友不在意地吐出一口別致的煙圈:“這不是很好嗎?要不然還得我們親自下水。” 羅杰想了想說:“我的意思是,好像我們在這里全依賴這些機器人。” “這有什么?真實生活里到處都是啊,住酒店有機器人給你送水送毛巾,餐廳有機器人送餐,它們還會給你唱歌呢。” “問題就在這啊,酒店餐廳都是為了從顧客那里賺錢,這些機器人,應該是說它們背后的主導者joker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么?” 煙友愣了一下,說:“那位大兄弟好心吧。畢竟在三十二日里也挺無聊的。” 羅杰卻搖了搖頭:“你看社區(qū)里一條新帖子了嗎?id叫船長的那位?” “看了。怎么了?你也想去東半球?” 那帖子的發(fā)布者船長宣稱自己的確是一名真的船長,并且已經(jīng)招募了四個船員,物色了造船廠一艘最新的配有智能系統(tǒng)的高科技郵輪,打算開船渡過大洋去東半球,他覺得在基礎設施保存完善的東半球能過得更開心,至少空氣會好一點,并且歡迎其他人登船,只不過要收船票,現(xiàn)實中的真鈔票。 羅杰說:“我是說,但凡手上有點技術的人,在三十二日里其實都能找到賺錢的路子。joker那么厲害,都能改機器人程序了,真的會無聊嗎?” “管他呢。”煙友抽完最后一口,將煙屁股扔進河里,“真要較真起來,不是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而是我有什么。改天joker要是收費,還他媽很離譜,我肯定是不會給的,大不了背一捆壓縮餅干,往林子里一鉆,吃吃水果挖挖野菜照樣能活,不能用電也沒什么,一個月也就這么一天,真實生活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 煙友轉身就走,羅杰在原地嘆了一口氣。他其實是政府人員,但什么也不會,飛機不會開、槍法不準、身手垃圾,本是個混日子的公職,在三十二日出現(xiàn)后,他倒是被賦予了其他職責:混在人群中,感知他們的集體情緒變化,監(jiān)控群體行為。 這一次上層領導讓他搜集joker在民眾中的影響力以及民眾對joker的看法,他明里暗里挑起了好幾次話題,但大家顯然都對joker的存在不甚關心,頂多是驚嘆幾句這人好厲害、挺熱心,基本上聽不到更深層次的觀點,沒有搜集到有用線索,更沒有遇到像易阿嵐那樣被joker“優(yōu)待”的人。 而大家絲毫不擔心joker會有什么目的,恐怕也都是認為對于他們這些普通人來說,三十二日更像是夢幻泡影,是一種樂趣,但終究與真實的生活相去甚遠。 但羅杰知道,并不是這么簡單。三十二日的影響已經(jīng)涉及到真實生活中的重要領域。政治上,各個國家對以三十二日為核心的間諜竊密行動嚴防死守,內部之間權力爭奪、信任危機屢見不鮮。在經(jīng)濟領域,也有切實的數(shù)據(jù)表明,從三十二日出現(xiàn)以來,金融市場波動幅度增大,尤以股市最為明顯。而動蕩的源頭已經(jīng)很難溯清,也許可能只是某個股民在三十二日混進了某個企業(yè)的內部資料庫,然后大肆散播好的壞的無從查證的,一點小小的蝴蝶效應逐漸醞釀出風暴。 而那些微小的個人,有枉死在三十二日的,有被禁錮被奴役被勒索的,也有因三十二日獲得新生、生活翻天覆地的……說到底,能到水電廠匯聚在一起的人們,大多是極為平凡普通的,但也足夠稱得上幸運。 此時就有一個說不上幸運的人,被狙擊槍的準星紅點給驚退了腳步。 他同樣是執(zhí)行joker相關任務,但遠比羅杰危險得多,他要去探查上司交給他的幾處超級計算機基地,負責找到joker的下落,或者毀掉joker極為依賴的計算機。他現(xiàn)在抵達的是a國一著名大學的計算機研究所門口。 “我沒有惡意!”他立即舉起雙手大叫,往后退開到空曠的地面上,好讓狙擊手把他看得更清楚。 “你身上帶著武器。”回應他的是毫無感情色彩的機械音,從走廊多個喇叭里一起傳出來,根本分辨不清說話者的具體位置。 “我只是為了自衛(wèi)!”這個人說,同時心里暗忖,說話的人是joker嗎,他為什么掩蓋自己真實的音色,難道怕他根據(jù)聲音認出他,然后在現(xiàn)實指認?這至少說明了joker并不默默無聞,他在心中認真地分析著。 那個冰冷的聲音說:“可你剛剛炸掉了一處軍方超級計算機服務器所在地。” 這個人連忙說:“我就是軍方的人,而那些超級計算機其實是屬于我們軍方的財產(chǎn),我只是奉命去銷毀它們,免得它們被敵人利用。” “所以我并沒有阻止你。那你來到這里干什么?” 這個人答非所問:“你是joker嗎?你也是a國人對不對?我其實是來找你的……” “不用試探我。”機械音打斷了他,“我對你的目的不感興趣,我只是想讓你帶句話。” “什么話?帶給誰?” “帶給所謂能做主的人。我要說的是,在三十二日里,無論軍用、民用、研究用的超級計算機和量子計算機都歸我了,作為補償,我同樣會維護它們的安全,不會有人借它們生事。并且我承諾,不會參與到你們任何國家的內政和相互爭斗中,我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 這人聽了為難道:“可是……” 聲音再次打斷他:“我只是想一次性通知到位,你還需要知道的是,我并不是沒有能力保護我想要的,只是不想太過麻煩。” 這個人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看到了令他頭皮發(fā)麻的一幕。 從研究所的大門里,身后的草地里、林道里,走出了上百只黑灰色的金屬機器狗。全都是普通的排雷機器狗,他在二十多年前就見過這種排雷特種機器人在戰(zhàn)場上掃雷、被炸得金屬零件亂飛的場景,他當時覺得靈活又無痛的排雷機器狗避免了許多士兵的無謂犧牲,哪怕是看到炸斷了腿的機器狗掙扎著往設定好的下一個排雷區(qū)域爬去時也不曾有過絲毫情緒波瀾,工具而已。 然而當看到那些不會感到疼痛的機器狗全都往自己的位置包圍時,他再也不能把這些東西只當做排雷工具。 他在內心告訴自己,那些幽暗的狗眼球只是光學儀器和軟件程序組成的視覺模塊,并沒有什么好怕的。但他的雙腿還是忍不住顫抖,這還僅僅是排雷機器狗而已,哪怕爭議不淺,但很多國家對“致命武器自主化”的研究還是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他的地位接觸不到更高層次的信息,但可以預料到進展不小。就算下一秒走出一個雙臂是機槍、肚子里全是子彈的人形自走兵器,他也不會太驚訝的。 而就算是眼前這些排雷機器狗,恐怕也遠不是二十年前的笨蛋金屬工具能比的。 機器狗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后圈停下,冰冷的機械音響起:“你今天就在這待著吧,只要不想著逃走,我不會讓小狗傷害你。等這次三十二日過去,把你所見所聞都帶回去,下一次我要聽到令我滿意的回復。” 這個人只能艱難地點頭,心里悲哀地意識到,在致命武器也獲得足夠智能的時代,人多力量大將成為過去式,世界是可以被少數(shù)人掌控的。 唯有晨昏線自東向西公平地轉動著,承載著光明的地方入暝,而夜色濃郁到了極點,也將迎來薄光。 凌晨的原野清晰干凈,空氣未被人動過,仿佛能嗅到氧氣的鮮美。 易阿嵐和周燕安爬出帳篷,解開手銬后,在一處小水坑隨便洗了洗臉。 易阿嵐只是能清楚地看到周燕安,眉眼間就忍不住帶上愉悅:“今天我們去哪?” “這次并沒有安排任務。上一次也只剩下一個基地還沒來得及清毀。” “我們要把上次的清尾嗎?” “嚴格來說,你還沒有回到那邊得到明確的無罪釋放,我是不能帶你繼續(xù)接觸機密的。” 易阿嵐點點頭:“也就是說,今天一整天都是我們的私人時間嘍?” 周燕安笑:“是這個意思。” 易阿嵐也笑起來:“真好啊。” “想去做點什么嗎?” 易阿嵐仔細想了想,眼里逐漸冒出一粒粒的碎光:“約會?” 周燕安失笑:“行啊,我還沒約會過呢。” “我也沒。” 他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接著又都哈哈大笑起來。 雨燕10在高速路上開始滑行,易阿嵐透過舷窗看到路邊有一輛側翻的卡車,從貨斗里滾落了一地的蘋果。那些早已干癟的蘋果在一夜的雨水浸潤后,于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假象的飽滿鮮艷。 易阿嵐又去看東方的天空,要日出了。 易阿嵐忽然說:“從小學作文寫日出就在用‘魚肚白’來形容了,經(jīng)過這么多年,這個形容詞已經(jīng)變得僵硬,就像是膝跳反應那樣成為對日出的本能,不再具有美感。但我剛剛看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腦海中卻恍然間冒出一幅場景。一條魚死在海底,被海水排斥,慢慢往上浮,它是肚皮朝上的,于是也是最先白色的肚皮浮出漆黑的海面,先是一點點,慢慢的,然后浮出的魚肚越來越大……但那條魚突然復活了,它猛地一躍,把覆滿紅色魚鱗的魚背露出來。日出,就是這條死魚復活。” 機內通訊系統(tǒng)傳來周燕安的笑聲:“很浪漫。” “哪里浪漫?死魚嗎?” “復活。” 沒有比死而復生更浪漫的了。 雨燕10沖上云霄。 易阿嵐笑著同意。他感到自己正在復活。 第83章 32日(38) 暴雨沖洗過的城市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水洼, 熾烈的陽光被那些水洼切割成亂紛紛的光幕。 周燕安和易阿嵐就是這樣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空寂與陽光閃爍中。一些腐爛的物質都在下水道中隨著雨水涌動到地域邊緣,于是這座無人打理的城市氣味并不難聞,像是三十二日給兩人第一次約會的禮物。 他們有時候手牽手, 有時候一前一后地走著, 有時候從地上撿起什么東西, 讓另一個人來看,看了后又隨手扔掉。 約會本就沒有什么定式, 兩個人都開心就好。 易阿嵐不小心踩到人行道上一塊松動的瓦磚,瞬時泥水飛濺,還沒來得及提醒身側的人, 周燕安就迅速地讓開, 泥漿在另一塊瓦磚上啪嗒落地。 易阿嵐笑了下:“反應很快啊你。” “基礎cao作。”周燕安淡淡地來了句。但他眼神里有著細小的得意。 如果不是很熟悉周燕安, 或許會忽略他此刻眼里的神采。易阿嵐并沒有認識周燕安很長時間, 滿打滿算也才半年而已,但他們之間很熟悉了,熟悉到那一閃而逝的得意就像雨過云收那般鮮明耀眼。 易阿嵐情不自禁地靠過去挽住他的手, 剛剛那是一種孩子氣式的情緒表露,像是小學生,就算在喜歡的人面前很會翻花繩也是一件很值得得意的事情。這樣的情緒展現(xiàn)在向來成熟穩(wěn)重又時刻保持冷靜的周燕安身上, 比許多甜蜜的言語,都讓易阿嵐為之心動。 他們貼得很緊, 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路。 易阿嵐的目光總是掃著前路的種種物體,在尋找還能給周燕安繼續(xù)表現(xiàn)的機會。路邊最多的只是綠化帶,和一棵一棵綠油油的梧桐樹。樹上纏了許多小彩燈, 或許到了晚上, 這條街會是這座城里頗有聲名的燈光夜街,吸引一對對的情侶蜂擁而至。 他的異常又怎么能瞞過周燕安, 周燕安不清楚他的具體意圖,但想惡作劇是沒跑了。于是在走到一棵枝丫低垂的梧桐樹下時,周燕安趕在剛有動作的易阿嵐前,輕輕一躍,手掌劃過樹枝,接著落在前方,轉身笑瞇瞇地看著。 還留在原地的易阿嵐霎時間被搖落的水珠淋了個徹底。 兩個人都有些懵。 易阿嵐是因為想做的事被搶先一步,一時沒反應過來。 周燕安是因為樹葉間的雨后積水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幾乎將易阿嵐從頭澆到尾。 不過兩人很快又笑起來,易阿嵐抹抹臉,沒好氣地把水往周燕安身上甩:“可惡,被你看穿了。” 易阿嵐似乎還想故技重施,又到一棵樹下時,肌rou便繃緊了。周燕安看出來了也不去拆穿他,甚至很配合地站在原地,這一次傾盆而下的除了水珠,還有跳起來又落在他懷里的易阿嵐。 周燕安抱緊了他,仰著頭,迎接著被樹葉積攢起來的新鮮雨水,與易阿嵐溫熱的親吻。 濕漉漉的兩個人終于找到一家男裝店,周燕安從路邊拿起一把不知誰忘記收回去的拖把,砸破了櫥窗玻璃。蜂鳴器應該失去了電力,對這種破壞行為絲毫沒有反應。 兩人進去后,先是隨手拿件棉體恤一邊擦頭發(fā),一邊在一排一排的衣架上挑選衣服。他們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對方。 “這里有內衣。”周燕安在店鋪的一角墻壁前說。 “哦。”易阿嵐走過去時周燕安已經(jīng)選好離開,他也選了件合適的尺碼,沿著與周燕安不同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繼續(xù)轉悠。 寂靜,這個世界都是寂靜的,偌大的寂靜擠進這家小小的男裝店,將有限的聲波不停地放大:水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磋磋磨磨的腳步聲,衣服被信手翻閱的聲音,開始脫衣服的動靜,鞋子被踢開,呼吸聲,逐漸粗重的呼吸聲。 分不清是誰的。 易阿嵐捏著一件襯衫,心口起伏著,回過頭,他看到周燕安在幾排衣架的那頭也看著自己,赤/裸著上身,眼神也濕漉漉的。 某種心照不宣的聯(lián)系便產(chǎn)生了,他們開始相互靠近,擁抱,接吻,撫摸對方。 沒有做更多的了。兩個人只是忽然明白,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是需要躲避的。 夜色點亮星辰,晚風徐徐。 易阿嵐經(jīng)過一家電器城時,看到投影儀,突發(fā)奇想想看電影。于是他們跑了大半個城市,終于找到一家影碟店,又在里面發(fā)現(xiàn)一張可能是店主收藏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潛行者》藍光碟,順便牽走了店主的藍光碟機。 標價昂貴的投影儀和影院規(guī)格的幕布被放置在城市中心的噴泉廣場上,周燕安找來一臺柴油發(fā)電機供電。 一切準備妥當后,他們坐在已不再涌動的噴泉池前的臺階上。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看。”易阿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