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40節
曹旌得了定安侯這話,便知道此事在柳州辦起來要容易多了,接下來幾日幾乎是忙的不見人影,大多數事都親力親為,在賑災一事上,不僅條條例例寫的清楚,還出了不少主意補救民生復蘇,減輕此次重災后朝廷留在柳州百姓心中的印象,辦的確是叫裴熠找不出差錯來。 除此之外,每日夜里他還會著人將當天所耗糧銀和當天發生要事一并著人一一上書呈給裴熠。 除了幾個而已鬧事的被關了起來,其余災銀和物資都進了災民手里,曹旌又著人將受災沒地方住的流民聚在一起,讓韓顯撥了官府的差役幫忙蓋了些臨時住所。短短幾日,無家可歸的流民便有了棲身之所。 * 深夜肅靜,晴了幾日這天夜里又開始飄起了雪,修竹打馬上前,“想不到曹大人有這等本身,讓韓顯也有啞巴吃黃連的時候。” 前天傍晚,韓顯在自己府上設宴,宴請曹旌和裴熠二人,說是兩位大人連日忙碌,為了柳州城的百姓,他這個地方官理當替百姓感沐他們解柳州之困,他言辭懇切,倒是把自己的姿態放的低,豈料曹旌仗著圣旨在手,非但沒有在宴席上給韓顯好臉色,還當著裴熠的面公然敲了韓顯一千兩白銀用以賑災。 “他是個聰明人。”踏云的鐵蹄踩在薄雪上,留下一串月牙印,裴熠在風雪中打馬前進:“韓顯的金銀山,他早摸得一清二楚,那點銀子不過是冰山一角。” “先生早先提醒,這趟巡察危機重重,他們這些人哪里是人,長了一身的心眼,侯爺悄無聲息的選擇這時候走,真是......” 明智兩個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便聽見一陣疾馳的策馬聲。 “小心。”裴熠一聲疾喝,修竹應聲伏在馬背上。 沉默的夜里,十多個人陡然從四周一擁而上,裴熠勒住韁繩,回身拔出朔風刀擋住背后的突襲,來人身段輕盈,詭異的身法沒在黑夜里,刀劍相擊,發出刺耳的金屬聲。 林間灌木不斷地抽打,踏云一路狂奔,喘息之間踏云帶著他進入更深的叢林,風雪不斷,裴熠借著雪色將手里的韁繩猛一收緊,踏云朝叢木林疾馳,裴熠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將上方圍困之人翻身踢開。 然而他一人脫困,更多殺手蜂擁而來,他翻身下馬,一掌在馬背上,踏云受驚疾馳而過,他落進林間枯草里。 漆黑的夜里,風雪簌簌而下,寒風裹挾著他的每一寸皮rou,即使萬分小心,還是避不開,此次出門他沒帶一兵一卒,在柳州尚是眾目睽睽,如今到了越州邊境,此時下手最為妥當。 裴熠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才意識到莊策的提醒。 如今你領旨前往柳州,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回謁都,有些事情你辦或不辦都免不了要經歷一場惡戰,切記不要沖動行事。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那句辦或不辦都免不了一場惡戰到底是何意。 太后如今已經絕了用他的念頭,這一次再不是試探。 * 慈云宮徹夜掌著燈,宮墻高聳,將一切都隔絕在外,芝蘭姑姑提著燈籠,垂首走在前頭,身后跟著幾名宮人,四處張望。 芝蘭姑姑不時低聲提醒:“宮里人多路雜,別走岔了。” 靜謐的宮城未有雜聲,冷風呼嘯而過,細碎的腳步聲如同寒夜里趕路的幽靈,令人聞之后脊發涼。 四周的宮人表情麻木,提線木偶般的將年輕的男子夾在其中,他試圖用微笑緩解心中的忐忑,卻換來更加麻木對待。這是他第一次進宮,半個時辰前他見到了大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后,隔著褰簾他聽見了太后那慈穩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來不及修改了,過兩天改完會重新發,到時候清空緩存就可以了! 第54章 舍生(一) 他在這詭異的靜謐里感到一陣陣恐懼,經過過一座宮殿后,他終于忍不住問道:“小人能為太后盡心是福分,不敢求賞,這位姑姑勞煩指條明路,家中妻兒尚在等小人用飯。” 芝蘭姑姑滅了燈籠里的光,回頭溫聲說:“太后賞賜不接便是抗旨,你既費心來一趟宮里,太后他老人家有心,你的妻兒已經在等著了,領了賞便能見著。” 芝蘭姑姑說的這樣溫柔,卻令人惴惴不安。 他是吏部侍郎婁廷玉手下的一名掌固,此次能截獲書信實屬意外,婁廷玉因朝中不少人參本韓顯一事忙的幾日不見人,這封有關韓顯的書信一直在他手里,眼見日復一日這封信如燙手的山芋,也是鬼迷心竅了妄想憑借此一封信箋升遷,一時糊涂才面呈了太后,此時他早已追悔莫急。 四周的宮人面無表情的伏身往前,他沒有回頭路,只能咬著牙向前,芝蘭姑姑十四歲就進了宮,這宮里的每一處她閉著眼都記得請,半盞茶的功夫便將人帶到了領賞的院里。 院里亮著燈卻沒有人,芝蘭姑姑站在門口說:“我不便進去,就在此處等你領了賞出來帶你去見妻兒。” 他猶豫著要不要推門,可身后的宮人正虎視眈眈的看著他,他鼓動的心跳快要溢出胸口,在一片注視下,推門而入。 芝蘭姑姑眉眼一挑,示意宮人跟進去,那木門“咯吱”一聲關上,這靜謐的夜晚,只有一聲野貓凄厲的慘叫。 太后倚在榻上,那落款處空空如也的書信就在她手旁攤著,燭光明明滅滅,丫鬟進來添了香后又退了出去,片刻后傳來芝蘭姑姑的聲音。 太后微闔的雙眼緩緩睜開,她頷首說:“人送走了?” 芝蘭姑姑身上還裹挾著外頭的風霜,不敢走近,只是隔著簾子應道:“是,領了太后的賞,走的很是高興。” 太后精致的護甲摸向那封信,在殘燈中細細的看了一遍,良久才說:“年節一過,婁廷玉這吏部侍郎的位子怕是坐不住了。” 芝蘭姑姑說:“太后英明,婁廷玉辦差不利,皇上耳根子軟,容不下他,是他咎由自取,太后肯替皇上分憂,也是皇上福氣。” 太后擱下書信,說:“他翅膀硬了,哀家給的福氣他是越來越不稀罕了。這信能傳到哀家這里,皇上那里自然也有。柳州發生的事越州絕不能再步后塵。” 芝蘭姑姑應聲退出帳外。 * 裴熠在漫天的大雪里連斬三人,刀鋒上啐著血,黑暗中肅殺過后的血腥味濃重,他已經在這昏天暗地里與這群人纏斗了半個多時辰,殺手刀刀致命,修竹在與人的交鋒中已經不知去向,他一人面對著十幾名高手早已身心俱疲。 陰鷙的黑云壓得皎月無法喘息,樹林間的任何一處都有可能設了伏兵,水路因災塌陷,這是柳州往越州最近的一條道,這些人非打家劫舍的強盜土匪,是一早就埋伏在此處等他的殺手。 裴熠手臂和背上都被割傷,此刻他滾落在大雪覆蓋的草堆里,憑著敏銳的耳力仔細聽周圍的動靜。 這些一等一的江湖高手身輕如燕羽。裴熠屏息,朔風刀支撐著他大半身體,刀口上的血透過白皚皚的雪滲進泥濘里。鮮紅欲滴。 數十條斜影在悄無聲息的靠近,他們在尋找這個孤勇的大祁戰將,那劍上抹了毒,他連中多刀,必然在日出之前死于劇毒,但花錢買他命的人要的是他的人頭,所以他們一邊尋找一邊也在等。 輕悄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猶如魑魅魍魎般陰魂不散,林間草木良多,利于躲藏,可對于殺手而言也是一樣,裴熠并不知道哪里會躲著伺機而動的殺手正嗷嗷待哺的要取他性命。 不斷外涌的血和麻木的傷口讓他的意識越來越輕。 毒藥正在透過傷口侵蝕他的每一寸血rou,若不拼死反擊,待時間一長仍躲不過。他握緊了朔風刀,決定殊死一搏。 裴熠抽刀而起,聞勢而來的殺手一擁而上,剎那間身后天光乍起,黑暗在頃刻間被火把點亮。 裴熠順勢向右側翻滾,漫天的火矢朝他適才的位置齊發,殺手拔劍擊擋,不等追上,便被一刀劃過大腿,當即倒在地上,被火矢扎滿胸口,成了火人。 不斷射擊的火矢將這片林子照的猶如白日,裴熠尚未看清來人是敵是友便感覺身側一陣寒風侵襲。緊接著他被人用力的拉上馬,一股熟悉的氣味撞進他的鼻腔,他被血浸染的后背貼上一片柔軟的胸口。 等他回首看清裹著他策馬狂奔的人,才松開防備,幾不可查的病容上溢出一點笑意,“是你啊。” 裴熠身軀健碩,霍閑從后面抱著他猶如抱著巨物,他摸到裴熠雙手粘膩的血,緊鎖眉頭不敢有一刻怠慢。 他們與火光背道而馳,身后亮起漫天的華彩,刀劍聲如震鼓喧天,馬蹄踏在冰冷的雪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血印。 馬越跑越快,裴熠的意識越來越輕,雪慢慢小了,林間也逐漸開闊,幾聲野獸的吠叫從山頂深處傳來,幾縷昏殘的燈火影影綽綽。 紀禮在驛館前來回踱步,他背后的汗已經滲透了里衣。 司漠被他來回走動轉的暈頭轉向,忍不住出聲制止:“你能不能歇會兒?” “歇會兒,表哥生死未卜,怎么歇?”紀禮焦急的望著柳州的方向,“我早說要一起去,你們攔我做什么。” 司漠看著紀禮急的滿頭大汗,想說侯爺讓看住紀禮果然是明智之舉。他正要開口,就聽見外頭傳來馬蹄聲。 紀禮和司漠推門而出,片刻后霍閑策馬趕到。 進了驛館借著微弱的火光,霍閑才看清裴熠早已經面色慘白,唇瓣發紫,只是強大的意識還清醒著。 裴熠傷口處撕裂般的灼燒一直蔓延到全身,冷汗從額上不斷地滲出,他呼吸微促,只有納入鼻間的藥香尚還有感。 離驛館還有一段距離霍閑便喊道:“司漠,叫大夫。” 這聲大夫讓驛館內的人都連夜驚醒,司漠扔了刀,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到隔壁叫了聲“秋白”便揪著人往這邊來。 秋白聞著濃郁的血腥味在屋內見著了裴熠,他翻開衣袍查看裴熠身上的幾處傷口,面色一沉,急聲道:“傷侯爺的劍上啐了毒。” 霍閑大半衣袍還沾著裴熠的血,他看見裴熠背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周邊暈染著一圈黑色的血已經凝了,便問秋白:“需要什么?” 秋白探了脈,“待我用銀針逼出毒素,侯爺性命尚且無礙。” 秋白將一干人趕出房內,便開始施針。 “性命尚且無礙是什么意思.....他......”紀禮在慌亂中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候在門口了。 “是啊......他什么意思?”司漠指著門,有些錯愕的問道。 霍閑猛地轉身,被紀禮拉住:“你干什么?” 他緊鎖眉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木門,說:“換件衣裳。” 他胸口染著大片的血,看上去是有些駭人,紀禮松了手放他回屋。 * 阿京將藥盒緊緊捏在手里,提心吊膽的垂首。 “給我。”霍閑死氣沉沉的臉上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阿京不敢抬頭看他,這是他第一次忤逆霍閑,他搖頭道:“秋大夫說定安侯性命無礙了,這是你的藥,不給。” “如今你要做我的主了?”霍閑說:“我若執意不用,它也毫無價值。” 第55章 舍生(二) 冬月的雪連綿不斷,兩州交界之地不斷有災民凍死的事情傳到謁都,這一日戶部又呈了折子,戶部主事費冕將柳州的災情所用的一應開支呈奏,他在曹旌手下辦事,上頭又有定安侯壓著,他不敢不勤勉,一連熬了好幾個夜,才將這份折子上的內容核實上奏。 暖殿里他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心里很是忐忑,不時的用余光瞥向右側,他沒料到會碰上李璟。 “好個韓顯,貪財貪到了災民身上。”天熙帝看了李璟的折子,怒氣不止,他一動氣,便忍不住重咳了兩聲。 下頭兩人聽了天熙帝的咳聲,齊齊跪下道:“皇上,保重龍體。” 李忠義上了熱茶給天熙帝潤桑,天熙帝抬手叫他們起來回話。 吏部尚書李璟是圣德年間的吏部侍郎,早些年在提拔官員和任用上舉賢任能,后來因為疏忽,遭受過一些官員的非議,但天熙帝念他為朝廷殫精竭慮半生,加之婁廷玉無意尚書之位,便一直留用。 在擔心之余李璟仍面不改色的應道:“韓顯任免地方官乃吏部之責,臣愿領其責。” 李璟的兩鬢已經斑白,他滄桑的面上仍舊有一股不可忽視的風骨。 這風骨落在天熙帝眼里,成了天熙帝堅固的依靠。 李璟是寒門出生,先帝尚在世之時他便已是吏部侍郎,新帝登基,吏部尚書因病告老還鄉,天熙帝才將這吏部尚書一職交與他,同時也將婁廷玉提到他原先吏部侍郎的位置,可這些年比起尚書,婁廷玉這個吏部侍郎要威風的多。婁廷玉任職戶部的時候,太后還在垂簾聽政,彼時天熙帝還剛滿外傅之年。 天熙帝喝完茶,面上稍稍緩和了一些,看向費冕。 “費卿對此事有何看法?你親歷柳州賑災一事,當對此有所了解。”天熙帝忽然把話遞給費冕。這本不關他的事,可皇上問話,他不能不答,可怎么答成了難題。 韓顯是婁廷玉提拔的,可婁廷玉明面上是皇上升的吏部侍郎,實則不然,況且眼前還站著吏部尚書,這話怎么也輪不到他來說,說了便是逾越,出了這扇殿門,李璟會如何想,可要是不說便是違抗君命。 費冕頂著兩個黑眼圈,蹙眉深陷,片刻后,他才上前磕頭,說:“一應賑災事宜皆由曹大人親辦,臣雖然幫襯統計和支調卻謹記曹大人和定安侯吩咐,并未和韓大人有過交涉,因此臣不敢妄下定論,但據臣對往年柳州的稅收的判斷,確實不至于此,韓大人任職柳州確是吏部之責,可斷然不是李大人一人說了算的,既如此,臣以為也不應由李大人一人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