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68節
裴熠說:“有這個可能。” 關于這個可能他仔仔細細的想過,這個圈套更像是有人比他更想要置周逢俍于死地而設的。 可是,是誰那么迫切的想讓周逢俍死呢?周躍文這一年來在玉陽犯過的事就夠讓周逢俍無翻身之地,賬本已呈交御前,天熙帝派耿東核查賬本,若有人想在耿東查清此事之前,以其他罪名先除掉周逢俍,這賬本便成了無用之物。 裴熠忽然感覺無形之中一雙伸向他的手已經在一點點的順著他的思路,在他之前給他鋪上了一條他一定會毫不猶豫踏上去的路。 而這條路上的荊棘和鮮血從來不是鋪路人考慮的。 人命不過草芥,即便是在皇城帝都也是一樣。 “既然登了臺,那我們就陪他們去演完。都離院審人有的是手段,周逢俍的傲骨還不足以熬得過去。”裴熠也隱隱生出擔憂來,但他不能讓人看出來連他都不確定。棄子無用的道理誰都懂,如今周逢俍被推了出來,必然不會有好下場,可此時,誰能在此事上占得先機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 而在尚書府,棄子周逢俍將guntang的茶水砸向周躍文,他雷霆大怒。 把周躍文從玉陽接回來是盧氏的意思,他忙著囿在朝廷的事情中無暇顧及家里的事,周躍文縱馬踢死了城中的百姓一事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當時踢翻了好幾個攤子,不少人親眼所見這事他無可辯駁,不僅攔住了要報官的人,還自報家門以恐嚇,私自將人關了起來。 才回府的下人戰戰兢兢的上前稟告,附身彎下腰在周逢俍耳邊嘀咕,誰知話才說到一半桌上的另一個茶盞也瞬間曬了個粉碎。 按照周躍文所言,周逢俍已經派人去藏人的地方找了一圈,可人已經不在,按照回來稟告的人所言,柴房的門是遭外力損壞,顯然是被人救出去的,周逢俍的怒火再一次被點燃,他再想動手,桌上已經沒了供他再砸的茶盞了。 他就這么舉著手,有剎那的惶神,他絕望的發現似乎就連老天都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若說他這一生有什么遺憾,最大的敗筆便是在于沒有好好教養周躍文,讓他在盧氏的縱容下長成了這樣的一個廢物。 而那廢物絲毫沒有察覺到他老子的絕望,甚至還大言不慚:“不過就是個無名小卒,殺了便殺了,爹你這么害怕做什么,就像從前一樣,給一筆錢趕出謁都就是,在再者不然干脆一了百了,我打聽過了他只有姐弟兩人,把人找到送去跟他jiejie團聚不就行了......”周躍文跪在花廳,無所畏懼的將人命說的比紙還輕。 他脖子上頂著的雖然只是個擺飾,可四肢卻反映靈敏,方才周逢俍情急之下砸向他的那一盞熱茶,他偏開頭躲掉了,只有茶水撒了些在他肩上,也沒燙著皮rou,周逢俍向來這般,每次他犯錯都惹得他雷霆大怒,可最終都會替他擋去這些災禍,他并沒有意識到一回有什么不同。 不等周躍文把后面的話說完,周逢俍直接抄起丫鬟手里剛端進來盛放果子的琉璃盞,再次砸向周躍文,這一回發生的太快,周躍文沒來得及躲開,琉璃盞直接砸破了他的腦袋,血沿著傷口往外滲,周躍文這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父親這一回是動了真格的了。 傷口傳來劇痛,他伸手就摸到了一把的血,一旁的下人見少爺受了傷,有心想上前,卻被周逢俍厲聲喝退。 周躍文被嚇到了,跪在地上也不敢叫疼,用衣袖抹了一把額上的血,顫聲道:“不,不過是一介布衣,爹,你是刑部尚書.....你能想辦法的,對吧?” 他從自己顫抖的聲音里其實已經知道周逢俍會說什么,只是還想著以前這些事周逢俍都是以“刑部尚書”幫他躲掉的。 周逢俍猛的一把抓起周躍文的衣領,說:“我沒有辦法,你現在就跟我去京兆府衙自首。” 逃走的受害者必定會去報官,死的是個平民,只要不往上報,壓在京兆府衙,就還有回旋之地。 仝世博不是莽撞之人,拼著往日同僚的幾分情意,若是周逢俍親自帶著周躍文去自首,他就還能有把握保住兒子一條命,但若是等到報官后仝世博再來尚書府要人,恐怕就再難有活路了。 周逢俍深知若是京兆府尹帶人上門意味著什么,仝世博行事必定會先求自保,若真到了不得不來尚書府抓尚書公子,他必定會施壓,將此事鬧得滿城皆知,到時候這件事自然會一傳十十傳百最終會傳到皇宮,大祁律例嚴明,以周躍文過往所犯之罪,再死十次都不夠。 下人不敢上前攔阻,周躍文身高馬大,卻愣是被周逢俍拖拽置門口。 盧氏正從外面進來,見丈夫拖著兒子,當下便哭喊著跑了過去,走近一看,卻見周躍文額上好大一塊傷,當即心疼的扒開周逢俍的手:“你這是要干什么啊,要殺了他嗎,一點小事你也能下的去這么重的手,他可是你親兒子。” 周逢俍長袖一甩,恨鐵不成鋼道:“他若不是我親兒子,早死了一百回了,你就慣著他吧,你就,總有一天他會害我我們全家。” 周躍文見救星一來,方才那嚇破了的膽又重新歸了位,他緊緊拽住盧氏的手,竟然當場哭出了聲。 盧氏將兒子護在身后,蹲下身來,拿著帕子細細擦拭周躍文傷口邊緣的血漬,邊擦邊說:“年輕人言語不和打一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世子平素混不利在謁都本就沒個好名聲,說不定我兒是見義勇為,不過是劃傷點皮rou,這點小事就進宮告狀,他的jiejie知道護著弟弟,你做父親的就不能護著點自己兒子?我倒不信了,陛下能因為這點事就讓文兒賠命給他不成。” 顯然盧氏對于周躍文當街縱馬行兇的事情一無所知,她聽說了昨夜在不羨仙發生的事,當下便趕了過來,對于兒子要將綠姝娶回家一事盧氏也和周逢俍一樣十分反對。但一見周躍文受了傷,還是因為跟個沒權沒勢的世子為著個青樓女子動了手而被周逢俍傷成這樣,當即就心軟了。 盧氏說著扶起周躍文,說:“文兒莫怕,娘替你做主。” “你說什么?還跟雁南世子打架?”周逢俍一把扯開周躍文,逼視他則問道:“你何時與他打的架。” 盧氏見周逢俍又要發作,便趕緊將周躍文護在身后,“老爺裝什么,你不就是為這事生氣的么?”盧氏說:“我聽文兒身邊的人說了,文兒那一刀就劃破了皮流了點血,根本無礙。” 周逢俍聽到這里,似乎沒有多余的經歷去追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一他對自己兒子的了解,再加上世子那浪蕩紈绔的名聲,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緊握的拳頭頓時一松,一直緊繃的那根弦仿佛在盧氏這番云淡風輕的話語里崩斷了,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猛地失去重心向后摔去,盧氏大驚失色,急忙喚人。 周逢俍躺著在冰涼的遞上,望著陰沉的天空,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他隱隱感覺到如同這漫天烏云后的太陽,他可能很難再見到了,他被下人攙扶這踉蹌的坐在階上,看著周躍文謹慎的縮著脖子跪在一旁,他抬手在方才那被自己砸出傷口的額頭上輕撫了一下。 周躍文小心翼翼的瑟縮著,生怕周逢俍乘其不備又把什么東西砸上去。 他其實是很怕周逢俍的,周逢俍沒有太多時間做個盡職盡責的父親,從記事開始每一次周逢俍與他說長篇大論,不是他犯錯被怒喝就是在責罰,他害怕周逢俍,卻一點也不怕盧氏,盧氏是個慈母,每一回被責罰,都有盧氏給他撐腰,只要周逢俍想動手,盧氏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等他長大能懂些道理的時候,他才明白這就是一物降一物的意思,有了盧氏的溺愛,他便肆無忌憚起來。 他也并不是生來就不知道害怕的,真正讓他對殺人恐懼的是六年前他第一次失手殺了人。 那時他隨盧氏在城外青龍寺燒香,回城途中遇上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姑娘,他見那姑娘長得秀麗,便嚷嚷著要搶回去做妾,那一家三口聽見了,便拼了命的逃跑,在逃跑的路上姑娘的父母被他失手給殺了,那是他第一次殺人,頭一回看見活生生的人身上的血一點一點流盡。 他很害怕,嚇的話都說不出來,是盧氏替他將這些罪孽埋了起來,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殺一個人竟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 而原本該懺悔和愧疚的種子,卻在盧氏決心替他掩蓋的時候悄悄變的麻木了。 他怕那姑娘報官,便逼的她最后跳了崖。 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沒有畏懼過,甚至在煩悶的時候看著死于他劍下而無力反抗的人有種莫名的快感和令他血脈噴張的歡愉。 越是無能的人越是要從欺凌弱者中獲得快感,以此來宣告他那無能的強大。 盧氏見周逢俍陡然變臉,心里升起一絲疑惑,她提醒周逢俍說,“世子在青樓為了個伶人與人動手這種事傳出去貴妃面上也無光,陛下在寵愛她,也不會為了這種事丟了皇家顏面,不過就是世子受了傷,貴妃心疼,訓斥文兒幾句也就無事了。”說著盧氏給周躍文使了個眼色,“你明日親自去世子府請罪,別在給你爹惹事了。” 第99章 盛怒 近日霍燕燕宮里換了個新廚子,他聽說貴妃偏愛鱸魚,便想方設法的讓人從宮外帶進來幾尾野生鱸魚,霍燕燕挑了幾條放在宮中蓮缸里養著玩,她舀起一點丫鬟遞上的魚食灑進缸里,水里的兩條魚便撒了歡兒的張嘴接著。 她為了兩勺便對身旁的丫鬟說:“這魚湯鮮美,冬日宮里難見,你去請皇上過來嘗一嘗。” 那丫鬟聞聲便應聲退了下去,去不多久便又匆匆忙忙跑了回來。 * 那廚子的手藝當真是不錯,就連天熙帝也夸贊了一翻,丫鬟太監正在布菜,外頭便有丫鬟進來同霍燕燕身邊的貼身宮女說了幾句話。 霍燕燕似乎眼里只有天熙帝,對此心不在焉的問了一句:“怎么了?” 待丫鬟離開之后,她便為難起來,大概是見天熙帝也在,一時不知這種事該不該說。 她的心思被霍燕燕洞察到,霍燕燕立刻皺眉斥責道:“你這丫頭,有什么話說便是,本宮與皇上之間難不成還有什么是不能說的嗎。” 說罷便看向天熙帝,說:“皇上莫怪,是臣妾平日里沒管教好她們。” 天熙帝拉著她的手以示安慰,霍燕燕趕緊說:“還不快說,什么事?” 宮女見狀,便將剛剛那丫鬟傳的話一五一十的講了出來,“今日原是世子進宮看娘娘的日子,但方才世子身邊的阿京著人來說世子今日來不了了。” “那定然是有貪玩去了。”霍燕燕親自給天熙帝盛了一碗魚湯,說:“阿閑小孩子心性,就是覺得謁都什么都新鮮,還望皇上不要見怪。” 天熙帝樂見其成,與霍燕燕玩笑道:“朕倒是羨慕,若朕只是個閑王,比他更貪玩。” “不......世子不是貪玩。”丫鬟低斂著眉目,有些難以啟齒的說:“世子同刑部尚書周大人的公子昨夜起了沖突,受了些傷所以才來不了的。” 霍燕燕大驚失色道:“受了傷,嚴不嚴重啊,叫大夫看過了嗎?”她觀著天熙帝的臉色,天子喜怒難測,她忙起身跪下請罪道:“是阿閑不懂事,竟敢同尚書大人的公子打架,待他傷好進宮臣妾一定讓他上門同尚書大人請罪。” “阿閑的為人朕很清楚。”天熙帝說:“他雖愛玩鬧了些,但向來知道分寸。” 說著他便轉身看向跪在一旁的宮女,說:“這是發生了什么事才讓世子動手了?” 這話并非天熙帝偏袒霍燕燕,實在是霍閑慫的名聲在外,這一年來他在謁都被官家子弟在口頭上欺負卻不敢還口的事傳過不少進宮,天熙帝一笑置之并不理會這等小事,都說龍生龍鳳生鳳,雁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天熙帝對他這慫到家的小舅子倒是因此生出幾分憐憫來。 “起來說話。”天熙帝牽起霍燕燕的手,問那宮女:“世子可有受傷?” “稟皇上娘娘,奴婢問過阿京,大夫說是要臥床幾日。”那宮女說:“只是怕是有段時間無法進宮來看望娘娘了。” “什么?”霍燕燕差點沒坐穩,神色不安道:“是怎么傷的這么重呢?尚書公子不是不會武么?” 話音剛落,還未等道天熙帝張口安慰,李忠義便也急匆匆從殿外進來了。 天熙帝眉目一緊,不悅道:“何事慌張?” “耿大人回來了。”李忠義道:“說是有急事,正等在宮外等著皇上召見。” 言罷用余光悄悄看向霍燕燕,霍燕燕稟退了宮女,對天熙帝說:“皇上今日品嘗不了魚湯了,臣妾的小廚房里還剩最后一尾活魚,皇上不如明日再來?” 霍燕燕一向聰明,她有分寸知進退,這便是天熙帝寵她的原因,都離院有巡查緝捕之權,且權利凌駕于朝廷各部門之上,耿東辦案直接是奉天子之令,李忠義說耿東在宮外求見,必定是天熙帝有重要之事交與他了。 “晚膳朕在過來。”天熙帝匆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首對李忠義說:“年前西域進獻的貢品里我記得有一批上等藥材,你派人送去世子府。” 霍燕燕跪謝隆恩后目送天熙帝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這深宮大院里。 * 天熙帝坐在金華臺的龍椅上,耿東脫了佩劍和外袍覲見,宮人接過他的甲胄時上頭還沾著外面的風寒。他見著天熙帝跪拜道:“啟稟陛下,臣已按照賬本所述,派人去各地一一核實過,那......那賬本上所記載的都是真的,相關人證和其他物證臣都已帶回謁都。” 這些事一一查實后本該直接去押了周逢俍,但周逢俍官從一品,是執掌大祁司法和刑獄的刑部尚書。只要天熙帝沒有下過查證后立刻緝拿的命令,耿東便不敢妄自行動。 他觀察著天子的一舉一動,小心翼翼的將這些時日所查的一一上呈。 天熙帝對著呈上來的文書思索了良久,就在耿東以為天熙帝對此已經全盤接受的時候,天熙帝忽然猝不及防咳了起來,整張臉都咳得變了色,李忠義趕緊上前給他遞上潤喉茶。 他瞥見那文書上清楚地標寫著周逢俍的條條罪行,包括標記的因此葬送的數條人命,他慌忙移開眼看向自己的鞋尖。 天熙帝怒不可遏的打翻了遞到手邊的茶盞,茶水潑了一地,他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耿東。” 耿東立刻回道:“臣在。” 天熙帝眉目緊收,似乎是很艱難的才說:“你立即率人拿下周逢俍,將他關進都離院候審,周府其余女眷全部羈押在府內候旨,任何人不得進出。” “臣遵旨。”耿東拜起身,正朝外走時遇到一個匆匆而來的小宮人,那宮人見到耿東沒來的稟告道:“陛下,仝大人在殿外求見,說有要事稟告。” 李忠義不知何時已經吩咐人重新備了潤喉茶,待天熙帝說完,又重新將茶水奉上,天熙帝瞥見他衣袖還濕著,便接過茶飲了一小口。 去年京中發生了兩樁大案,辦的可謂是有驚無險,想要在盤根錯雜的朝局中保持不偏不倚實在是太難了,仝世博能身在其中而不被人左右與他素來行事謹慎也有很大關系,他平素最怕麻煩,偏偏京兆府尹一職,就是給京城百姓解決麻煩的,今日還在免朝,若是小事他大可以等到開朝后在奏明,此時求見就必定不是小事,縱然天熙帝正在為周逢俍一事煩憂,卻不得不召見。 李忠義觀察著天熙帝的神色,對那人說:“天寒地凍的,還不把仝大人請進來。” 那宮人聞聲退了出去,須臾后,仝世博便被引入內殿。 他方才在外等候時見耿東連聲招呼都沒來得及打就匆匆忙忙的奔了出去,此刻又見殿內伺候的宮女太監個個打起十二分精神,就連一向沉穩的李忠義也濕了衣衫,便知道天熙帝剛發過怒,他心里叫苦不迭,不敢有一絲怠慢。 行過君臣禮后,他便跪在殿中。 天熙帝飲了些潤喉茶后,神情稍稍緩和了一些,便問道:“何事不能等到明日,要這般急促?” “啟奏皇上。”仝世博定了定神,把心一橫,回稟道:“上元節謁都城中發生一起毆打命案。” 大祁有律法規定,毆打致死犯的是哪一條,京兆府按照規章即可辦案。 天熙帝一聽這事根本無需上呈御前,便皺眉道:“你就是為此事急著進宮見朕?” 仝世博已經隱約洞察到天熙帝的怒火又有了重燃的勢頭,趕緊解釋:“此事本應由京兆府查清轉交刑部,只是......”仝世博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思慮片刻接著說:“只是狀告之人告的正是刑部尚書周逢俍的獨子周躍文,周大人是刑部尚書,臣無權擅動,遂進宮請旨。” 天熙帝果然怒火中燒,“好一個刑部尚書,好一個周逢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