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鮫 第59節
棋局僵硬了,猶如這場談話陷入僵局??諝鈳缀跄郎四敲匆豢嚏?,喬胭回過神來,低垂著眉眼斂盡怒意。 “是我失言了,仙君息怒。” 她離開后,流泉君在棋盤前靜坐了許久,幾乎成了陰影中一尊石雕。 - 梵天宗,第一重天,六道臺。 風云在天空中演變著太極和陰陽,界碑巍峨,聳入云霄,只是現在卻是一片被摧毀殆盡的狼藉。 界碑的殘骸散落在地面,深刻的劍痕烙印在四面八方,曾經宛若玉帶的弱水,在空中凄慘零散地浮動著。 一個老人便背負雙手,站在這殘墟之中。他的白發如鶴羽般飄逸,悠久的歲月沉淀出了處變不驚的從容與淡泊,尤其那雙眼睛,很年輕的眼睛,與他對視,心緒就只剩平靜。 “師尊,澤兒來過了?” “來過了。”青蛾道君語氣平靜,聽不出端倪,“不知從哪兒聽了些風言風語,找我這老人家亂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他仙氣飄然的廣袖輕輕一揮,坍塌的碎石飛回界碑,裂開的縫隙痊愈如初,時間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內神奇地倒流著。 他感慨道:“晏渺,你說啊,這孩子為什么會長大呢?還是小的時候好,又聽話,又乖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都不肯叫我一聲爺爺了。” “像他父親。”流泉君簡短地答。 “血脈這東西,確實神奇。當年你勸我留下這孩子,我呢,一是心軟,雖然是柳姬生的,但畢竟也是行殊的兒子,二來也想著,既然已經養毀了一個,再來一次,總歸不能還是一樣的結局吧?”青蛾道君哼笑著念,“像他父親……像是像,但這外貌像也罷了,脾氣性格也學個十成十,可不是什么好事?!?/br> 兩人一前一后,步入了界碑之后。天譴劍安靜懸停在蓮心上方,貼了魔族的那些符箓,倒壓抑了它幾分狂躁。 “他從前不是如此?!膘o謐中,青蛾道君忽然開口,“好像自從和那小公主成了婚,就變了,不聽話了,也有自己的主見了。當時你說將閨女許給了澤兒,我很吃驚,你從前事事都與我商量,唯獨這件事拍板得很快?!?/br> 流泉君垂下眼簾:“小喬素來頑皮,帶壞了澤兒。關于婚事,是心虔主持算了一卦,說兩個孩子八字相合,是天生一對,再者也沒必要為這種小事打擾您閉關,便按下了沒說?!?/br> 老人干枯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手背:“若只是頑皮便也罷了,我老了,經不起二十年前的事再重演一次了?!?/br> 這話題太意味深長,他沒有接話。 老人又自顧自說道:“我一生癡迷修行,無妻無子,奈何縱然放棄了千般紅塵,卻終究天賦有限,永遠無法突破上限,壽元也一天天地耗盡了。” “行殊年少時,我對他寄予無限厚望,可他終究為了一個女子誤入歧途,這些年每次夜里驚醒,我都在后悔,后悔當年為什么偏偏派遣他去大夔?讓他去解決那旱災?也是對這孩子的能力太信任了吧。”從老人的語氣中,不難聽出悔恨,隱隱有激動之意,“后來澤兒出世,甚至天資更勝,我將他當親孫兒一樣疼,最好的功法,最頂級的丹藥,乃至于這偌大梵天宗,我都傳給了他!換來的是什么?是他對養大他的爺爺的質問!” “一只魔族的話就亂了他的心緒,真相就有那么重要嗎?比修真界第一人的位置,比他的登天之路——都重要?” 流泉君沉默片刻:“或許,澤兒想要的并非登天之路?!?/br> “修仙大道,人人渴求飛升長生,你告訴我,若一個修仙之人連登天都不渴求,他還能渴求什么!?” 老人的語氣驟然嚴厲起來,流泉君斂了聲。 “隱世佛國那邊派人告知,說萬佛殿有異動,鎮壓的結界出現了一個缺口,再這樣下去,恐怕……”他這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又煉制了百具金身,你讓人帶去萬佛殿吧,我梵天師門不幸,只希望這些先祖的佛體,能震一震他身上的魔氣。” 流泉君自然垂首應允。 天空又下起了雪,老人問:“是年關將近了嗎?近幾日山下很熱鬧。” 棋盤邊,女兒的叩問再度突兀地出現在心頭,讓他的心臟收縮了一瞬。 ——您是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還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訴您正確的事? 他便記起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踏入重蓮殿,柳姬笑盈盈地指著肚子說:“今日清晨,他踢了我一下。我母后說過,孩子在肚子里時,安靜的是小姑娘,頑皮的就是小男孩。” 他對孩子沒什么研究,人也木訥,自然也沒什么好說的。柳姬又問:“我聽說,流泉君也有一個孩子?” 那時他還沒有繼任掌門人,大家都覺得這個位子屬于他師弟,籠絡謝行殊的人很多,而他在天驕般的師弟的光芒下,安靜得像個透明人,只有柳姬會叫他的尊號,用那種坦然的語氣。這也是他覺得她和師弟相配的地方,無論對方位卑還是位尊,這種對待他人的坦蕩態度是一致的。 他點點頭,回:“是個小姑娘,被她母親帶回了北溟。” “為何回北溟?我聽說北溟嚴寒,不是養孩子的好地方。” 柳姬又在發揮她那有時會冒犯到別人的好奇心,不過她在重蓮殿中關了這么久,除了好奇似乎并沒有別的消遣無聊的辦法了。 “毓璃生我的氣,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說,“我太笨拙了,總是惹她生氣?!?/br> “姑娘家都很好哄,尤其是一個喜歡你的姑娘,或許你該去跟她道歉。” “我不想?!?/br> “為什么?”柳姬問,“難道你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所以不愿道歉?” “我可以道歉很多次,但最近修真界不太平,卦上說這時候是多事之秋,她回到北溟才更安全?!?/br> 后來柳姬說,等這孩子出世,或許可以和他的女兒配成一對。她隨口說的一句,并不如何當真,只是當時心虔大師興致上來給謝隱澤卜卦時,他又記起了這件久遠的往事。 柳姬生下孩子,也是在這樣一個瀕近年關,大雪紛飛的日子。沒有想象中的太平,那是段充斥著血與火的記憶,謝行殊瘋了,幾乎掀翻了修真界的天。只是,直到他被鎮壓進萬佛塔下,都不曾知道過這孩子的存在,柳姬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講。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來,那孩子的生辰又要到了。 第71章 元宵燈會 “謝隱澤, 你說我是穿這件大氅好看,還是披這件斗篷好看?” 謝隱澤踏著積雪從外面回來,他一襲玄衣, 在潔白的天地中很是明顯。剛踏進溫暖的屋內, 就面臨了每個男人一生中都難免要面對許多次的靈魂拷問。 喬胭左手是一件石榴紅有白色絨毛邊的大氅, 右手是一件翠紋織錦羽鍛斗篷。 “都可。”謝隱澤實話實說。 穿左,襯得她膚光勝雪,仿佛沐浴在月光之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輝。穿右, 襯得氣質矜貴, 清艷無雙。 但喬胭對他的回答顯然不滿意,撇嘴道:“敷衍我。”說著扔掉兩件衣物,又重新扎進她無數只珠光寶氣的箱子中翻箱倒柜起來。 謝隱澤在桌邊坐下, 為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里泡的是枸杞和花瓣,甜津津的,姑娘家的口味??尚磳m中上到吃穿用度, 下到對聯窗花,都是喬胭的一言堂, 他委實沒什么提出異議的空間。 喬胭雖生在北溟,卻生性畏冷,屋中燃著炭火, 地上鋪著厚重軟實的毛毯。她赤足在上面走來走去。毛毯雪白,那雙精致的足也是雪白的, 腳趾是淡淡的粉色, 指甲晶瑩剔透,非常漂亮。 他聽說在一些地方有種習俗, 姑娘只能在心愛的男人面前露出雙腳。但對喬胭來說,他知道她只是性格散漫慣了,不太講究這些而已。 盯著那雙腳看了一會兒,謝隱澤移開了視線。 喬胭穿著一襲雪白的褻裙,一會兒試試這個,一會兒試試那個,好像總也沒有完全叫她滿意的一套。托著下巴蹙眉思索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發現謝隱澤還沒走。 “你怎么還在這兒?” 謝隱澤不動聲色地開口:“你費盡心思打扮自己,是要去做什么?” “今日元宵,鎮子上有燈會,聽說還有煙花,我好久沒下山了,當然要去湊一湊熱鬧?!?/br> 她這樣一說,謝隱澤也記了起來。他從山下回來時,確實看見鎮上張燈結彩,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原來又是一個元宵了。 “你一個人去?”他放下茶盞。 “和陸師兄、玉師姐一起,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喬胭又翻出了一條錦緞流光的蠶絲披帛。 謝隱澤冷哼道:“所以你打扮得這么好看,就是為了讓陸云錚看?” 喬胭頓時有些無語:“我明明說了兩個人,為什么你只注意到陸師兄?” “可你把陸云錚的名字放在前面?!彼麖娬{道。 “謝隱澤,你是神經病嗎?”喬胭受不了他,把手上的衣服丟在他臉上。布料輕軟柔滑,帶著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知是衣箱中的香包,還是衣服主人本身的體香。 喬胭又埋進衣服堆里:“再說了,就算我真打扮給陸師兄看,和你又有什么關系,我和他認識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那支流蘇銀簪呢?怎么找不到了……小奔!小奔!” 話音未落,后背貼上了熾熱的胸膛,一道低而磁性聲音在耳畔響起:“喬胭,我是誰?” 她的手腕落進了他掌心,喬胭仰起頭,和他垂下來的視線相對。 喬胭怔了一下。 謝隱澤這張臉蛋,實在太有殺傷力了。記得在浮棺山上第一次看見他,喬胭就在心里感嘆了下,小boss不愧是作者親兒子,慘是慘了點,但集萬千寵愛設定于一身,從天賦到臉蛋都勝過了陸云錚。陸云錚雖然也是個萬里挑一的美男子,但氣質太過溫和,少了謝隱澤身上這種人群中叫人一眼就能捕捉到的驚艷。 “干什么……”忽然湊這么近。 “喬胭,我是誰?”他垂著眼眸,又重復了一遍問題。 “你是誰?你是謝隱澤啊……” 顯然回答不對,因為握住她手腕的五指又收緊了半分,他的臉蛋湊得更近了,這樣的距離肌膚都沒有一點瑕疵,睫毛纖長得像棲合的漆黑蝶翅。 “我是你夫君……”他低聲開口,呼吸的熱氣噴在她的耳后頸間,又熱又癢,“所以你打扮給別的男人看,和我有沒有關系?” 小奔熱情推門而入:“公主,您剛才叫我嗎?有什么事呀!” 小奔閃電掩門而出:“我什么也沒看見,打擾了?!?/br> 喬胭:“……” 謝隱澤這小子,有點不對勁。他以前從不是這么黏黏糊糊的性子。 謝隱澤輕輕放開她的手腕,將流蘇銀簪慢慢送入她蓬松的烏發間:“你的簪子,落在梳妝鏡后面了。” 喬胭扶了扶頭上的簪子,簪得居然還挺端正的。 “我改主意了?!敝x隱澤說,“你去山下,我也要去。” 喬胭:“那我也改主意了,我不要你去?!?/br> ——當然是不可能的,腿長在謝隱澤身上,他想去哪就去哪。 喬胭和謝隱澤一同下了山。她現在已經修行了法術,學會了御劍之術,但還是依照習慣讓謝隱澤帶著,飛到一半才想起這事,自己也覺得很是離譜。 她忘記了也就罷了,謝隱澤也沒說提醒一聲,很自然讓她上了劍,寒風陡峭,他扶住了她的腰。臨行前她被謝隱澤強行披了一件厚衣服,罩住了內里流光溢彩的羽衣裙,冬日細雪撲面,確有幾分凜冽,可她身上揣著他給的玉,竟然一點也不覺寒冷。 她覺得,這玉定然是一件價值不可估量的寶物,不然小boss不會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她曾經偶然撞見過幾次謝隱澤換衣服,那枚玉佩他都是隨身攜帶。她問起,謝隱澤淡淡道:“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玉佩?!?/br> 母親是他最思念的人,喬胭也明白了這玉的分量。她為自己曾將它當做兒戲感到懊悔,掌心悄悄將玉攥緊在了手中。 很快到了山腳城鎮。 這鎮子背靠梵天宗,無妖邪膽敢侵襲,又迎接往來的仙門盛宗,商貿發展繁榮,雖然說是一鎮,但規??杀纫蛔浅?。 正值元宵,街上人流如織,燈火闌珊。各色各樣新奇精巧的燈籠懸掛在街道兩旁,有人舞獅敲鼓,熱鬧喧囂從長街上行過。攤販們吆喝著各類新奇玩意,沿街擺滿了小吃攤,飄來陣陣誘人的香味。 “唉?!眴屉俸鋈粐@氣,“早知你要來,我就不該約陸師兄的?!?/br> 謝隱澤一揚眉梢,心道她總算明白一山不容二雄虎的道理。可很快喬胭又道:“若你為了玉師姐爭風吃醋,和陸師兄打了起來,我該怎么辦?。恐x隱澤,你可千萬要克制自己?!?/br> 謝隱澤沉默片刻:“……我為什么要為了玉師姐,和陸云錚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