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54節
“應對什么?”裴熠劍眉一挑,反問道:“我又不能長刀一揮將那些人一刀斬了,要知道流言這種東西是抹不掉的,況且他們說的也沒錯,我確是因為是皇室中人才牽連其中只被禁足而已。” 他禁足不能出去,坊市里便傳開了。 前有韓顯貪腐,后有婁廷玉瀆職,縱然裴熠有所牽連,但圣旨只是言明定安侯禁足,并未明說是因何事禁足,此事別說普通老百姓,這到含糊不清的圣旨一下,就連朝中一些大臣也只是猜測,如何就傳到了坊市,還成了茶余飯后人人議論的要事?這種事若背后無人推波助瀾,恐怕不太可能。 “表哥你不覺得這事蹊蹺嗎?”紀禮面色沉著道:“圣旨都沒有明說,你這罪名就先下來了,我覺得這事定不簡單,有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 “既知道是有人刻意為之。”裴熠看著他,半倚著桌子,說:“那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裴熠雖然是在問他話,可這幅神情和態度卻讓紀禮覺得他心中自有丘壑。 “我爹說在御前,戶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對此事起過爭執,皇上因此才下旨讓你禁足,但和四十萬軍餉相比,禁足根本不算什么,誰都知道皇上是有意維護,那坊間的傳言傳到皇上耳邊,有損天家威嚴,他必定是要嚴懲生事之人以儆效尤的,但這事越傳越離譜,但一直都無人問津,難道不奇怪嗎?” “是很奇怪。”裴熠的神色浮出幾分古怪,他似乎在思考紀禮這番話,但又似乎是在想別的事,沉默片刻,他說:“柳州一件案子,一下子折損了蔡閆和婁廷玉兩位朝中大臣,皇上憂心新上任的兩位大臣能否勝任,重心自然有所偏差,再者,我出不了府,再難聽的話也有侯府這扇門攔著,皇上自然不擔心。” 經他這樣一說,紀禮再去回想確實如此,待紀禮帶著靈寶弓回去之后,修竹才說:“你唬人本事越來越深了,連紀禮都深信不疑。新任吏部侍郎是李璟的學生,李璟在朝為官二十余載,他的學生在吏部也不是一兩日,曹旌能力更是凌駕于蔡閆之上,有這樣的兩個人替皇上辦事,他有何心可憂?” 修竹說的不錯,天熙帝放任此事在街頭巷尾發酵,除了有敲打定安侯之意以外,更是想借此讓他看清太后想要除他之心有多堅決。 * 天熙帝從太后處用午膳,趙太后命人準備了天熙帝最喜歡的膳食,一桌的佳肴卻未曾動上幾筷。 “可是不合胃口?”太后輕言,“朝中諸多事務落在你身上,不養好身體怎么處理這些繁務?” “勞母后掛心,兒臣這病是少時就拉落下的,太醫也說了需得假以時日才能慢慢恢復,不在于這一時,朝中繁務有各部大臣還有母后,兒臣并不算勞累。” 太后面色一動,須臾后笑道:“如今你早已成年,處理朝政已經能獨當一面,母后慢慢把這些事交與你之后只盼著能早日抱上皇孫,享一享清福了。” * 從太后的宮里出來,天熙帝的臉色一直就不太好,連李忠義都不敢多言,畢恭畢敬的跟在身后,關津卻直言道:“是太后宮里的午膳不合陛下胃口?” 李忠義倒吸一口涼氣,來拿忙垂著腦袋,手心結了一層冷汗。 天熙帝某種平靜如水,這話若是從旁人口中出來,天熙帝定然是要惱怒的,但關津不同,一來禁軍只負責皇城守衛,并不與朝中任何大臣親近,更沒有后宮勢力,早些年為了籠絡他,天熙帝倒是暗示過有意納他meimei入后宮,可得知圣意后匆忙將meimei遠嫁,至此他在后宮也毫無人脈,因此他這話便是純粹無心。 “朕自幼在太后宮里長大,怎會不合胃口?”天熙帝原地駐足,回首望了一眼,忽然問道:“朕問你,如今謁都盛傳定安侯與柳州賑災一事有所牽連,你可知道?” “陛下說了是盛傳,既是盛傳,臣自然也聽說了。”關津直言道:“不過是幾個宵小之輩信口胡謅的,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宵小之輩?”天熙帝冷哼一聲,道:“連禁軍都知道了,這是幾個宵小之輩就能辦到的?” “那是......”關津面露詫異。 “哼,你可算是肯多動點腦子了。”天熙帝笑道:“此事遲遲沒有結果,太后擔心朕一時糊涂處置太輕招致朝廷不滿,施加些壓力于朕而言也不是什么壞事,只是定安侯怕是要有日子閑著了。” “侯爺常年征戰在外,勞苦功高,坊間這種傳言怕是也有損陛下威嚴,陛下當真不管么?” “管,自然是要管的,且不論朕與定安侯有手足之情,單憑韓顯是他帶回謁都一事就足以證明他不會這般引火自焚,只是民憤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平息的,只怕定安侯要多受些委屈了。” 這把火如今還沒有殃及池魚,就讓他先燒著,太后要用民心牽制他,他只能等機會,軍權尚能以武力所得,民心卻不同。 “不明白?”天熙帝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同為武將,你有此疑問并不意外。” 午后寒風漸起,陰霾的上空飄了點細雪,落在天熙帝蟒紋龍袍上瞬間就化為烏有,他說:“看來年關還有一場大雪等不及要下。” 作者有話說: 兩章合并了!(卑微求海星……) 注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唐代詩人盧綸的《塞下曲》 飛將軍:李廣 第76章 設局 裴熠冒著大雪在祭灶這日見著了曹旌,戶部的辦差大院今日值守的只有兩人,裴熠乘換防之際才得了機會,他如今還在禁足中,并不能堂而皇之的出入侯府以外的地方。 曹旌知道他出來一趟不容易,便開門見山:“韓顯的賬本找到了。” 曹旌做事謹慎,就連著人遞口信也輾轉多人,并不敢直言是何事,但也正是因此裴熠一早便猜到應當時與賬本相關,因此也并未驚訝,只是問他:“賬本呢?” 曹旌自上任以來,戶部一改從前慵懶之風,蔡閆留下的爛賬太多,百日做不完,就要留到夜里,曹旌為了方便辦差便在附近置了一戶小宅,雖然簡陋,但卻方便不少。 私宅沒有護衛,曹旌在前引路,只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他的書房。 曹旌不喜奢侈,書房陳設簡潔,連個遮擋的屏風都沒有,只有一張山羊角書案,上頭擱著不少書,筆墨尚未干,想來伏案疾書于他而言是常事。 裴熠視線從書案上一掃而過,轉身說:“你倒是放心。” 曹旌聞言便說:“戶部雖有值守,但人多眼雜,難免出紕漏,下官想著世子曾說過危險的地方往往安全,便想著就放在了這里。” 裴熠嘴角噙著笑意,翻著書頁:“說的有些道理。” 曹旌從書案后的壁柜上取下賬本,撣了撣恭敬地呈給裴熠,“侯爺。” 裴熠接過來卻并未細看,只是草草翻了翻便說:“你追查到賬本,本是功,但這賬本關系重大,想必追查它的人不只是你,若再弄丟了功就變成了過。讓人知道賬本在你手里,你會招來殺身之禍。” 曹旌心里一驚,他知道裴熠這話不是嚇唬他,當即便說:“侯爺,那這賬本......” “只怕不等面圣,戶部就要換人了。”裴熠沉思了拍呢看說:“賬本定然是要呈于皇上案頭的,但你也不能出示,這樣,明日巳時,你親自將賬本交給周逢俍,便說是證據,應當歸檔刑部。” 曹旌捏著那賬本,看著裴熠如此鎮定,心中流露幾分不解,說:“侯爺,恕下官斗膽,這賬本是重要物證,刑部連它是否存在都沒查清,辦案如此草率,交給他......”曹旌猶豫道:“怕是不妥吧?” “曹大人新官上任,朝中想攀戶部高枝的恐有不少,可大人是否想過,韓顯已死,現在卻又多了本私賬,可見這案子大有問題。” 曹旌沉默,他當然知道這案子有問題,可最后牽扯到軍餉,皇上有意要護著,此案才迅速結案,周逢俍便是窺到皇上有這份私心,才辦的這么快。 “人在迷霧中行走常常辨不出方向。”裴熠笑笑說:“可撥開云霧便也明了。” “這......”曹旌遲疑的停頓了片刻。 “你只管照我說的明日把賬本交給他,之后的事情我來辦,大人請放心,本候保你無恙,且這賬本必然會上呈到皇上案前。”裴熠手握著賬本,笑笑說:“這份年禮,戶部定然喜歡。” 話說到這個份上,曹旌也不再多言,他暗自思忖,自知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將賬本送到皇上手里是下策,便知趣的點頭說:“聽侯爺吩咐。” “對了。”裴熠看了他一眼,把賬本放到案上,話題一轉,說:“今年宮里采辦與往年有所不同,趙王是太后的胞弟,他來找你自有公務,你按照戶部章程辦事。年宴是宮中大事,總躲著不見,皇上知道了要問責的。” 太后不便自己出面稱病將年節一應事物交給趙王,年節就在眼前,這筆開銷支出免不了要和戶部打交道,曹旌上任后才意識到這戶部每年光是尾祭支出就能抵得上大祁好幾個州縣小半年的收入,數目實在是駭人,往年這筆銀子是蔡閆撥的。今年各地王侯都在謁都,后宮又添了新人,數額之大竟要比去年多上一倍。加上今年不少州郡遇災,免了不少苛捐雜稅,他一時沒想到應對的辦法,這才兩次找借口和趙王錯開。 曹旌正在為此事煩擾,聽了這話,仿佛撥云見霧,說:“多謝侯爺提醒,下官明白。” 裴熠急著回府,和曹旌說了幾句話便同他告別,目送裴熠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半晌之后,確認沒有任何動靜曹旌一顆懸著的心才沉底,案上的燭火在夜里微晃,曹旌將賬本放進一方木盒中,重新坐于案前處理公務。 * 夜色黯淡,為今日的出門平添了幾分安全,門栓落下來的時候,裴熠已經脫下大氅,書房里燭火明亮,脫了靴坐到爐前,寒氣一散就像是他未曾出過門。 “您還有偷梁換柱的本事?”修竹有雙過目不忘的慧眼,他跟裴熠在柳州時曾見過韓顯的筆跡,一眼便看出端倪,“你讓曹旌把假賬本送到周逢俍手里,要是被他發現了......” “所以賬本落在他手里的時間只能在散朝后到他回刑部前這段時間。”裴熠說:“不是人人都有你這雙眼,他就算會發現,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發現問題。” “你打算如何做?我們可還在禁足中。府里沒有人出的去。” 爐中的炭火濺出火星滋滋作響,對于修竹的顧慮,他只說:“世子最近閑得很。” 正在翻看賬本的修竹心下一動,看向裴熠:“周逢俍手無縛雞之力,我瞧著這事紀公子就能辦,何必再勞煩世子。” “你說的也是,只是這種東窗事發就能要命的事情,讓紀禮去不合適。”裴熠稍加思索,說:“的確冒險,找個人平攤一些風險勝算更甚,阿京的身手是最合適的。” 修竹:“合適......嗎?” 旁人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定安侯是大難臨頭別想單飛。 他正想著,又聽裴熠說:“不能讓刑部這么容易懷疑到定安侯府。” “周逢俍沒有證據,就算懷疑我們,只怕也沒轍。”修竹說:“現在侯府出不去,年關又多事,若有人再以其他事情引我們入局呢?賬本一事我們先人一步下手,雖然得了先機,可謁都向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誰知道狗急跳墻了他們會干出什么事來。” 修竹的擔憂不無道理,他早就見識過這比戰場更加兇險的官場,那些人不費一刀一劍就能殺人于無形之中,如今他們都在這水深火熱之中。 “干什么事都好,只要有所行動。”裴熠說:“無論他們要做什么,最終目的就是毀了這本賬以絕后患,如此便藏不住。”他用食指敲了敲賬本:“再者,先機既然在我們手里,我倒很想看看,為此會掀起什么風浪。” 書桌旁的小案上擺了個棋盤,擺棋的人顯然不懂棋,一開始就擺錯了位置,看樣子大抵是司漠擺來玩的。 裴熠的視線落在棋盤上久久沒有移開。 * 昨夜的雪下的并不盡興,早起朝陽初露,那層薄雪已經消融殆盡,官員們在殿外等候,曹旌和周逢俍官階平等,兩人并排而立,不多時,殿門打開。 天熙帝在龍椅上端坐著,盡管體弱多病,但許是生在帝王家,那威嚴之氣卻沒有因此有絲毫退減,朝堂上下一片寂靜。 早朝過后,眾官員從大殿魚貫而出。 曹旌到宮門口的時候,周逢俍的馬車已經離開,青云巷距離宮門有一段距離。 今日早朝并無要事,周逢俍瞇著眼在馬車里小憩,近日朝中唯一的大事便是定安侯禁足一事,可此事皇上并沒有著手解決的意思,似乎是真的要等到年后開朝再議,只是這種事最怕就是夜長夢多。 他闔上眼在馬車里閉目養神,開始思索,上回在大殿上利用孟尚,過后他定然是有所察覺的,前日早朝散朝后他欲解釋卻被孟尚客氣推脫,明知卻裝作不知,這倒叫他有些許不安,孟尚官拜大理寺卿,是朝中老臣了,并非好糊弄。韓顯一事他總覺得蹊蹺,即便定安侯真的從中貪了四十萬兩,又怎會輕易就讓孟尚查出來呢? 他越想越覺得此事宜早不宜遲,正要掀開車簾讓車夫調轉馬頭往趙王府的時候馬車被陡然被人攔下。 曹旌理了理衣襟,抬袖擦了額間的汗,隔著車簾喘著粗氣說:“緊趕慢趕可算是追上了周大人。” 不料來人是曹旌,周逢俍先是一愣,然后才下了車,一件曹旌風塵仆仆,客氣道:“聽曹大人這話是有事?” 曹旌四下張望。此處是青云巷,并非其他鬧市,四周來往的人寥寥,車馬也罕見,屋舍倒有不少,只是沒什么人居住。 三十幾年前在謁都一提起青云巷那便是權貴的象征,那時青云巷的一間屋舍甚至能抵得上普通人幾輩子的積蓄,此事叫都離院的掌院查出端倪,就傳到了先帝的耳朵里,他命人大力整治,以至于查出背后是有人蓄意借此謀財,住在青云巷的幾位朝臣相繼出事后,便傳出此地風水不好,自那之后不少人都搬離青云巷,而風水不好的宅子便只能空著。 新帝登基后,命工部重新改道修葺,如今青云巷倒成了朝臣入宮的必經之路。 “確有一事。”曹旌神色微怔,確認四下無人他才放緩語調,“不知周大人對韓顯可還有印象。” 一聽到韓顯,周逢俍心下一慌,心說人死了竟還陰魂不散,可在人前他不便露怯,少頃后穩住心神才說:“此事牽連定安侯至今都還在禁足,哪里敢忘,好好地曹大人為何忽然提起初他?” 韓顯一事最先接觸的就是曹旌,未免韓顯吐出更多的東西,這才匆匆處置以免夜長夢多,可周逢俍卻很清楚他的賬遠不止大理寺上奏的這些,曹旌在這時候提到韓顯,顯然是這件事有關。 曹旌辦事不偏不倚,循規蹈矩,如果真是有什么發現,來找刑部倒也是情理之中,這樣一想周逢俍的疑心才消減了些。 “是這樣的,戶部在處理韓顯所置的幾處私宅時搜出了一本賬冊,此事必然和貪污案有關,我懷疑他是不是有所隱瞞,可如今他已經是個死人,也無法對質。”曹旌說:“韓顯的案子一直是刑部和大理寺辦的,或許你們留檔里能查到些蛛絲馬跡,這件事我左思右想還是認為由刑部和大理寺上呈皇上更為妥當,孟大人染了風寒,今日告了假,所以我只好來找周大人一同商量。” 孟尚是前天夜里病的。 “什么賬冊?”周逢俍聞眼言心中一驚,韓顯這些年在柳州搜刮的錢財連他這個刑部侍郎都嘆為觀止,所以在量刑的時候他就知道無論用他的人是誰,用韓顯這樣的人就注定會是敗筆,果然婁廷玉受到了牽連,可婁廷玉是太后的人,而他這個刑部尚書亦是太后扶上來的,所以在處置韓顯和婁廷玉的事情上他絲毫沒有手下留情。 但他也知道僅僅處置一個婁廷玉是遠遠不夠的,他當然想過也許韓顯還留有后手,可當時情況不容他有別的選擇,他只是沒想到后手會落到曹旌手里。 可眼下看來,也幸好是在曹旌手上,而非其他人。 馬車停在青云巷里,只有幾縷微風在晨陽的照耀下穿堂而過,曹旌謹慎地說:“周大人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