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鮫 第58節
其中有糾結、猶豫、躊躇,郁悶……是那位冷冰冰的梵天宗掌門絕不會露出的眼神。 他來到一條河邊,河邊站著一個玄衣男人,無論是背影,還是氣質,給喬胭的感覺都和謝隱澤很像。哪怕他沒有轉身,喬胭似乎也能想象到那是一張怎樣的臉了。 很快,喬胭知道了他的名字——行殊。 謝行殊。 “回梵天吧,師弟。”流泉君開口,“她已經不告而別半年了,再找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謝行殊一言不發,沉默得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別忘了,當初師尊派你入大夔,本就是為了調查朱雀皇室。修真之人,豈能為假象所困,難道你真的愛上她了?” “師尊說的,就一定是對的嗎?”那個人語氣冰冷,透露著一種冷漠的鋒芒。 這塊石頭,邊緣鋒利得能把人割傷。只聽聲音,也聽得出他現在內心的煩悶。 流泉君的語氣冷而嚴肅:“我是不懂,可我知道既然師門對我們有教養之恩,我們就應該竭力報答。你為了個女人,荒廢整整半年光景,上天入地,九州的地皮都快被你掀翻了,我問你,你找到什么了?你也沒有想過,或許她根本就是故意躲起來,不想見你?” “不想見我?”他語氣古怪地重復了這句話。 “世界上沒有能瞞一輩子的謊言,你忘記了自己的使命……” 他忽然拔劍斬向河面,刀削般的利刃破風咆哮,劍氣縱橫,震蕩四方,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無比深刻的劍痕,硬生生改變了原本的河道。 流泉君:“……你境界又精進了。” 男人收回劍,冷冷道:“師兄是天生殘心之人,又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有些事你永遠不會明白。我和柳姬是已經成了婚的夫妻,就沒有不告而別的道理,無論她在何處,最終都會回到我身邊。” “——我會找到她,哪怕是去那三途川,黃泉岸。” 三途川,黃泉岸。 喬胭在一片黑暗中睜眼。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許是幾個時辰,又或許是一整個白天,窗外的天色黯蒙蒙的,有人在角落里,因為她聽見了那人的呼吸聲。 “謝隱澤?” 他沒有回答。喬胭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蠟燭,正要點燃時,一道嘶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別點蠟燭。” 喬胭放下蠟燭,又朝著他出聲的方向走了幾步,卻是足尖一涼,踩到了地面上一層凝結的薄冰。 她在黑暗中蹲下來,伸出雙手,先摸到了結冰的發絲,接著是冰冷的肌膚,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亂摸。可連這只手,也冷若寒霜。 “千山獨酌”的寒意在他身體中徹底爆發了。 是她太天真。謝隱澤說自己不會受影響,她就真的信了,但和冰屬性相沖的火靈根,分明是最容易被影響的,琴曲帶來的驚人現在他身體內游走了一圈,又被他成倍放大擴散出去,當時雖無異樣,只是積攢下來爆發了。 喬胭下樓抱了一堆柴火。天色將晚,正是黃昏,無論是客棧還是外面的街道,都沒有一個人,這是座荒廢的空城。 她點燃柴火,明亮的光焰伴隨升騰的暖意照亮了房間。謝隱澤閉了下眼,顯得不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火光,喬胭從乾坤袋中拿出許多厚衣服披在他身上,口中罵罵咧咧道:“寒氣入骨都不知道,就硬生生挨著,你是蠢蛋嗎?” 謝隱澤一言不發,低垂結冰的眉眼有種說不出來的空茫,仿佛只是軀殼在這里,靈魂早不知飛到了哪去。 喬胭粗魯地扒掉他臉上的冰屑雪花,他也一聲不吭。 柴火已經添到了最多,熊熊烈火舞動,紅光映滿室內,暖得如置身夏日。喬胭把雙手烤暖,用溫暖的雙手,去捂他冰涼的臉蛋。 “喬胭,你是不是也聽到了那個魔族說的話。” 喬胭的指尖稍頓。 “他說,魔族熄夜是我的父親。”謝隱澤語氣淡淡,“你覺得,他在說實話嗎?” 喬胭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到令人不安。 當時兩人共彈琴曲,心神相通,因此在那一刻,謝隱澤的震撼和失言全都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她。 見她不回答,他又低下頭,接近喃喃自語:“我從有意識以來,就生活在爺爺身邊。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對我很好很好,是我唯一的親人。” 謝隱澤是青蛾道君養大的,這在梵天宗中不算什么秘密。還有很多人覺得,他能被內定為下一任掌門,就是因為有個一言遮天的好爺爺。 “他教我認字讀書,功法修行,給我買糖葫蘆。所以小的時候,我覺得沒有爹娘也沒關系,因為我有全天下最好的爺爺。” 喬胭默默聽著,雙手被他身上傳來的寒意凍僵,她又將手烘暖,重復著這個步驟。 “五歲的時候,我身上的血脈天賦第一次顯現,那次我燒毀了一座山。他告誡我,必須謹慎使用自己的天賦,因為我出生的時候身邊烈焰環繞,燒死了自己的母親。” ——好歹毒的老東西。喬胭差點爆粗口。 如果你告訴一個孩子,因為他的出生害死了自己的母親,這孩子會怎么想? 他會想——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他根本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是人人艷羨的天賦神火,在這孩子看來,也只是一種詛咒罷了。 “我每個月都要去一趟泅渡塔,躺在蛇池里。蛇的鱗片——又冷,又滑膩,我能清晰地回想起它們的獠牙刺穿肌膚的觸感。爺爺告訴我,只有這些蛇能幫我抑制我與生俱來的兇性。如果我不想傷害別人,就必須先傷害自己。” “疼嗎?”喬胭輕聲問。 他沉默片刻:“或許吧。” 實際上,已經記不清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或許是疼的,但人太習慣欺騙自己,當習慣這種疼痛后,就只剩下麻木。 喬胭的心尖似乎被誰掐了一把似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將一捧捧柴火投入火堆,火苗隨之騰升,熱浪翻涌,蒸得她心口后背都是汗珠,噴吐的都是熱氣。 哪怕是這樣的溫度,卻依舊驅不散他身上的寒意。他一直叫著冷,絮絮叨叨,神志不清,是千山獨酌的寒氣在體內徹底爆發了。 喬胭抱膝蹲在他面前看了他一會兒。 他平日里總是冷冰冰的樣子,吃了苦頭,才顯出一絲委屈的少年氣,修長的眉微微拱起,仿佛藏著千般心思。 心疼男人倒大霉,她告誡自己。按照她的計劃,應該作壁上觀,悠哉度日,遠離修真界的腥風血雨,和眼前這個造就所有腥風血雨的男人,而不是牽扯進這些劇情里。 他顫抖著,肌rou不由自主地收縮,嘴唇泛著蒼白,驚人的寒意沿著骨髓游走。懷中鉆進一個溫暖、柔軟,帶著陣陣馨香的存在。 喬胭脫了外裳,雙手緊緊抱住他的后腰。 “喬胭……”他輕輕念她的名字,唇齒把這兩個字咬得低而繾綣,聲音迷茫,“我該怎么辦……”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喬胭沒說話,只是將他摟得更緊了些。兩人在火光中緊緊相擁,體溫交織成一股溫暖的潮流,像雪地里依偎在一起的小動物。 一雙手掐在她的腰上,像要把她嵌入身體里,擁得那么緊。 “喬胭,我只有你了。” 懷中,女人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不知是聽沒聽清。 天譴劍回到六道臺,一場風波平息,讓所有密切關注這件事的修真界人士都長舒了口氣。 曾經赤淵入侵的腥風血雨還歷歷在目,沒有人想再見到生靈涂炭的場景。 新年將近,山腳下的鎮子彌漫著濃厚的喜慶氛圍,廟會中傳來笑聲和擊鼓聲,煙花和鞭炮震散了仙山上清冷的霧。宗內會給弟子放長假回家探望父母,佳節同樂。 走的人一多,宗內就冷清了不少。沉寂的重蓮殿前,風吹過蕭條的蓮瓣,泠泠的水光投射在幾經風霜的影壁上。 一個和尚從遠處走來,駐足在蓮池旁邊。殿前灑掃的弟子見了他,雙手合十微微鞠躬:“蓮照小師父,您怎么來了?” 蓮照是隱世佛國大主持心虔大師的弟子,常常隨行心虔大師身側,出入議事,重蓮殿灑掃的弟子都認得他。 蓮照也雙手合十回禮:“阿彌陀佛,施主,在下奉師命來找流泉仙君,有要事相商,請問仙君此時在殿中嗎?” “在是在的,不過您若是要見他,恐怕得等上一段時間。”那灑掃弟子笑道。 蓮照微微詫異,猜測道:“是仙君有客?” “不錯,是位很少主動來找的客人,仙君不允許旁人打擾。” 靜謐的房間中,棋盤旁,父女對坐。 窗外青山靜謐,蒼翠山巒在薄霧中時隱時現,仙鶴翱翔于云水之間。喬胭垂下眼眸,纖纖葇荑,執棋落盤,素若美玉,膚光勝雪。 流泉君開口:“你的棋風,像你母親。” “那是怎么樣的棋風?” “隨性,跳脫,兵行險招。看似山窮水盡,卻總能絕處逢生。” 喬胭想說客氣客氣。其實她不擅長對弈,只是從前和謝隱澤下過幾盤,每次都被殺得片甲不留,干脆把他的棋路記了下來,沒想到靠這三腳貓功夫,還能和流泉君下得有來有回。 她落著子,看似漫不經心地開口:“我在朱河鎮上,聽到了一些流言。” “你若無事,就不會來找我。問吧。” 好,這可是你讓我問的。 喬胭王炸開場:“謝行殊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顆即將落下的黑子,就那么停滯在了半空。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落在棋盤上。他沒有問喬胭你怎么知道的這個名字,這是他的女兒,他熟悉她,揣著答案開口問的習慣,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是我師弟,也是梵天宗百年來最有天賦的弟子,當年內定的下一任掌門人。可惜,誤入歧途。現在的人們,應該更熟悉他的另一個名字吧。” ——魔尊熄夜。 梵天宗最有天賦的弟子,青蛾老頭的得意門生,最后成了差點屠盡云水境的大魔頭。難怪藏書閣里的典籍都修得又亂又薄,還掩蓋了謝行殊的存在,多半是怕傳出去別的宗門笑掉大牙,嘲弄自家教徒無方。 “他為何會成魔?” 流泉君淡淡落子:“心有迷障,自然成魔。” “可您本可以阻礙這件事發生。” “我無法。小喬,我無法。”他放下旗子,直視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成魔是他自己的選擇,偏執是這類天驕的本性,他如此,現在的澤兒也是如此,站得太高就會看不見蒼生。” 喬胭啞口無言,凝滯片刻,冷笑:“好一句看不見蒼生!那請教掌門仙君,若發妻在左,蒼生在右,那是要看至親妻兒,還是先看天下蒼生?等等,您不用回答了。”她想起什么,自嘲一笑,“從我母親看來,我已經知道您的選擇了。” 這話像一只毒針,尖銳地刺入了他的眉心,叫他整張臉麻木如堅冰,眉尾又近乎神經質地抽動著。 流泉君第一次對女兒冷了臉色。 “朱雀皇室妖孽亂道,大夔疆土旱災連年,若修道之人都袖手旁觀,黎民百姓又當如何?” “若事實的真相如你們說的那樣正義凜然,那為何六道臺上號稱庇佑云水境的結界陣法卻是躲避天雷,為將死之人尋求長生?!” 窗外驀地刮起了狂風,喬胭神色幾乎稱得上冷厲,瞳仁中有一簇幽森的火光,沉郁冰冷。 她長大了,不是那個只會圍繞他膝邊,甜甜叫著阿爹的小姑娘了。就像這些本應該埋進地下的往事,她知道得比他想象得還多。 “我只是做了正確的事。”良久,他寒聲道。 “——您是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還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訴您正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