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夫人養成手冊 第51節
“承蒙姑娘仁慈不棄,逆子何德何能。” 姜妧口舌發酸,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國公爺轉而看向陸綏,聲音陡然變得嚴苛。 “身上的傷可涂過藥了?” “不曾。” 姜妧心里一驚,偏過頭脧視他,奈何他周身被玄袍掩蓋著,沒法窺見絲毫傷痕。 而她竟不知他何時受的傷。 國公爺清朗的眉目一頓,聲音含著一絲嘆意。 “也好,你記著,這回是為父最后一次鞭笞你,畢竟,我終究是老了,鞭子攥在手里也已使不上力。長晏,日后你再如何狂妄不羈,為父,已然不能奈你如何了。” 一席話戳來,陸綏眼眶泛紅,鼻息guntang,向來挺直的脊背在此刻竟塌了下去。 他動了動唇,聲音卻被堵在嗓眼里發不出聲。 “隨你母親將姑娘送回去吧。” 國公爺轉身走去書房,一身文人傲骨在此時略顯蕭條。 待他跨上臺階時,陸綏忽而啞著聲問: “父親,如今可允不孝兒回家了?” 國公爺腳下停頓,未轉身,仰頭闔目:“自你離府,青廬居日日有人灑掃,那株當年你與祁兒、澈兒在庭中一同栽的松柏,三年翻盆一次,如今業已齊人高了,若是想回,便回來看看吧。” 話音落地,人已穿堂而去。 一顆guntang熱淚跌落在平坦干凈的小徑上,陸綏兩手握拳,默然許久后,直直朝著國公爺離去的方向跪下,雙手伏bbzl 地,重重磕了一記響頭。 六年來的所有執念,落地有聲,讓他那顆自以為頑固如磐石的心,被扒下隱在外頭的偽裝,露出里頭的千瘡百孔。 青廬居,那是他與兩位已故兄長的居所。 陸府地界大,按理本該一人一庭院,可三兄弟感情好到不分你我,當初便將兩個相鄰的院子改成一個大庭,前種梅林,后種青竹,春時撫琴作賦,夏時竹林清談,秋時擊缶而歌,冬時賞梅煮酒。 他十四歲那年,兩位兄長送他一株松柏嫩苗作為生辰禮,在春雨來臨前,三人共同將它栽種下。 猶記得那日,比他高過半個頭的大哥穿著一身明月長袍,束帶松束墨發,腰間白玉潤潤如其人。 他說:“長晏,我只比你年長五歲,自個兒的人生路尚未走多少,所以,并無什么人生哲理教于你。不過,你需記得,青廬居的翠竹是為你二哥而種,院前這片梅林則是大哥心之所向,至于這松柏,便是為你而生。 “日后,你需用心養護它,卻又不可過于縱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待到來日,你我兄弟三人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到那時,翠竹也罷,寒梅也罷,亦或是這松柏,都已有了自己的血性,伴我陸家生生死死。” 他牢牢記著兄長的話,陪那松柏過了四個春秋,后來,松柏漸成木,他業長成大哥的身量,比二哥還要高上些許。 可他們,卻已離他而去。 憶起往昔,他雙肩聳動,悲慟而絕望。 姜妧心疼,卻沒去碰他,只蹲在一側默默守著。 她知道,他需要這樣一個時候,一個追思英杰、剖析自我的時候,一個與自己和解,與過往經歷的所有傷痛,真正和解的時候。 * 姜妧是被陸夫人和陸綏一同送回姜府的。 路上,她與陸夫人同乘一輛馬車聊些往事,陸綏打馬在側,一路沉默無言。 直至抵達府門口,她總算得空與他說上句話。 “疼嗎?” “什么?” “身上的傷。” 他默住,半晌才道:“一身傷換來父親的寬恕,值了。” 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輕聲說:“三郎,你前晚說的娶我,可還算數?” “你知道,我不會騙你。”他說。 姜妧飛快回眸看了眼,陸夫人已被奴婢攙扶著下了馬車,見他們在低語,便立在原處未動身。 “既然這樣,那你這就隨我去見阿耶阿娘,告訴他們,你要娶我。” 她聲音莫名有些哽咽,鼻尖又酸又熱,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復又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想逼你,只是因為……因為……三郎,我心太疼了啊,我想早日嫁給你,隨你住在陸府,陪你一塊去看青廬居的那株松柏。” 沒錯,方才在來時路上,她已聽陸夫人講起竹的故事,梅的故事,還有松柏的故事。 蒼天知道,她有多想大哭一場,抱著眼前這個男人,好好的,痛快的,大哭一場。 她不愿讓bbzl 他獨自一人回青廬居,不愿他自己孑然一身守著空曠的梅林和青竹,她心里明白,面對他的喪親之痛,她沒有什么能做的。 她唯一能做的,唯有陪在他身邊,在孤獨的夜里,用自己不算太溫暖的手,替他捂著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僅此而已。 陸綏看著她噙滿淚水的雙眸,單薄的唇邊掠過一抹淡淡的笑,抬手用指腹抹拭掉那溢出的晶瑩。 “傻妧兒,阿娘今日來,便是替我求親的。對不起,這種話本不該讓你一個女子先開口,我該早些告訴你。” 姜妧身形微抖,藏在袖中的指尖亦抑制不住地顫動,正午的太陽打在兩人身上,地上一長一矮的影子良久巋然不動。 “別哭了。” “我沒哭。” 她撇開眼,小心翼翼地壓抑著不斷上涌的萬般情緒,他的大掌落在她的頭頂,輕輕揉動兩下。 “好,你說沒哭,那就當做沒哭吧。” 陸夫人適時走來,面對兒子的大喜之事,她雖心中愉悅至極,面上卻仍維持著該有的儀態。 她牽住姜妧的手,溫柔地說道:“好孩子,都到家門口了,可不能再落淚,不然,你爺娘該怨綏兒惹你傷心了。” 姜妧垂下眼睛,輕輕地一笑,稍加休整后攜他們一同進入宅內。 今日姜沛公務繁忙不在府里,接待貴客的便是齊氏與姜恪。 深居簡出的陸夫人親自登門,還牽著自家女兒的手有說有笑,齊氏隱隱猜出幾分,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待拜見齊氏后,陸綏自覺離開廳堂,姜恪自也一同跟去。 廳內便只剩姜妧母子和陸夫人。 嘮了會兒家常后,陸夫人主動開口道:“姜夫人,我今日前來,是為我兒陸綏提親的。” 雖早有心理準備,齊氏仍還是愣了下,思及方才見到的那長身鶴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她心里不由的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 “陸夫人,我府上有三個女兒,不過蔓兒尚未及笄,如今只有大娘子妤兒和我兒正值談婚論嫁的年紀,不知大將軍想娶的,是哪一個?” 陸夫人朝著站在齊氏身側的姜妧慈愛一笑:“我兒欽慕二娘子已久,想求娶的,自是二娘子,原本該差個媒人來的,可我不放心將這事托付給旁人,便只好親自登門,有失禮之處,還望姜夫人多擔待。” 陸家乃是簪纓世家,身為寧國公嫡妻,陸夫人在京城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何況她還有誥命在身。 過往幾年里,她雖一直閉門不出,素日與青燈為伴,可她一直活在眾京官夫人的飯后閑談中。 如今,她舍面親自為獨子求親,其態之誠懇,讓齊氏這樣善良心軟的女子很難不動容。 可在點頭應下前,她還是問了姜妧的意思。 “妧兒,你是怎么想的?” 姜妧抬眸,瞥見陸夫人眸中和藹的笑意,和她潔白腕上那串佛珠,幾乎想也未想,應答道: “阿娘,與其說是陸將軍欽慕女兒,倒不如說是bbzl 女兒仰慕陸將軍已久,女兒敬其為國為民舍身忘死之忠心,崇其破而后立曉喻新生之赤膽,他若上戰場,我便隨他去邊關,他若安于四野,我便隨他隱于市。阿娘,女兒視他為君子,愿與其攜手同進,與生共死,” 廳內沉寂良久,活了半輩子的齊氏被十五歲的女兒這一席話驚得不知所措。 齊氏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熟記《女論語》《女則》《女戒》的每一條。 她年輕時又何嘗沒有對哪個公子心動過,可家中早已將她婚事安排好,她想過掙扎,想過反抗,最終卻還是認了命。 與她而言,她這輩子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便是替夫君養育了一雙兒女,cao勞著后宅大小事宜,將整個姜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自她嫁進來后,姜沛往府里帶了一個又一個妾室,她心中痛楚,卻又因為牢牢記著出嫁前母親交代過的“當家夫人要大度,眼里得能容人”而眼睜睜看著妾李氏和趙氏,還有她們的子女,分去她夫君的寵愛。 后來,當初的那些對情愛的渴望,通通在繁雜的世事中磨滅,她如父母期盼成了最守禮最標準的世家夫人,可在這副保養精致看似養尊處優的皮囊下,藏著的卻是一副麻木、隨波逐流的行尸走rou。 而她這么多年來,唯一一次對夫君的反抗,也用在了女兒姜妧身上。 她不愿入宮,她想自個兒找個好夫婿,她便任著她來,哪怕這違抗夫命的下場或許不是她能承受的,可至少,這次她勇敢地活了一回。 如今,妧兒她總算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良人,或許也不該早早就定論,陸綏定是她良人,可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妧兒,做了她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只這一點,便足以讓她這個母親喜極而泣。 齊氏眸中泛淚,抓著姜妧的手又哭又笑,全然不顧這般做是否失態。 “陸夫人,這門親事,便定下了,日后,我就把我這女兒交給你們了。” “夫人可需與姜尚書商量商量?” “不,我就阿妧這一個女兒,她的婚事,我讓她自己做主。” 陸夫人不由動容。 “夫人請放心,待阿妧嫁進來,我與夫君必將她視為親女兒,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 說罷,她抬手招了招姜妧,“阿妧,你來一下。” 姜妧看向齊氏,得母親眼神肯許后款款走了過去。 陸夫人從身后奴婢手里接過一個雕漆抽盒,打開盒蓋示于她:“這是我祖傳的一套翡翠頭面,樣式或許有些老舊了,可于我而言卻是意義非凡,今日交與你,也算是個信物。” 不等姜妧開口,她又從袖口取出一支玉簪。 通身白玉雕成,無一點雜質,干凈,潔白。 “還有這個,這支玉簪是綏兒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你看了,自會明白其意。” 姜妧接過玉簪,瑩白指尖輕輕磋磨,眼前忽而覆了層水霧。 君子如玉,如切如琢。 君子無故,玉不離bbzl 身。 那支曾被她退回去的玉簪,如今又回到她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