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隔云端 第86節
可洛緯秋沒有下一步舉動,他很快撤出,在上方繼續細細觀察著金瀾,“學長,不叫你學長好不好。” 金瀾一怔,旋即笑道:“好啊,你想叫我什么?” “金瀾,”洛緯秋喃喃,仿佛這兩個字在齒間多停留會便能永遠留住似的:“金瀾,太好了,你太棒了。” “說什么傻話,這是現代醫學的功勞,我只是負責每天睡覺而已。” 洛緯秋不依不饒:“太棒了,我的金瀾,真的太棒了。” 他俯下身子,把金瀾圈緊:“你戰勝了疾病,真好。” 他像夸小孩似的夸金瀾,金瀾身上心中都被暖意包裹,很受用。鎮靜外表下埋藏在心底的那分喜悅逐漸被人挑起,浮上面來:“嗯。”他不推托,他在臥室那盞小燈下笑得眉眼彎彎,唇角勾起,表情恬淡又適意,像沐浴在真正的陽光下,像呼吸在永不褪色的春天里。 兩個人就這般溫存了一會兒,金瀾便感到洛緯秋身上某處慢慢硬了起來。然而在他察覺到的同時,洛緯秋便輕輕起身,沒有如往常那樣繼續壓著金瀾胡作非為,只低頭親了親他額頭,然后說了句“我去洗澡”便離開房間。 清心寡欲了?要當和尚了?金瀾在心中嘀咕。 浴室里,洛緯秋卻沒有洗澡,他只是打開涼水,不管不顧地沖了一通。抬頭,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里有一個面無表情的人。冷靜下來了。 學長遲早有一天是會完全康復的,太好了,可是康復過后呢?他該去哪里呢?洛緯秋回答不上來,濕漉漉的頭發還在向下滴水,一下又一下,打在腳下瓷磚上。 康復后的金瀾不再需要他,這是肯定的,會把他趕走吧?想到這一層,洛緯秋不可避免地難過起來。 洛緯秋知道金瀾不樂意總是被背,但又不想讓他坐公交受別人打量,于是買了一輛自行車,打算以后騎車載他去復診。 如今看來,才買的車,這就沒用了。他開始胡思亂想起來。跟學長裝可憐吧,就說自己無處可去——開玩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過去幾年在做什么?那怎么辦?死纏著?但學長是真的能狠的下心,又不是沒有見識過。 哎,如果……學長的眼睛好不了就好了。這念頭一起,洛緯秋便被自己嚇了一跳,怎么能有這樣的想法。洛緯秋搖搖頭,毫不遲疑地抬手給了自己一耳光。再看看鏡子里的那個人,蒼白,自私,狹窄。 算了,還不如自己識趣點。洛緯秋煩躁地抓扯自己的頭發,在原地做困獸之斗,他甚至拿起手機,心煩意亂地查閱離開的車票。 大不了就回山上去。 回到房內,洛緯秋關上燈,在金瀾身旁躺下,若無其事地照舊攬著他睡。 “怎么了?”金瀾不知道洛緯秋那些敏感的小情緒,但他隱隱覺得洛緯秋有些不對勁,“不舒服?” “沒有。”洛緯秋湊過來,親了親他耳垂,“學長,我是真的替你開心。” 過了一會兒,他像下定決心似的,又重復道:“只要你健康平安、開開心心,其實其他的都不重要。” 醫生的預測很準確,不到一星期,金瀾的視力便恢復了大半,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有些模糊,要多休息。 這一天來了,那么金瀾開口請洛緯秋離開也近在咫尺。正當洛緯秋等著最后通牒之時,金瀾忽然得到消息—— 帶了他整個本碩博時期的老師,老鄒,要退休了。 第98章 無情的風 ========================= 金瀾知道這事,其實全憑偶然。 金瀾的眼睛尚未痊愈時,洛緯秋不肯給他手機,更不許別人拿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去麻煩他、打擾他。在那段時間里,洛緯秋竟像一個秘書似的,先幫金瀾攔截下所有電話,過濾出重要的事,然后才會轉達給金瀾。 后來金瀾的眼睛大有起色,半是強硬半是哄騙地把自己的手機拿了回來。他自己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其實來自一個并沒有深交過的研究生師弟。 而師弟能夠撥通這個電話,也是全憑偶然。實驗進行到中期聽到指導老師要跑路的消息,豈能不急?然而問左問右,問了一圈人,大家似乎都對此事諱莫如深,不愿多提似的。又過了幾日有確定消息傳出,在這個實驗比天大的關口,幾個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研究生是又氣又急,然而老鄒一向御下嚴苛,即使他退居二線已是板上釘釘,學生們還是不敢輕易造次,“興師問罪”更是想都不敢想。然而直接去問系里也非良策,于是有人出了主意——問問金師兄啊。 不只是同門,無論門里門外的人,只要眼未瞎耳未聾,都知道金瀾是老鄒嫡系中的嫡系,這么重大的消息,他應該早就收到風聲,甚至此刻已經在做下一步打算了。有人揣測,老鄒的退休歸退休,對于他這幾個命根子似的好學生,還是不會輕易放手的。退休也可以繼續指導,這并非沒有先例。 或者,即使不由他繼續指導,老鄒也會為他的寶貝徒弟擇好光明道,搭好通天梯。 不過,就算有區別對待,師門中絕大多數人對金瀾卻是毫無意見。這也很好理解,金瀾性情溫和不爭,待人友善;或許好人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好人有能力,他在幾年里幫過不少人各種大大小小的忙,背過鍋救過場,在團隊中堪稱口碑擔當。于是幾個學生一商量,決定在找老鄒與系里之前,先打電話給金瀾,探探他的口風。 然而打電話的這位師弟平素與金瀾也沒有過多深的交流,因此在開場之初,不好單刀直入,只能頗為含蓄地抱怨了一堆學習沒人指導、進度嚴重滯后之類的話。金瀾不解其意,只當他是學習苦悶,專程致電來吐苦水,因此耐心又寬和地安慰了他一通。金瀾熟知老鄒脾性,以為他是近日心情不好,或是又被哪個學生氣到了,又或是身體狀況不佳,因此疏于對學生的關心與監督。 “鄒老師嘛,”他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只輕描淡寫說:“就是這個樣子的,你不要著急,習慣就好。” 他如此口吻,師弟便更以為他找好了后路,才能不忙不慌,心中一時憋悶不平,干脆開門見山了:“我們怎么能習慣?我們又不能像師兄這樣,隨時能掌握最新消息,哦,還有,不知道師兄接下來是到哪個老師門下高就了?不知道到時候我們還能不能算師兄弟?我還能不能叫一聲師兄?” 金瀾一愣。再想說話時,師弟已經掛了電話,耳畔徒留陣陣電子忙音。 他想了想師弟最后的話,覺得這事蹊蹺,本想將電話回撥過去問清楚,但考慮了一會兒,轉而給其他的博士生打了電話。然而對方一聽他的聲音,便百般回避問題,或者找各種理由掛電話,始終不肯正面回答。 金瀾聽來聽去,發覺他們吐露出的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語都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你現在身體不好,還是以健康為重,學校里的事不要插手。 金瀾折騰了一圈兒,眼前的迷霧卻沒有被驅散半分,還愈發深重起來。他在房內坐了一會兒,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 是付小蕓。 不知怎么,他就是有一種直覺:付小蕓不會騙他,也不會不敢告訴他事實。 付小蕓很爽快地接了。 “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她在電話那頭笑得爽朗,聲音在半空飄蕩:“嗯,不過呢,讓我猜猜,是不是有求于我?” 自付小蕓畢業留校任職后,二人雖仍在同一院系,但聯系依舊寥寥,至多偶然碰上時問候一下。然而此時此刻,聽著她的聲音,金瀾還是可以瞬間想象得出她在某一處笑意明媚的樣子。她就是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 金瀾不否認,不避諱,不拐彎抹角:“師姐,鄒老師最近怎么了?” 像是沒有料到他的問題,女人那端出現了小小的一瞬靜默。 沉默不是她的主場。付小蕓很快扭轉局面,反應過來:“你不知道?” 愈是這樣的回答愈令人不安,“不知道,”金瀾靜靜說:“沒有人通知我。” 付小蕓不再笑了,聲音像沾了水的羽毛,一時竟從半空中緩緩沉了下來,可語速不減:“是這樣,鄒老師退休了。”以她的人緣與交際面,對于學校里的事,無論是否與己相關,她總是知道些的。既然知道,那便要說,她說得爽快,沒有賣關子,也沒有推脫搪塞,像是沒有一丁點委婉道來的必要。她絲毫不必考慮金瀾此時的心情。 金瀾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困惑,他不過請了一段時間病假,世界好像顛倒了,“可是我記得,鄒老師沒有退休的計劃。” 付小蕓的話如此果斷直接,不見“可能”“或許”“好像”這種詞的一點身影,便可以明白這事多半是板上釘釘,無可更改了。金瀾相信她的可靠與權威,不想質疑她。 在那一瞬間,他只是……忍不住質疑整個世界。 付小蕓頓了頓,又說:“鄒老師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即使是突然產生的想法也有可能。” 金瀾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引得銀杏一陣探頭:“可是老師他還不想退啊!” 付小蕓還是那般冷靜,“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呢?” “我就是知道啊!”霎時間金瀾猛地站起來,他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把頭發,終于抑制不住地急躁起來,“師姐,我真的知道。你……不信我嗎?” 這個問題提得滑稽且沒有意義。他的篤定毫無用處。即使付小蕓相信他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事情不會有什么改變。他心底也有一個聲音如清水,絮絮地讓他接受現實,然而一碰上胸腔內的怒火便被炙烤成水汽。水汽攀上他的眼眶,總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被霧裹住,一時間不再分明了。 金瀾忍住了。 這么多年以來,他如此失態的情形大概屈指可數。大概很少有人注意,他們的金師兄也是會這般無理取鬧的人。 “金瀾,”這一回付小蕓沉默的時間稍長些,但最終還是開口了,總要有人收拾殘局:“你不要怪他們不告訴你。我聽說,你的病和長時間的勞累有關系,所以……” 說到這兒,付小蕓倒是難得地遲疑了,她斟酌著用詞,猶豫再三,還是重重嘆了口氣:“……我猜,只是猜,他們是商量好了,先不把這件事告訴你,讓你安心養病。畢竟……” 那一瞬間金瀾舉著手機,低聲笑了,他想生病的絕不是他,而是今天的天氣、今天的空氣、今天的陽光——真奇怪,今天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怎么連付小蕓都能猶豫成這個樣子? 聽到他的笑聲,付小蕓沒有生氣。“金瀾,我馬上要出國了,”她提到了一個國家,“你在那邊交流過一段時間,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這個季節有沒有好看的風景?”她聲音柔柔,提到的卻是毫不相關的事。 金瀾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被這尋常聊天似的話語拽回了現實,聲音也平復下來,不再憤怒,不再激昂,他用一貫屬于“金瀾”這個人的口氣緩緩說:“這個季節總是下雨,其實沒什么好看的。” “但是師姐,我想你總是可以在普通的東西中發現美,”金瀾抬起頭,說:“所以,一路平安,也要一路好心情。” 電話那頭,付小蕓靜靜笑了。而“畢竟”后面是什么,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掛了電話,此事卻還沒有完,他還有未竟的疑問亟待解決。金瀾急匆匆地從房內出來,而一直候在門外的洛緯秋像只彈簧一樣從沙發上騰地彈起,“學長,去哪里?”像是早就預料到金瀾要出門了。 金瀾穿上外套,隨即彎腰穿鞋,他口氣克制:“我出去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 “洛緯秋,你……” “這個時間容易堵車,公交或出租都不夠快,我騎車帶你過去。”洛緯秋已經搶先一步穿好了鞋,然后出門去車棚推車去了。金瀾被不輕不重地噎了一下,他忽然發現,洛緯秋早就成長為可以讓他依靠的人了。 在去的路上,金瀾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冬天的風初綻鋒芒,在他臉上來回地割。頭頂陽光燦爛使人發暈,他一手捏著洛緯秋的衣角,怔怔地,心口驀地涌出來一陣酸意:他知道付小蕓說的是實話,他將要沒有老師了! 老鄒的家在城市的另一端,與金瀾所在的校區南北相望。不是很體面的小區,像是上個世紀分配的房子,樓層大多六七層,沒有電梯。小區內綠化一般,路面還有幾處淺坑沒有修好,被人用沙土勉強填了下。有些一樓的住戶將自家門前圍成了個小院,擺上幾個大小各異的花盆種花種草,只是天冷了,只能看到幾個空蕩蕩的花盆。 金瀾輕車熟路地找到老鄒的家,洛緯秋在樓下,沒陪他上去,只不過他說了:“我在這兒等你,回去的路上我給你買糖葫蘆。” 來開門的人是老鄒的愛人,金瀾的師母。 金瀾簡短地問過好,便急切地問鄒老師在哪里,他想見一見鄒老師。 師母沒應,她帶著柔和且慈悲的笑,和金瀾說,你鄒老師現在身體不好,不方便見客,回頭等他身體好些了,叫上你們師兄弟一起來家里,師母給你們炒菜。 那一刻金瀾的確有些生氣,他想他被鄒老師罵了這好些年,受到種種嚴苛對待,從來沒享受過“客”的待遇,如今他要退了,自己倒成客了。 “師母,”金瀾壓著嗓子,他的喉嚨像是堵著塊欲墜不墜的石:“我想見一見鄒老師。” 師母仍是靜靜的、柔柔的嗓音:“你鄒老師已經退休了呀。” 喉嚨口的石頭墜了下去,連心都砸出一個洞。 “……你鄒老師這樣做,也是為了保全你們幾個能在學校里……好好地。”師母的目光也垂了下去,像老人直不起的腰背:“現在他退了,不管是由他繼續指導你們,還是交給其他老師,你們好歹能好好畢業了……金瀾,你都累病了……” 即使師母不點透,金瀾也能大致猜出老鄒忽然退休的緣由。他突如其來的眼疾大概在院里老師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老鄒即使不常來學校,也會對他長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有所耳聞,因此為了保全他和其他徒弟今后在學校的路,不得不做了如此交易。 金瀾低下頭,眼睛斜睨著石灰墻面上的污跡,目光在腳面上游離幾個來回,下一秒又突然抬頭,半是不解,半是慍怒:“可是老師他還不想退啊。” 他重復了兩遍,仿佛這句話是他最大的依仗。 師母未退休之前是附近一所中學的思政課老師,一輩子都在教育學生,這時她看著金瀾,看著這個文弱卻不尋常的孩子,卻忽然感到有些棘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金瀾,我們做人做事,有時候要先顧及客觀情況,才能考慮主觀意愿,你明白嗎?”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他簡直用半輩子,都在踐行這句話。 只是為什么,現在會如此難受、如此不能接受。 “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金瀾說。 “事情從來都沒有什么固定的樣子。”師母說:“金瀾,回去吧,好好學習,好好生活,不要再受傷了。“ 金瀾沒能見到老鄒,他失魂落魄地走下樓梯。洛緯秋如約守在樓梯口,看著他蒼白的臉色逐步暴露于今天晴朗的陽光下。洛緯秋在那一刻忽然想到,誰說好脾氣的人不會痛苦呢,每個人在忍讓時便會吞下痛苦的種子,每受一次委屈就是一次對痛苦的灌溉。終于有一天,最初那份小小的痛苦會生根發芽,然后遮天蔽日。 洛緯秋張開手臂,迎來了自己痛苦的愛人,他用力地抱了抱他。 他不確定具體發生了什么,他只是說:“如果你在這里待得不開心,我們就到其他地方去。” 金瀾說:“我們先回家去。” 這個北方的冬日美好得讓人覺得不必再有明天,卻又令人忍不住憧憬這往后的許多年,美好得像一個悖論。天空晴朗,陽光普照,冰封十里,寒風徹骨。金瀾在太陽下微微閉上眼,光在睫毛上滑動,周遭所有事物如此燦爛,甚至失去了原本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