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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日 第6節(jié)

    易阿嵐往后看了看,什么都沒有,隨即他明白了,應(yīng)該是易云山和易曉山的遺照共用一個相框,易曉山在前,易云山就被遮住了。

    奶奶解釋道:“你媽不會樂意看到他的,看他一次就氣一次,你媽是個好兒媳,云山對不起她,她還愿意管我,我怎么能給你媽氣受?就委屈云山了。唉,活該,也是他活該啊!”

    易阿嵐沉沉地看那副黑白照片,似乎企圖透過易曉山的臉看到易云山,他真的已經(jīng)不記得易云山到底長什么樣。

    “你想看看你爸嗎?”奶奶試探地小聲問。

    易阿嵐立即搖頭。

    奶奶一時間眼淚更為泛濫:“你恨你爸啊?該恨啊,怎么能不恨?我都恨得直咬牙,我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兒子?他也知道對不起明明和你,這么多年都沒臉給我托個夢。曉山倒是托夢給我,說他冷,說他害怕。嵐嵐啊,是不是墓地沒砌嚴實,讓他受涼了?”

    易阿嵐聽著這個傳統(tǒng)老人的傷心囈語,安慰地說:“我過兩天去祭拜一下叔叔。”

    第二天,下著小雨,易阿嵐還是去了叔叔的墓地,他只是覺得家里氣氛太壓抑,想找個清凈的地方待上一會兒。看遍整座城市,大概沒有地方比這里更清凈了。

    公墓門口,易阿嵐遇到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這個時候,似曾相識感又涌了上來。易阿嵐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那個男人。他想了半天無果,決定不再為難自己生著病的大腦。

    易阿嵐注意到叔叔墓地前有沾著泥的腳印,有人來祭拜過叔叔。易阿嵐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出剛剛在墓地碰到的鴨舌帽男形象,看腳印的完整度和大小,能推測出這屬于一個剛離開不久的男人。

    既視感似乎有解釋了。或許多年前,他在叔叔的朋友里見過那個男人吧。

    墓地當然不像奶奶擔憂的沒砌結(jié)實,和前后左右一樣密密實實,封著一個人的一生。這座山頭成千上萬的墓地,死著成千上萬的人。他們活著的時候或許各有各的光芒,但如今都是差不多的墓碑,冷冰冰的生死年月,標志著無人關(guān)心也無人知曉的已經(jīng)消逝的存在。

    易阿嵐站在叔叔墓碑前,悲哀地想到,他也將如此,他此刻活著的歲月都將變成未來沒有意義的歷史。

    他的存在,只讓自己飽受煎熬。

    易阿嵐蹲下/身忍不住哭,哭相逢短暫、別離卻是永恒的叔叔,也哭自己。

    祭拜完叔叔,易阿嵐開著車在城市漫無邊際地游蕩。忽然,他在路邊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生病的腦子又開始大聲叫著熟悉熟悉了!

    這次易阿嵐沒有罔顧大腦的隨意認親,他立即在路邊停車,也不管回來時可能會接到一堆交警開的罰單,心臟狂跳地追著那道快要隱沒進人群的身影。

    怎么可能隱沒!他挺拔勻稱的體型,沉靜如岳的氣場,讓他和這世界上很多人鮮明地區(qū)分開,擦肩而過的小姑娘都紅著臉偷拍。

    易阿嵐激動地大喊:“周燕安!”

    周燕安停下腳步,回了頭。

    易阿嵐開心得簡直快要窒息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向周燕安,害怕那只是一個腦海構(gòu)想出來的幻影,隨時都可能消失。

    到了近前,易阿嵐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說出的話像是一句不懷好意又爛俗的搭訕:“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周燕安平靜地打量著他,隨即明朗的眉眼向下彎,笑了:“你好,易阿嵐。”

    易阿嵐大笑:“真的是你。”

    周燕安和易阿嵐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在露天陽臺能看到城市的部分風景,巨大的太陽傘投落下陰影,似乎將他們籠罩進另外一片領(lǐng)域。外人哪怕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也不知甚解。

    易阿嵐喝下一口冰鎮(zhèn)過的咖啡,舌尖的苦澀是一種享受,“你是說,你也在網(wǎng)絡(luò)上查過關(guān)于三十二日的事情,但一無所獲,連我的尋人啟事都沒有搜到?”

    “是的。”周燕安說道。

    易阿嵐奇怪道:“這很像是被屏蔽了的結(jié)果,發(fā)出去了,但沒人能看到,難怪那些帖子都沒有人感到好奇。但什么人能屏蔽國內(nèi)國外的所有大型網(wǎng)絡(luò)平臺?”

    “joker那樣的黑客呢?”

    “他也做不到……”易阿嵐正說得信誓旦旦,但想起什么來,又保留下余地,“正常來說,他肯定做不到。但如果三十二日是真的,他利用三十二日無人看守的漏洞,找到世界各國超級計算機的密鑰的話,完全可以偷偷借用那些超級計算機的的帶寬和算力來完成輻射范圍空前的屏蔽。”

    “如果真是人為,”周燕安自嘲道:“那真是戲耍了很多人。我甚至想過那一天是不是我臆想出來的,想在災(zāi)難面前重塑價值。”

    易阿嵐難為情地笑道:“我也是,我還去看了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說是因為我心理壓力太大,所以幻想出一個人很少的簡單社會。”

    至于田路說的另外什么完美男性符號、繁衍母題,易阿嵐只想統(tǒng)統(tǒng)格式化。

    周燕安看了易阿嵐一眼。

    很難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疼惜,關(guān)愛,自憐,理解,都是輕而淡、內(nèi)斂的,像看著同類。

    在這一刻,兩個人心靈互通地達成一個共識,他們其實都有心理疾病,醫(yī)學所下的判斷,他們內(nèi)心承受著難以承受的壓力,或許造成心理疾病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忍受的痛苦卻無二致,以至于對三十二日都充滿了不確定性。

    易阿嵐看向了周燕安左手腕背的傷。

    “所以,我們的確經(jīng)歷過那么一個……古怪的三十二日吧?”易阿嵐問。

    周燕安點頭:“除非你是我,或者我是你分裂出來的第二人格。要不然無法解釋素不相識的我們,偏偏有共同的一段經(jīng)歷。”

    “要證明這點倒是很簡單,”易阿嵐笑了笑,攔住正好路過的一個服務(wù)員女孩,“你覺得我和他哪個帥?”

    女服務(wù)員大膽調(diào)戲:“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我全都要。”接著又臉紅耳熱紙老虎一樣地逃走了。

    易阿嵐朝周燕安攤手:“除非這女孩也是我們分裂出來的第三人格。”

    周燕安失笑:“那么可以下結(jié)論了,我們的確經(jīng)歷過三十二日。”

    氣氛倒由此輕松起來。

    易阿嵐點頭,又說:“我想起一個笑話。”

    “嗯?”

    “三個人在公園長椅上,一個人在看報,另外兩個人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對手指,甩胳膊,像是在串餌釣魚。保安對那看報紙的人說,你的這兩個朋友看上去精神有問題,容易嚇到路人,能不能把他們帶走。看報人說,好的好的,非常抱歉。然后他做出用力劃船的動作。”

    周燕安領(lǐng)會到他笑話里的自嘲意味,也許他們就像這幾個精神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娛自樂,看上去正常的人也和正常世界格格不入。

    易阿嵐樂起來,周燕安也忍不住笑出聲。

    易阿嵐太喜歡這種感覺了,哪怕是瘋子,也有人陪他一起瘋不是嗎。

    笑累了,易阿嵐認真地說:“我們真的有第三個人……”

    “你說的是梁霏?”

    “啊?”易阿嵐反應(yīng)片刻,才意識到梁霏就是那個產(chǎn)婦,他給梁霏輸血時看過她手腕上的身份識別帶,模糊地記得名字,“是她。她當時在人民醫(yī)院生產(chǎn),如果真有其事,應(yīng)該能找得到相關(guān)信息。其實她才是我們最容易找到的那個人。”

    周燕安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便說道:“但你并沒有去求證,對吧?”

    易阿嵐一怔,尷尬但誠實地回答:“我想過,但我不敢去。”

    找到了梁霏,證明三十二日不是幻想,世界末日真的降臨過,但無緣由地又消失了,這只會增加對未知的恐懼。

    找不到梁霏,那就是病得徹徹底底,精神分裂,癡心臆想。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接受得了的。

    周燕安說:“我去找過。”

    易阿嵐連忙問:“然后呢?”

    “我沒有找到她。”

    第9章 6月(4)

    易阿嵐驚詫地問:“為什么?”

    “我是在世界恢復(fù)正常的第二天去醫(yī)院的,”周燕安緩慢地說道,他的臉上少有地帶上慚愧,“也就是6月2日,可能錯過最佳時間,她已經(jīng)出院了。”

    易阿嵐注意到周燕安那細微的表情。他現(xiàn)在當然不再認同心理醫(yī)生田路的諸多解釋,但認可他說周燕安其實很符合人類對男性的統(tǒng)一審美,不過那是在三十二日。而現(xiàn)在,周燕安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符號,他會懷疑自己,會不果決,會進退兩難。就是出于對自己的不信任,周燕安對三十二日的存在內(nèi)省了整整一天,才決定去外界尋找答案。

    當然,他還是比易阿嵐勇敢多了,同樣是人,差距依舊很大。

    “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我沒有找到梁霏。”周燕安又補充說,“我是在那幾層產(chǎn)科樓一間間找過去的,不能保證沒有疏漏。醫(yī)院護士也特別有職業(yè)道德,不肯跟我透露梁霏的信息。”

    易阿嵐說:“要不,我去問問我媽?我記得她和產(chǎn)科一個女主任關(guān)系好像還不錯。”

    周燕安望著他,眼神像是在說,有這關(guān)系你還不早點行動?

    易阿嵐訕笑兩聲,連忙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

    岳溪明沒有在動手術(shù),很快接通電話:“阿嵐?怎么上班期間給我打電話,家里出事了?”

    “沒。”易阿嵐說,“媽,是想跟您打聽個醫(yī)院的事,婦產(chǎn)科應(yīng)該有個叫梁霏的產(chǎn)婦,大概是六月初生的孩子,我想知道她的一些情況,還有聯(lián)系方式……”

    “梁霏?你認識?什么人?”

    “幫朋友問的,唔……涉及到一些隱私,我不好跟您細說。”

    那邊岳溪明笑了:“那你找的人也是她的隱私啊。”

    “這……”易阿嵐一時無言以對。

    “行了,我?guī)湍銌枂枴2贿^我提前告訴你,要是會違反醫(yī)院規(guī)則,我是不會跟你多說半句話的。”

    “太好了,媽,謝謝你!記住是梁霏啊,雨字頭的霏。”

    易阿嵐掛了電話,沖周燕安笑笑;“等消息吧。”

    周燕安微笑:“經(jīng)過三十二日,你發(fā)現(xiàn)你母親一切安好,應(yīng)該很開心吧。”他對易阿嵐失魂落魄的樣子印象很深刻。

    “是挺開心的。”易阿嵐說,但最近他和母親的相處并不算融洽。

    易阿嵐覺得癥結(jié)還在于叔叔去世的那天警察對他打電話給叔叔緣由的詢問。岳溪明不是不懂他們家庭內(nèi)部情況的警察,知道易阿嵐的工作無論如何都是不需要易曉山來介紹的,易阿嵐隨手拉來的說法只會讓岳溪明疑竇叢生。

    可是岳溪明卻不主動問,只是將注意力小心地放在他身上,企圖暗自找出易阿嵐反常聯(lián)系父親那邊親戚的原因。這種綿軟但是無孔不入的觀察,幾乎伴隨著易阿嵐從小長到大。他現(xiàn)在越來越感到難以忍受。

    然而易阿嵐仔細想想,就算是母親主動問了,他對此又能給出什么回答呢?畢竟他自己都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多會兒,岳溪明的電話回撥過來。

    “阿嵐,我問過了。”岳溪明的語調(diào)嚴肅,“梁霏這件事很特殊,很敏感,我跟你說了你不要大肆張揚。梁霏前期產(chǎn)檢一直很正常,胎兒各項指標都很穩(wěn)定,但生出來卻是死胎。醫(yī)院懷疑是生產(chǎn)過程出現(xiàn)意外造成窒息而死的,問題是接生的醫(yī)生和護士都認為他們的cao作毫無問題,梁霏的生產(chǎn)也本該很順利的。胎兒后來尸檢,證實產(chǎn)檢并無疏漏,胎兒沒有任何先天性問題。梁霏因此大受打擊,大鬧過新生兒看護中心,婦產(chǎn)科那邊還在和梁霏及其家屬接觸,希望私下協(xié)商,和平解決這件事。”

    易阿嵐怔了好久。

    周燕安本在喝咖啡,等著易阿嵐聽完就可以把消息轉(zhuǎn)述給他,他察覺到異常,抬頭注視著易阿嵐。

    易阿嵐好半晌才問:“媽,您那有梁霏的聯(lián)系方式嗎?”

    “抱歉兒子,我沒有。婦產(chǎn)科那邊也不能把梁霏的聯(lián)系方式隨便透露給我,這涉及到醫(yī)院的名譽。”

    易阿嵐掛斷電話后,對周燕安說:“梁霏生出來的嬰兒是死胎。”

    周燕安也沉默了。

    “我明明聽過那嬰兒的哭聲,很吵的。”易阿嵐輕輕地說,搖搖頭,有點難以接受,“你說那孩子的死……和三十二日有關(guān)系嗎?”

    “我不清楚。”周燕安的聲音不再干脆,像是飄著的,虛弱的。

    易阿嵐猶豫片刻,又說:“還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在三十二日那天早上遇到過我叔叔,但回到6月1日后,我接到消息,我叔叔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