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5節
當易阿嵐打電話給叔叔易曉山時,奶奶就被鈴聲吵得不耐煩,在客廳里喊他快點接電話,易曉山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奶奶雖生氣,卻也無可奈何,這個二兒子不學無術,到了這一把年紀還事事不門,和大兒子比差遠了。 一想起早逝的大兒子,老太太就更為傷心,坐在沙發上默默垂淚。 等老人習慣地悲嘆完她凄涼的晚年后,又去做早餐,叫她僅剩的兒子來吃飯。易曉山屋里還是沒有任何動靜。老太太生氣地去敲門,打開門后,只看到了易曉山心臟毫無起伏地躺在床上,面色冰冷蒼白。 易曉山因為從事不上臺面的討債工作,一開始不排除他殺可能。但經過醫生對尸體的檢查,以及警察對易阿嵐奶奶的詢問、對現場的勘探,基本上可以排除藥物和其他手段謀殺的可能性。 易曉山長得人高馬大,但其實身體很虛,內臟脂肪肥厚,生活作息不穩,常常喝酒擼串到大半夜,在勞累、壓力過大的情況下有很大可能導致心臟驟停而猝死。而易阿嵐奶奶最近的確時常聽到兒子不停抱怨某個債主太狡猾太卑劣,堵都堵不到人。 警察拿著破除密碼的易曉山手機,看向易阿嵐:“你就是死者的侄子易阿嵐吧?死者手機的最后一通未接電話是你打來的,我聽你奶奶說,你和易曉山并不常常聯系,怎么會今天早上七點鐘突然聯系他?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例行詢問。” 岳溪明驚訝地看像易阿嵐,她也同樣無法理解一大清早易阿嵐為什么要找他并不熟的叔叔,還沒在她面前透過口風。 奶奶倒是哽咽:“一定是嵐嵐感覺到了!畢竟有血緣的!” 易阿嵐怔怔,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此刻猶如浸在云里霧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實。他還無法確定昨天是否在末日里遇到過叔叔,唯一能解答他的叔叔就突然去世。 或許正如奶奶所說,關乎冥冥之中的神鬼。叔叔的鬼魂把他帶到三十二日的夢境里告別,又追著他的債主永遠離開了。 “我才從外地辭職回來,知道他人脈廣,想問問他這里有沒有合適的工作幫我推薦。”易阿嵐在一團混沌中勉強抽出一條線,對警察給予說辭。 警察的確是例行問話,沒有再繼續刨根問底,只是提醒道:“小伙子很年輕啊,工作機會多得是,別走歪路。” 岳溪明卻是深深地看了眼易阿嵐,隨即掩下頭,抱著老太太/安慰她。 警察、醫生很快就撤走了。 易阿嵐在奶奶綿延不絕的哭聲中,小心翼翼地走進叔叔的房間。 窗簾拉著,視線昏暗,陳設凌亂。 一具沒有靈魂的rou/體躺在那。易阿嵐躑躅不敢上前,此時,那具尸體意味著的死亡,不僅僅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理智。 直到易阿嵐看到叔叔脖子上熟悉的文身,一串纏繞而上的黑色荊棘花,從胸口蔓延到下顎。說句實話,叔叔的體型、氣質,配上這樣的文身反倒很和諧,或許叔叔就是為了給債主震懾才紋上這串不詳的花紋。 因而昨天,易阿嵐看見叔叔時,沒有對那文身表示過任何驚訝和新奇,仿佛這文身就一直伴隨著叔叔。 但易阿嵐清清楚楚記得,在一年前,現實中最后一次見到叔叔時,叔叔絕對沒有文身。 如果三十二日都是他臆想出來的,他又從哪里看到過叔叔的文身呢? 易阿嵐一腳踏空,墜入迷惑而恐懼的深淵,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叔叔的葬禮忙了三四天。易阿嵐身為易家最后的男丁,以一己之力承擔起了所有的重擔,機械而麻木地進行著葬禮程序,沒有時間整理他的害怕。他只知道,周燕安并沒有沿著網絡找到他,也沒人提及三十二日。 他只能向心理醫生求救。 心理醫生田路是個很年輕的男性,應該不超過三十五歲,長相普通但看上去很舒服,這讓易阿嵐感到稍微自在一點,他無法在古板的中年人面前說出他的困惑。 易阿嵐坐在藍色靠背椅上,周圍的裝飾也很清新干凈,桌子上的透明玻璃瓶插著一支開得很好的白玫瑰花,點亮了視線中的一個點,讓人不自覺放輕松。 田路溫和的目光注視著病人,他在耐心地等病人打開心扉。 易阿嵐說了三十二日。 田路微笑著,他或許在心里已經判斷出這個長相俊秀、讓人疼惜的男孩子得了臆想癥,但表情依舊表示出尊重和關懷:“你得說出你抑郁癥的根源,我才好幫你分析這些事情。” 易阿嵐抿嘴,偏過頭,不愿意正面看心理醫生,猶如他不敢正面看他的將來:“我的父親,是同性戀。” 第7章 6月(2) 心理醫生田路幾乎在瞬間就理解了易阿嵐的心情,他看得出這個人相當敏感,這種敏感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后天環境所塑造。無論如何,一個心思敏感的男孩,在父親是同性戀、而他自己很可能是一場騙局產物的家庭環境中,一定飽受煎熬。 “我和我媽知道他是同性戀時,他已經死了。”易阿嵐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他半夜開車去見他的男性情人,然后出了車禍。我們得知他的死訊,也隨之得知他為什么而死。” 死亡,出軌,騙婚。 接連而來的三重打擊幾乎讓溫柔沉靜的岳溪明徹底崩潰。 那一年,易阿嵐剛滿九歲。 父親易云山在易阿嵐的印象中一直是儒雅翩翩的,他會輕聲細語地和易阿嵐說話,和母親多年來也相敬如賓,很少爭吵。長大后的易阿嵐回想起他們時,不得不承認那其實是禮貌但不帶激情的相處。 易云山死前的一段時間忙于一個較大的項目,常常加班熬夜,易阿嵐還記得他眼里熬出來的紅血絲。他那么辛苦、疲憊,但在那個男性情人的生日前一天,他還是在晚上十點多匆匆結束加班后,開車跨越100公里,要給那個男人送上最早的生日祝福。 在后來的監控視頻里,易阿嵐看到父親迎面遇到一個酒駕逆行的車,他緊急打方向盤,已經避開了那輛來勢洶洶的車,卻還是一路撞到防護欄,沖下高架橋,當場死亡。后來交警認定易云山一方面是疲勞駕駛,一方面在和男性情人通電話,對道路情況心不在焉,因而對車輛逆行作出了過度反應,車速提得太快,又沒有及時剎車,以相當大的沖撞力撞毀了防護欄。 那是巨大痛苦和極度恥辱交織的一天,岳溪明對易云山的死充滿了復雜情緒,想說死得好,卻難過到嘔吐,想罵一句是報應反倒顯得自己更加可憐。 岳溪明和奶奶、叔叔那邊其實想瞞著易阿嵐,但九歲的孩子已然懂得了很多,他從大人頻繁交換的眼色、在他面前時的含糊說法、以及背后偷偷聽到的只言片語,領悟到了殘酷真相。 岳溪明是因為年幼的易阿嵐才重新振作起來,也因此,對易阿嵐傾注了太多的愛和關注。 易阿嵐有些艱難地對心理醫生說:“你知道,同性戀是可能會隨基因遺傳的。” 田路點點頭,他也可以料想到猶如驚弓之鳥的岳溪明會對兒子的性向格外恐慌、過分關注。 從易阿嵐性發育之后,岳溪明大概就是唯一希望兒子趕快和女孩子早戀的家長了,哪怕表現出對女孩的興趣都會讓她很開心,她有時候會故意拿班級活動照片問易阿嵐覺得哪個孩子最好看,或者拐彎抹角地開玩笑我兒子長得這么帥氣,班上有沒有女孩子追啊;而一旦易阿嵐和男同學走得太近,就會引起岳溪明的警惕,哪怕那只是正常的孩子間的友誼。 岳溪明其實把自己對兒子性向的擔憂隱藏得很好,她不想給易阿嵐太多壓力。 但易阿嵐早慧又敏感,他能感覺得到母親時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監視和探詢,他更能感覺到那其實是母親對他深沉的愛。他不想讓母親失望,于是刻意和男同學保持距離,又實在和女孩玩不到一起去,他開始學會孤單。 他青春期的艱難就和母親的擔憂一樣搖擺不定,岳溪明希望他和女同學多玩玩培養感情,又怕他和女孩子接觸太多,反倒弄巧成拙更像個女孩子一樣行事,沒有男子氣概,可當易阿嵐和男孩子打球、玩游戲開心得忘乎所以時,又涌上深深的惆悵和焦慮。 岳溪明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間接折磨易阿嵐。一切根源都是那個死了很多年但陰魂不散的易云山。 他們之間從來沒開誠布公談過性向的話題,兩個人都默契而小心翼翼地繞過這方面。唯一一次劍拔弩張、差點戳破窗戶紙是在易阿嵐不顧母親反對,填了很遠的外地大學志愿的時候。 岳溪明急紅了眼,她不明白易阿嵐為什么放著本地更好的大學不上,而跑到那么遠。或許她明白,她心底深處感覺到易阿嵐是想逃出她的視線。她只是不敢承認,不敢去想易阿嵐為什么要逃。 易阿嵐說那個大學雖然綜合實力不如本市的,但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專業卻十分出色。理由倒也正當,叫岳溪明無法站在制高點反對。 在最后一次對峙的晚上,易阿嵐看著母親那個略帶絕望和某種看破的眼神,他以為母親會質問他,你是不是像你爸一樣? “如果你母親問了,你會怎么回答?”田路問道。 “我會說,”易阿嵐垂下眼瞼,難以承受:“是。” 那也是他最叛逆、最有勇氣的時候,如果一切都在那時候被徹底攤開,讓見不得人的性向徹底曝光在烈日之下,也許今天易阿嵐會更好受一點 易阿嵐有時會想,他在萬般躲避和排斥之下,還是對男人產生了性反應,到底是本就刻在基因里,還是受到了反向的心理暗示,越害怕,反而越好奇。 這一困惑,心理醫生暫時沒辦法給出確切的回答。 田路問:“你和男性有過性行為嗎?你對此有什么感覺?” 易阿嵐連忙搖頭:“當我意識到自己喜歡男性時,就恐慌極了,更不敢和男性走得太近。如果有別的男人對我表示好感,我會害怕。” 害怕陷入更無可挽回的泥潭。 田路了然,給易阿嵐桌前的杯子添上熱水,給了他一點平復的時間后,才說起他自己的想法。 “我嘗試對你看到的奇異世界作出一點分析。”田路平視著易阿嵐,“首先最讓你困惑的是你已過世的叔叔的文身。你和你叔叔一兩年沒有見過,而上一次見他時他身上并沒有文身,這一點你很確定。他的文身是你不知道的情況下紋的,你也不會知道那文身是什么模樣。但在你見到你叔叔的遺體后,你覺得那文身非常熟悉,是你‘前幾天’,也就是三十二號看到的。” “是的。” “這其實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田路笑了笑,“很多人都有過這種經歷,在做一件事或看到某個場景時會覺得似曾相識,好像經歷過。從醫學上解釋,這叫大腦皮層瞬時放電現象,也叫錯視現象、視覺記憶。顧名思義,和大腦的記憶存儲機制有關。人腦里有個記憶緩存區,記憶經由這個中轉站,去往真正的當前記憶區。只不過大腦偶爾會發生錯誤,尤其是疲勞時刻,這并不奇怪對吧?大腦有時會把當前記憶通過緩存區后錯存到歷史記憶里去,如此一來,你對眼前這個東西的印象就來自于大腦的‘歷史記憶’,而不是真正的歷史記憶,這就會讓你產生這已經發生過的錯覺。” 易阿嵐的表情將信將疑,田路說的這種現象他有過,但那是一種很模糊的、短暫的似曾相識感,而他對叔叔文身的記憶卻是無比清晰的。 田路繼續說道:“你還提到那是一個絕大部分人都無緣無故消失的世界。我認為,是因為你潛意識里想讓他們消失,我遇到過很多因同性戀而引發出各種心理疾病的病人,同性戀本身不會讓他們感到難過,給予他們巨大壓力的其實是外界的異樣眼光與家屬的不理解,如果這些都消失了,那么同性戀就再也不是問題。” 易阿嵐張張嘴,欲言又止。 田路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很愛你的母親,并不想要她消失。但我說的是潛意識,你無法否認,她的確給了你難以承受的重壓,她的愛,她的心血,變成一張網罩住你,你不忍心傷害那張網,因為那就代表傷害母親。所以她就憑空消失,只是不見了,但沒有傷害。” “再來說說你遇上的那個叫周燕安的男人。”田路問道,“周燕安是不是很符合你的審美?” 易阿嵐一怔,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他,他是長得很不錯,但我沒有那方面的想法。我一直在恐慌世界末日,根本沒有時間想這些。” “你不用羞澀。”田路理解地笑道,“實際上我也很欣賞你描述的周燕安。他其實代表著你,以及大部分男女對男性這個符號的統一審美,他的美是具有普遍性的、美學意義上的。人類從古至今都推崇這樣的男人,那是從遠古時期男人與野獸搏斗、又經歷漫長戰爭保家衛國、開疆拓土而刻在人類基因里的印象,男性要勇敢,有力量,在災難面前臨危不懼。你說過他還會用槍?這就是現代力量的一種表現。因此周燕安是你潛意識里最完美的男性符號。 “那個孕婦,也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一種象征,用文學上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母題。她代表著人類的繁衍,這同樣是刻在人類基因里的本能渴望,同性戀不就是因為無法繁衍而在過去被視為異端嗎?你和周燕安一起接生出一個嬰兒,這是一場儀式,完成了社會與歷史加諸在你身上的繁衍壓力。三十二日都是你的潛意識承受不了種種壓力,而渴望得到的救贖。因為是潛意識,很多細節無法推敲,很多問題也顯得很極端。” 易阿嵐想反駁心理醫生,卻又無從下手,因為仔細想一想,心理醫生似乎說得很有道理。 “如果你下次……”田路并沒有直接用“臆想”“幻覺”這類不正常的詞,而是尊重地說道,“還能見到周燕安,我建議你可以和他發生更親密一些的關系,也許我到時候能根據你潛意識投射出來的行為,了解你對同性的愛是生理基因,還是出于越禁止越好奇越想要的禁果效應。如果是后者,你還是可以通過心理治療,恢復本來的性向。” 易阿嵐頓時尷尬得耳后根發紅,他覺得醫生這么建議,完全是不知道他看到的周燕安到底有多真實。雖然周燕安確實完美得很像符號,但并不是一個任他擺布的符號啊。 第8章 6月(3) 從田路醫生那里離開,易阿嵐一時半會說不上來自己是什么感受。 這是他第一次看心理醫生,不清楚心理治療會有哪些作用,需要多久才能豁然開朗。他理性上覺得田路醫生說得很有道理,應該按他說的那樣開導自己,梳理自己的妄想,但情感上卻又實在難以認同,甚至本能地想要反駁。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心理疾病患者的通病。 開車經過校園路段的時候,易阿嵐發覺旁邊學校安靜得出奇,這讓他聯想到三十二日那樣真實的寂滅。 不過學校之所以安靜,不過是快要高考騰空了教室,準備考場而已。 如果從高考那幾天算起,易阿嵐離開母親和這座城市,其實有十年了。 四年大學之后,易阿嵐繼續念碩士,畢業后在學校所在地又工作三年。他從一個青春期的男孩變成一個離三十而立只有三年的男人,當初的同學、身邊的同事,都一個個找到另一半,結婚、生子、二胎,個別還離婚再婚(當然易阿嵐絕不是眼看著要送出一個又一個紅包又沒有收回來的指望而辭職的)。 他不能再一逃了事,他得回家來,面對逐漸老去的母親,面對他終將要到來的生活,孤獨終老,抑或是跪在母親面前祈求原諒。 日子一天天過去,記憶逐漸恍惚,才半個多月而已,易阿嵐對三十二日是否存在過已經不再那么肯定了。 事到如今,易阿嵐也不想知道了,他失去了求索的欲望,因為那只會讓他陷入牛角尖。曾經存在過又怎么樣,現在好好生活就足夠了。 岳溪明一直是個善良溫柔的女人,她雖然恨不得和易云山那邊所有的人割裂關系,但易云山的母親畢竟是易阿嵐的奶奶,如今,老太太又遭遇喪子之痛,精神萎靡,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讓她一個人待著岳溪明也于心不忍。 岳溪明便把老太太接到自家來住,贍養起她的晚年。 易阿嵐幫著去把奶奶的東西都運過來,又在奶奶的房間一一擺好,只不過對易曉山的遺照犯了難,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奶奶坐在床上朝他揮手:“拿過來吧,就擺在我床頭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忌諱這些,我快死的人了,怕什么呢。” 她接過遺照,拿袖子細細地擦著相框和玻璃,深陷的眼眶濕潤了。 易阿嵐沉默了一會兒,問:“他的遺照呢?”他說的是易云山,他的父親。他家里從來沒擺過易云山的照片,岳溪明也從不帶他去祭拜父親。 奶奶顫抖著嘴唇,看易阿嵐都是愧疚的:“在曉山照片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