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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 第39節

    韓顯微微躬身,“柳州逢災,不比謁都珍饈,下官略備酒水,還望侯爺莫要嫌棄。”

    裴熠連喝了兩天粥,連點油都沒沾上,聞言并不推脫,跟著韓顯往里走。

    “韓大人辛苦了。”裴熠此次來巡查,是帶著朝廷圣旨來的,所以這話說出來分量也就不一樣。

    韓顯說:“都是下官分內之事,何來辛苦,挨餓受凍的都是百姓。”他嘆氣道:“是他們受苦了,好在侯爺來的及時。”

    “及時嗎?”修竹說:“韓大人怕是很少出門吧?”

    韓顯聞言一愣,他一時沒明白修竹話里的意思,裴熠說:“來的時候,沿路發現了幾具餓死的災民尸體。”

    韓顯聞言老淚縱橫,說哭就哭,當場嗚咽出聲:“下官治理有誤,實在對不起皇上的圣恩。”

    他這一哭,倒是讓修竹不知所措起來,他還沒見過這等奇人,心說此人難不成還真是個好官?

    “天災非人能預料。”裴熠說:“韓大人不必太過苛責。”

    “侯爺體諒。”韓顯抬袖拭淚:“侯爺請入座。”

    韓顯迎上裴熠,讓他上座,正值風雪天氣,屋內架著炭火,宴席過半,斟酒上菜伺候的下人便被他支了出去,裴熠看著魚貫而出的奴仆,便知他有話要說,他擱了筷,側過去對修竹說:“驛差午后來報,曹大人今晚到,你去看看他到是沒到?”

    裴熠吃了八分飽,這酒比他在禹州跟軍士們喝的還要烈一些,飲了幾杯身上便開始發熱。

    韓顯眼見裴熠面色沉靜,心中越發的焦慮,說:“下官自知治理不力,愧于皇恩,待賑災一事結束,下官便上京請罪。”

    “請什么罪?”裴熠喝了酒心情不錯,笑起來,視線看著杯里滿出來的酒水,說:“方才在外頭,那隨行的都是朝廷來的,本候有圣旨在身,不得不如此。”

    他說的無奈,事實也正如此,見韓顯笑著點頭,他他又說:“韓大人替皇上管轄柳州,此次災情過去,來年春種秋收照舊,柳州是個好地方,臨山靠水,是魚米之鄉,朝廷多少人眼紅呢。”

    裴熠拍了拍他的手,拿下酒壺自斟自飲,“我聽說韓大人是吏部侍郎力薦到柳州上任的?婁大人在吏部多年,他讓你來,自然有你的過人之處,民生向來為皇上看重,越州受災面積不如柳州之大,民眾暴起,舉事造反之人遠比柳州嚴重的多,這都是韓大人的功勞。”裴熠端杯看向他。

    韓顯連忙起身,躬身端起酒杯,飲完酒,才說:“侯爺常年在軍中,想不到和婁大人也是熟識。”

    裴熠笑了笑說:“熟識算不上,同朝為官,難免有所交集,就像本候如今和韓大人一樣。”

    他看向韓顯,韓顯便立刻垂眸。

    “曹大人是新任的戶部尚書,此次賑災戶部尚書親自下察,皇上旨意明確,此次賑災目的不僅是眼前,更為長遠打算,除了溫飽過冬,春耕也在其中,民生起復才是重中之重。”裴熠將手掌蓋在杯口,阻止韓顯繼續倒酒,說:“本候領了這差事,回去的總要有個交代,韓大人你說呢?”

    韓顯連連點頭賠笑, 酒熱一散,他兩頰的汗便滲了出來,是官哪有不貪的,可誰會明目張膽的貪?

    婁廷玉提拔他到柳州當然不只是因為兩人是同鄉,如裴熠所言,他時運不佳才逢大災,往年秋收呈報,大祁的十六個州府柳州稅收最高,為何?還不是百姓安居,產業繁復。可為何這樣富饒之地一年大災變落得如此狼狽?這其中的原因便是婁廷玉將這塊肥rou遞到他手里的原因。

    禹州雖未遭災,但地處偏僻土地貧瘠,只能種耐寒耐熱的農作,往年軍將過冬,朝廷便會從其他地方撥款一平衡收支,然而今年柳州越州等地受災自身難保,禹州的軍糧恐怕此時還叫人頭疼。

    只要他定安侯有所追求,便還是有轉圜的余地,韓顯擦了擦額上的汗,緊張稍松弛些,說:“冬日不好過,尤其是軍將,都是保大祁一方太平的勇士,柳州逢災自身難保,若侯爺能替下官免了柳州的稅收,禹州軍的軍糧下官按往年之數,定會在年關前如數送到禹州。”

    裴熠初來乍到,他摸不清是敵是友,送給婁廷玉的書信一封回復的都沒有,他不敢貿然提出其他的請求,免稅收一事只是投石問路,即便朝廷日后查出來,他也大可將原因歸結為天災之下百姓食不果腹上來。

    “韓大人不僅體恤百姓疾苦,更是心系軍中將士。”裴熠似乎對他的提議非常滿意,笑著說道:“如此本侯可要替禹州軍謝過韓大人了。”

    說著松開手,舉起杯就要敬韓顯。

    韓顯的衣領被淌下來的汗打濕,他搓了搓手心里的汗,慶幸自己迅敏的反應,猛跳的心臟微沉,心如沉石般墜落,“是下官替柳州的百姓謝侯爺才是。”

    “韓大人喝酒。”裴熠持著酒壺,給韓顯滿上,此刻眉眼含笑,他拍了拍受寵若驚要起身的韓顯,有些醉意朦朧,瞇起眼說:“有了這層關系,咱們都是兄弟,兄弟又何談謝字。”

    韓顯如坐針氈,他后背不斷的滲出細汗,將貼身的里衣浸濕,在裴熠爽朗的笑聲里,同他飲完了杯中酒。

    柳州死了不少人,他這官帽在頭上搖搖晃晃,能不能保住,全憑裴熠一道奏折,韓顯喝了不少酒,一半為了壯膽,一半是為了表誠心。

    第52章 倒戈(二)

    裴熠拒了韓顯留宿的提議,堅持要回驛館,韓顯便親自將半醉半醒的裴熠送回去才回府,駕車的人叫萬綸,是當地的秀才,早些年科考中受了同僚的牽連,失去入仕的資格,曾在困苦之時受過韓顯的恩惠,之后便跟著韓顯,他遞上事先備好的手爐,替韓顯掀簾,馬車驅使了一段,他才開口:“大人看如何?”

    “瞧著是個喂不飽的主。”韓顯這么說目光便向后方覷了一眼,車簾并未掀開,這一眼什么也看不到。

    馬車的轱轆顛簸,萬綸壓低嗓音說:“喂不飽不打緊,就怕不讓喂,大祁受災遠不止柳州和越州,一旦地方稅收不上,國庫緊俏,軍糧必然要大大消減,這是拉攏他們的大好時機,錢財固然好,可只要你在柳州一日,何愁生不出更多?”

    “如今到了這個份上,也只好如此。”韓顯神色仍舊沉著,他說:“他是個難纏的角色,怕不容易打發。”

    “大人何必顧慮如此良多?”萬綸說:“牽連越多,與我們越是有益,他奉的是皇上的旨,該顧慮的是他才對,況且等過了眼前的難關,誰求誰還不一定。”

    萬綸想的沒錯,此前蔡閆尚在尚書之位的時候,就已經將所需的軍糧配備齊全,較往年少了三分之一,以禹州軍馬的消耗,定然不夠,眼下裴熠尚且能退一步,正是因為他需要給禹州軍馬填補軍糧的缺失,可一旦禹州軍挺過今年,來年乃至此后每一年朝廷撥的軍糧便只會越來越少,這樣一來禹州軍缺的就是每年的軍糧,如此柳州和禹州軍便建立起長久的聯盟,貪財和私養兵馬的罪名孰輕孰重他定安侯難道不清楚?

    “你是說......”韓顯忽然正色道:“養私兵?”他掀簾看了看四周,確認空無一人才重新說:“這可是誅九族的罪,誰敢亂安這個罪名。”

    “誰敢?文臣手里的那桿毫錐有什么是不敢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沉著臉說:“大人放心,相安無事便是最好,若真到了最后一步,咱們還是有籌碼在手的,你是文臣,他是武將,刀劍底下誰不屈服?”

    “可......可這是栽贓啊。”韓顯猶豫著說:“真要如此?”

    “大人莫怕,這只是萬不得已自保的下策,相安無事自然都好。”萬綸說:“既然他已經踏進來了,想要全身而退自然沒那么容易。”

    韓顯問道:“那......此事是否要與婁大人知會一聲?”

    裴熠回了驛館,外頭便開始下起雨,韓顯的駕車聲一遠,裴熠的“酒”便醒了。

    屋內掌著昏暗的燈火,并不是很清明,為表誠意,韓顯還派了個丫鬟在驛館伺候,那丫鬟生的嬌俏,說話也嬌俏,見著裴熠連忙上前攙扶,道:“熱水已備好,奴婢替侯爺更衣。”

    裴熠褪去外袍的同時覷了她一眼,只見她穿著薄紗云杉,發髻隨意的挽起,垂落的發絲似有若無的隨著她緩步的動作搖曳,在燈火里顯出幾分媚態來,裴熠聞不慣她身上的香粉味,不覺的蹙眉說:“姑娘這么晚回去不安全。”說著便提高嗓音,未等丫鬟開口便說:“來人。”

    不時,修竹便聞聲推門而入。

    裴熠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女子說:“夜里不安全,你找個人將她送回去,這位姑娘看著氣質不凡,定是韓大人的座上賓,一定好好護送。”

    修竹看見熱氣蒸騰的水和搭在屏風上的外袍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冷著臉沖丫鬟說了句請,然后便不由分說的將人帶了出去。

    待修竹吩咐了下人再度返回驛館的時候,裴熠已經換了干凈的衣物坐在桌前鋪開紙墨了。

    “侯爺。”得了裴熠的允許修竹才推門:“曹大人已經到了,侯爺今晚是否還要見他?”

    裴熠說:“明早再讓他來。”

    他聽說了,曹旌一路吃了不少苦,到了柳州還發起了熱,此刻恐怕已經沒有精力再談公事了。

    “怎么了?”裴熠落筆半晌未聽動靜,他便抬眸詢問:“還有事?”

    修竹喉間滑動,看著裴熠毫不知情的表情,他猶豫道:“是紀公子.....”

    “紀禮?”裴熠擱下筆,讓修竹坐下說。

    “謁都來信,讓曹大人將柳州事物辦妥后立即前往越州,太后懿旨,視察不能厚此薄彼,說是好讓新晉的武狀元也鍛煉鍛煉,故此趙徹已經啟程先行一步去越州了,紀公子也跟著去了。”

    裴熠還以為是什么大事,紀禮從小就和趙徹那幫人一起長大,趙徹得了殊榮定然會好好保護紀禮以此來顯示自己的能力,這事并不值得多想。

    “去便去了,許是舅舅同意的,待我這里事情一了,再去越州帶他回去便是。”裴熠不在意的說:“太后鍛煉趙徹,這不奇怪。”

    “可是......”修竹為難的說:“信中還說,同行的還有世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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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倒戈(三)

    裴熠心中一凜,想起當日霍閑不辭而別,心中有些不快,但在下屬面前仍面不改色,將信疊好,睫羽龕動,說:“越州往年與雁南確有商賈往來,他來自有他來的理由,不必管他。”

    霍閑回世子府那日,因為府中一個下人犯錯,裴熠罕見的摔了一副碗筷,雖然事出有因,但修竹卻總覺得此事并不足以讓裴熠動這么大的怒,因此在聽到霍閑也在的時候下意識地就提醒了裴熠一句。

    好在裴熠聽了并無異樣,他這才放心,又將話題重新拉回去。

    “你能查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裴熠說:“如今柳州的情況如此嚴重,他在席上不動聲色的便能包攬禹州軍一年的軍,。只怕我十年俸祿也抵不上他一年所得。”

    “十年俸祿......”修竹瞪大眼,不可思議的說:“這個韓顯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堆起這些金山銀山?”

    “十年算少了。”裴熠沉聲說:“這還是除去他孝敬婁廷玉的,豐收年這些人貪一些,不傷及民生,皇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如今這樣的天災年他還不知收斂,皇上自然是要以儆效尤的。”

    修竹點頭,想想這一路所見,竟然不知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他應聲道:“侯爺還有什么吩咐?”

    裴熠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心中所想,說:“韓顯落馬早晚的事,屆時必然會牽連出更多的朝廷官員,皇上有意要借此次災情一事,徹查貪官,待刑部介入之時,我再尋個由頭將當年之事一并牽涉。”

    修竹心跳的厲害,他說:“這樣一來事情豈不是更復雜了?”

    “復雜才好。”裴熠說:“皇上要拿六部之權,刑部管的是刑罰政令及審核,貪官污吏一攤子事都要經由刑部,若刑部與他門沆瀣一氣,文武百官會如何?那皇上便是只能將人一并換了,可什么罪責能讓刑部發生人員調動。”

    “皇上怎么會......”

    “皇上當然不同意,可要改變,就要有舍棄。”裴熠微微側目,盯著搖曳的燈火說:“這事沒這么簡單,且看著吧。”

    修竹頷首,拿了信出門之際又聽見身后忽然響起裴熠的聲音。

    “對了。”裴熠猶豫幾許,忽然說:“你挑兩個功夫好的跟著紀禮,他初次離京,不知艱險。”

    修竹皺了皺眉,不明所以的“啊”了一聲。

    “聽不懂?”

    紀禮外出自有裴國公府的人跟著,再加上有趙徹,裴熠此舉完全多余,但在這一瞬間疑惑里修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見裴熠屏息蹙眉。

    下一刻裴熠便聽見門被關上,而后是隔著門傳來的修竹的聲音。

    “明白了,明白了。”

    *

    翌日清晨,裴熠才出驛館的門,就見曹旌帶著兩名辦差之人行色匆匆的往裴熠方向來,他遠遠一頓,便看見曹旌面色不佳,大抵是奔波一路,休息不足,氣血尚未恢復。

    他時不時掩起袖子低聲咳嗽,趕路時還在同那兩人說話。

    “侯爺。”

    曹旌此次來巡查,圣旨寫的清楚,戶部協同定安侯,可即便只是協同,他也不敢怠慢,昨夜到了柳州之后連夜起草了一份章程,今早天沒亮就起來了。

    裴熠見他身旁那兩人面帶懼色,又見曹旌面色不佳,當下便說:“曹大人身體有恙,不急于這一時。”

    曹旌只當他是客套,不敢真的休息,只說:“冬日嚴寒,百姓生計當先,下官不敢怠慢。”

    他將那份備好的賑災一應物品的清單交給裴熠,跟著他入了驛館臨時理出來的一間書房,屋內雖然還是冷,卻要比院里要好得多。

    想到一路而來,途中所見衣不蔽體的災民,甚至還見過活活凍死的人,曹旌便沒敢說話,他攏了攏領口,將賬目一一說給裴熠聽。又建議解決了眼前的困境之后,后續如何控制暴亂的流民問題。

    曹旌早些年跟著母親搬遷,曾在窮鄉山野里住過,對于疾苦,他比裴熠體會的要更早,也是因此際會,科考之時在殿試上,他的策論脫穎而出,被天熙帝看中,可惜后來他沒能一展雄才,如今意外的被委以重任,能想出這些和當時的經歷不無關系。

    “據戶部往年稅收表來看,柳州當不至于此。”曹旌佯裝對于韓顯貪污一事并不知曉,只是就事論事翻開賬本,遞給裴熠。

    “曹大人這般走馬上任當是無人能出其右,韓顯沒這個本事。”他一語雙關,是賞識也是諷刺,揶揄的曹旌當下面紅耳赤,他任戶部尚書是捆了自己姑父得來的,這是在朝野上下都傳開了,他是個讀書人,裴熠這樣說,他自然臉上掛不住。

    見曹旌掩面又咳起來,裴熠笑了一下,暗暗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你方才說的方法,可以一試,此事本侯自會稟報皇上,眼下先要解決溫飽,糧銀物資一到,立刻著人宣貼告示,若人手不足,你只管問韓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