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57節
盡管他們身著便服,臉上也涂得認不出本來面目,但同為千機營的人,韓通很快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為首的大漢身形圓碩,力大無比,那是千機營的右副將,名叫左溢,此人最開始在兵部任職,后來調到千機營,他眉骨上有一條兩寸長的疤痕,是早些年與人斗毆時遭人暗算留下的。 韓通見他的眉骨被垂下的亂發遮住了大半,便說:“兄弟,大過年的,你不回家陪老婆孩子,怎么來干這殺人的勾當。” 左溢冷笑,“這個年,你怕是要在閻王殿里過了。” 他話音剛落,上空一聲炸裂的爆響,皇城方向,煙花點燃了半邊天,風雪不知何時鋪天蓋地,宮里的煙花不斷的綻放,慶祝人間盛世。裴熠手心積汗,他抓住霍閑強迫自己鎮定,“你聽我說,等會在混亂中尋到機會速速離開,修竹帶走的那兩名宮女是關鍵,千萬不能讓她們死了,賬本和人你送到裴國公府,這里的事你別管了。” “你這是吩咐后事嗎?”霍閑在寒風里看著他,說:“我從不替死人傳話。”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奪命似的寒光在明晃晃的緊逼,滿城的爆竹也掩蓋不住刀劍相擊的聲音。 裴熠猛地回頭,對石峰說:“帶世子從后門走。”門在打開的一瞬間,倏而一聲響,濃煙擋住視線, 正是那兩箱還沒來得及送進侯府的煙花。 朔風刀迎著寒風,將裴熠的暈眩吹散了幾分,他猛地揉搓了把臉,看清煙霧中韓通的身影,他的外衣因廝打破損不堪,露出里頭的輕甲裝,刀上淬了血,只見他半跪在地上,撐著刀柄,面上的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滴落再地,他回首看到裴熠,只聽裴熠一聲“小心。”他身邊便倒下一人,速度之快,將試圖偷襲的人抹了脖子。 寒意逼人,劍光倏忽一閃而過,就在同一時刻,韓通手里的刀被挑飛,血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淌,左溢看著他居高臨下的說:“困獸之斗。” 在這混亂的夜里,裴熠以迅雷之勢拔出朔風刀,風雪撲面,刀鋒劃開偷襲人的胸口,刀影縱橫,衣袂翻飛,見裴熠已經出來,立刻將攻勢直逼裴熠,只聽左溢吩咐道:“今日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否則來日死的就是你們。” 以生死作籌碼,他們便立刻涌上一股兇狠的陰鷙,一瞬間隱在黑暗里的人驟然如出水的魚群,瞬間增了數倍。 裴熠看著那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深知此時侯府已陷入重重包圍。 他猜錯了,太后要的不僅是賬本,還有他的命,她已經不想再周旋下去,縱然這是兵行險招,可一旦成功便能以絕后患。除夕夜是定安侯府最沒有防備的情況,就是要在此時滅口,人死才能平息,于她而言,舊事就應該爛在腐朽的歲月里。 裴熠接連斬了數人,他與這謁都的將領不同,他是在萬千尸山血海里蹚過的人,死于他刀下的亡魂不計其數,光是這股狠厲,便足以令人膽顫,那是在戰場是積攢的威震。 縱是左溢也沒見過這般陣仗,竟然在一時之間有些猶豫。 但很快他就定下心,今夜他能調動了千人,裴熠再勇猛,也是雙拳難敵四手。這橫生的禍端很快就會傳出去,屆時駐守在外的官兵就會沖進來,到時他只需要留下幾名“惡徒”,等到天亮此事傳開,定安侯府已無活口。 他今日是奔著取裴熠人頭來的,他的妻兒尚在趙王府,他領了這令便不能后退,明知是要命的事,只是不得不服從。 眼下若非半路殺出的韓通,只怕已經得手。 風雪漸大,天空中的煙花燦爛曜目,閃爍出來的火光卻如同鬼影一般不斷明滅,爆竹聲,刀劍聲,慘叫聲,層出不窮。 火硝夾雜著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左溢見勢不妙,連忙大喊:“取裴熠項上人頭者賞萬金,今夜若是讓他活了下來,我們都活不到日出。” 有了錢和命,他們似瘋了一般,疾風撲面,裴熠揮刀見血,他殺紅了眼,舉刀挑了數人,鮮血從外院鋪到內院。 雖然都是軍營,但謁都的千機營氣勢如何抵得過上陣殺敵的禹州軍。左溢早就料到會如此,只等消耗他們的體力,再一聲令下讓守在外面的人沖進來便能不費絲毫功夫就收了這殘局。 眼見時候到了,他取出腰中的信號彈,侯府上空一束五彩的煙花乍然四起。 * 負責接應的是千機營的號頭官宋仞投,只等左溢的一聲令下,他焦急的等在府外,卻在信號響起的瞬間遇到裴崇元帶著裴國公府的府兵忽然出現。 裴崇元與裴熠素來不合,此間傳聞在謁都幾乎是無人不曉,裴熠一回來,便將紀禮招入軍中,這件事惹得裴崇元不快也不是秘聞,此刻裴崇元卻帶著府兵出現在定安侯府外,這太不尋常。 宋仞投下馬行禮,同裴崇元道:“國公大人不在府上守歲,怎么帶著這么多人?” 裴崇元原本急色匆匆,聞言卻也停下來與他攀談,“紀禮闖了禍,躲在不肯回家,他們是來請人的。” 他特意加重請字,紀禮人稱闖禍精,若如裴崇元所言,那就不奇怪了。 不等宋仁投開口他便看向他身后的眾人,反問道:“我記得謁都城防歸巡防營統管,大人是千機營的,怎么會在此地。” “許是除夕夜巡防營人手不夠。”他知道裴崇元話里有話,便說:“屬下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事并不清楚。” 裴崇元似乎只是隨口一問,并無意追究千機營為何會出現在此,他讓府兵在門口一字排開,厲聲吩咐道:“你們就守在門口,孽子我要親自去收拾。” 有裴國公府的府兵守在門口,宋仞投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他眼看著裴崇元帶著兩個人就要進門,趕忙阻攔道:“國公留步,下官聽聞國公大人學識淵博,眼下正有一事困于心頭,不知可否請國公大人借一部說話。” 裴崇元一怔,遞給近身的護衛一個眼神,便隨宋仞投往回走,離了眾人視線,裴崇元才停下來問他:“宋大人所言何事?” 宋仞投四下張望了一眼,他當然不敢殺人,眼下事出緊急,他只能想著先將人騙到無人的地方拖住,之后的事等過了今日再說,可還沒想出拖住人的借口便感覺眼前一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裴崇元背著手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用腳踢開,確認短時間里醒不過來,便對下手之人說:“拖下去,送到千機營門口。” 那等在門口的人遲遲不見8他們回來,門口又有裴國公的府兵守著,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 左溢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卻遲遲等不到人,眼下裴熠受了傷,殺人憑的就是一股子氣勢,他們哪里是裴熠的對手,在幾番激戰之中氣勢大減,死傷者也已經過半,左溢見狀不禁焦躁起來,可他的焦躁正是裴熠的機會,朔風刀旁兩具尸體已無生氣,他用早已浸了血的手背擦拭嘴角說:“閣下還打么?” 他對外頭所發生的事并不知曉,只是猜測如果不出意外,裴崇元應該已經到了,可他并不確定裴崇元帶來的人有能力反擊,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他森然一笑說:“閣下的援軍怕是來不了了。” 霍閑方才在惡戰中又折了回來,交手之中也受了輕傷,他反應最快,沉聲說:“侯爺這一出甕中捉鱉的好戲,真讓本世子大開眼界。” 裴熠稍稍偏頭,配合道:“說了今日請你看戲,你以為本候活到今日是靠的運氣。” 左溢見他兩如此淡定,心中頓時一驚。 從韓通忽然出現便是古怪,眼下宋仞投遲遲不來,他回身看向門口,大門緊閉,門外一片寂靜,而府里的下人都已經不見,只剩他們幾人在此周旋,左溢環顧四周,心道,不好,怕是真的中計了。 察覺到他的異樣,霍閑立刻道:“這會兒想跑,晚了吧。”說罷看向裴熠:“侯爺,別讓人從后門跑了。” 裴熠提刀看向后門,不等他起身,左溢便出聲命令道:“撤。” 眼下雙方均已受傷,真的拼死一搏,只能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左溢并不想死,宋仞投沒有帶人進來,裴熠便查不到千機營。 作者有話說: 晚了點,兩章合并了,路過的喂點兒海星呀! 第81章 失策 紀禮睡到寅時,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遽然醒來,他憑著零碎的記憶想起昨夜自己明明在定安侯府睡下的,而眼下,他定睛一看,這分明實在裴國公府自己的房中。 此時天光還未亮,府中卻并不安靜,他揉了揉眼睛,宿醉后的頭疼讓他一時分不清虛實,桌上的茶水還是溫的,他口干舌燥,卻沒有叫下人進來,等到喝完第二被茶,他才意識到這個時辰,家中的動靜不尋常的有些過了頭,他披了衣裳,循聲出門。 秋白給裴熠上了藥就退下了。 霍閑只受了些皮外傷,左溢撤出定安侯府不久他便回了世子府。 裴熠活動手腕的脛骨,裴崇元走近他問:“傷的如何?” “不礙事。”裴熠臉色泛白,秋白的藥以上,疼便止住了。他恢復了些氣色,才說:“我猜到今夜侯府會出事,卻不料是奔著我性命來的。” “他們這是狗急跳墻。”裴崇元憤恨的說:“宋仁投帶的人沒有沖進去。左溢既選擇撤退,他便有把握,此事到這一步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和千機營有關,死在你府里的人恐怕沒有一個是千機營的。” 裴熠才知道除了府里那幫殺手,昨夜定安侯府外被上千人圍住,若裴崇元遲來一步,讓宋仞投帶兵闖了進去,今日躺在血泊中的恐怕就是他了。 裴熠森然的冷哼道:“她想一了百了,哪有那么容易。” “太后的手段你不清楚,她絕非一般的后宮婦人。”裴崇元憂心忡忡:“從先帝的榮寵到她攬權,樁樁件件昭示著她的野心,這么多年的苦心經營,她必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今日她敢在除夕夜下令暗殺你,來日她就敢重新奪權垂簾。” “可她今日并未得手。”裴熠說:“事在人為,她想殺了我,也要有這個能耐,勞煩舅舅天亮就進宮面圣,我昨夜受了重傷,已然下不了床,剩下的事情,看皇上定奪,舅舅......”裴熠忽然想到了什么,猶豫道:“舅舅就不要再管了。” 裴熠深知裴崇元不涉朝政多年,是為保住裴氏一族上百人的姓名,他要查的事查清了觸犯龍顏,查不清項上人頭都要落地,好在高裴兩家不睦,朝中文武百官皆知,來日就算惹怒了皇上,皇上也不會遷怒到裴家。 “我并非怕事。否則便不會同意紀禮去你府上守歲。”裴崇元喉間生澀,“我本以為向皇上請旨一事傳到她的耳朵里,裴家會讓她有所顧忌,豈料她這般瘋魔。” “你都說了他多年苦心經營,豈會因為你這不問朝政的國公猶豫。”裴熠說:“舅舅此事太冒險了,這件事如果讓紀禮知道了,他會怎么想。” 他會怎么想?裴崇元自紀禮出生便少有陪伴,京城人人都夸紀小公子活的肆意瀟灑,可背后都深知這份瀟灑源于無人管教,紀禮從未對父親有過半點忤逆,縱然裴崇元沒給他多少好臉色,可他心里仍然敬重父親。 裴崇元說:“你不說,他又怎么會知道。” * 紀禮在門外聽了半晌,聞言攏了攏肩上的氅衣,推開了門,屋外寒風立刻吹了進來,燭火開始搖曳,在一片寂靜之中,他背身將門關好。 他的雙頰因醉酒后泛著薄紅,在門外站的久了,寒風吹亂了他的發髻,視線一直垂著,走到裴崇元面前行禮叫了他一聲:“爹。” 紀禮何時都是繡錦玉帶,意氣招搖,他的瀟灑風流是這謁都貴胄最鮮活的招牌,如今卻似霜打的茄子。 裴熠不料他酒醒的如此快,也不知他這樣在門外站了多久,見他臉都凍得也有紅了,怕他心里誤會忙說:“紀禮,舅舅他......” “我知道。”不等裴熠把話說完,紀禮便打斷他,“爹他不會害我的。” 對于裴崇元的顧慮,紀禮一直都明白,飛虎軍兵敗后,和定安侯府交好的朝臣全都相繼不是出事,便是辭官和流放,就連莊策都未能幸免,紀禮雖不曾親歷,可平素跟著趙徹和齊青他們混的久了,自然也聽到一些,裴崇元行事謹小慎微,故意放任他常常犯錯便是護著他,但紀禮卻清楚,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裴崇元卻從未含糊過。 對于向來不問朝局的父親何時開始涉足,他其實是有所察覺的。皇城之下,沒有秘密,關于裴國公和老侯爺高叔稚的恩怨,幾乎是人盡皆知,裴崇元出生名門望族,家族最是講究仁禮中庸之道,而身為武將的高叔稚偏對這些不甚看重,這便是從一開始就橫生在兩家之間的溝壑。 紀禮性情隨他母親,紀思若是紀家獨女,也是謁都赫赫有名的才女,與裴崇元是指腹為婚的,后來紀家敗落,裴崇元依舊三媒六聘將紀思若娶進了裴府,紀思若生下紀禮便撒手人寰,裴崇元為紀念亡妻將他們唯一的兒子裴禮改母姓,此后沉迷道術,云游四海,也再沒有續弦。 這些事紀禮是從別處聽來的,至于真假,他也是從裴熠回謁都之后,才得到映證,這半年來,父親出門的次數少了,雖然依舊不問朝中事,可他書房里的案宗書卷卻忽然多了不少,還大多都和朝中大臣有關,尤其是父親默許他跟著裴熠,或許父親和姑父的關系也并非傳聞那樣水火不容。 聰明如他,怎么會不知道父親在明推暗助,天熙帝下令裴熠不可私自離開侯府,卻并未言明不讓人進去,是以裴崇元明著說進出侯府要得皇上允準,實則不然。 “禮兒。”裴崇元看著紀禮,抬手落在他的肩上,“天寒地凍,站了多久?” 這是裴崇元第一次沒有用責備的語氣關心他,他心中很歡喜,說:“爹,我不冷。” 裴崇元難得深沉,跟他說:“禮兒,我們受困于此,爹知道你不甘在謁都只做個富貴無憂的世家公子。”他有些沉郁,用橫生皺紋的手掌握著紀禮的肩,眼神禮卻是充斥著深深的愧疚。 “爹,我知道,你是想借此要對表哥下手的人有所顧忌。”紀禮握著父親的手說:“我們今夜能從侯府回來,也是爹從中周旋的吧?” 裴崇元沒說話,紀禮安慰道:“我不怪你,爹,真的......我是裴家的人,是非黑白并非不分,我知道爹已經在盡力保護我了,換做是我,也會如此。” 謁都多的是會算計人心的,他他卻有顆赤子之心,即便明知裴崇元的用意,也堅信昨夜聞訊匆匆趕來的父親,對自己的判斷過于自信而生出的悔意,他怕這份悔意會讓裴崇元又回到過去,他安慰道:“爹,以后如果還有這樣的事,你不要瞞著我......你相信孩兒。” 紀禮的這一番話,讓裴崇元想起了離開很久的紀思若,紀禮那份灑脫和堅毅,像極了他的母親,當年紀思若也是這般對他講:“身為皇親,食君祿便要分得清是非黑白,若因為保護我而行錯事,如何對得住在戰場廝殺的將士。” 在這父子暢談的除夕夜里,裴熠悄然從后門退了出去,這樣的安靜再過一兩個時辰便會消失,辭舊迎新,而他迎來的是一場血光之災,可也是在這樣的冷靜里,他開始思索。 御賜的酒里沒有下毒,連迷藥也未曾查出,但向來能喝的紀禮卻只飲了三杯就醉的不省人事這是蹊蹺,而自己更是在與左溢交戰時顯出力不從心。 司漠和石峰去而復返,天邊泛著一絲絲透亮的白,雪滿長空,已經積了兩寸厚,彌漫的血腥早已被覆蓋,石峰搓了搓手,捂著雙頰說:“侯爺,世子有貴妃娘娘的令牌,已經進宮去了,只是......屬下不明白,此事為何不讓國公大人直接進宮稟告,國公大人有直呈御攬之權,在御前更能說的上話。” “你說的沒錯。”裴熠同他往外走,邊走邊說:“太后行此舉,看似孤注一擲,實則留有后路,這件事扳不倒她,此事不能讓舅舅涉險,世子是外姓王所生,非皇室中人,且在謁都無權無勢。這件事朝中自有中正耿直的官員出來說話,他來稟告,便消除大臣心中的疑慮,再適合不過。” 這會兒雪漸漸小了,踩在地上“咯吱”作響,石峰醒著神注意力都分散在四周,沒有留意到裴熠的神情。 裴熠將袖口里的金創藥丟給司漠,說:“送去世子府。” 司漠有些為難,一來,石峰方才說世子進宮了,二來秋大夫明明說了這藥只有這小半瓶,他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裴熠囑咐他:“天亮前回來。” 第82章 宮女 修竹在途中遇襲,帶著兩個不會武的人實在是分身乏術,好在蕭瓊安的貼身小廝能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