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41節
李璟未料到他年紀輕輕說話辦事竟如此圓滑,不由得側眸多看了他一眼,費冕恭恭敬敬的頷首微笑。 天熙帝沉默片刻,說:“費卿說的也不無道理,此事待定安侯回京再議。” 費冕心中松了口氣,天熙帝對他的這份奏折大加贊賞,除此之外,他還按曹旌教他的,將災后的各項事宜也一并加在奏議之中,曹旌深諳國庫并不多富庶,便想了很多法子,在不虧損國庫的基礎上替災民解決了許多善后事宜。 出了殿,費冕摘下了長翅帽,抬手擦拭額上的虛汗,頷首說:“李大人。” 原戶部尚書蔡閆革了職后,戶部主事也便一同革職,他是原先就同曹旌一起共事的巡官,無論是輩分年齡還是官職大小,他都是后輩。 李璟雖是正三品吏部尚書,卻從不拿官職欺壓后輩,他出生書香門第,年輕時好學,對胸中藏墨的文臣很是敬佩。此前他不知戶部有這般能干實事的人,方才在殿內聽他奏議便可知若非親歷,這其中許多事情靠書上看,朝堂學,是辦不來的。 李璟在墨香里泡大的,人看著也格外溫良儒雅,他也微微頷首道:“費大人見解獨到,我倒是漲了不少見識。” 費冕不知這位大人是否如其他人一樣只是心口不一的恭維,當下也不敢揣摩,只能恭恭敬敬的說:“都是定安侯與曹大人商議的,只是借了下官的口呈表皇上。” 李璟不說話,露出淺淡的笑意,兩人出了宮各自回府。 * 一連幾日的風雪終于停了,大雪將那夜官道上的廝殺一層層覆蓋,融進了泥渣里,驛館的這隊人馬已經再次駐扎了五日,每一日清晨都能見著紀禮慌慌張張的要闖裴熠的屋,每次都被司漠趕了出來。 白天人多,總不見霍閑的身影,暮色一沉,他便要去詢問秋白裴熠這一天的情況,秋白這次出來帶的藥不多,裴熠所用的藥,量很大,幾日便不夠了,他打發了司漠和紀禮去找一家藥鋪買藥。 裴熠這幾天一直昏昏沉沉的,不時低燒發寒,秋白說這是驅毒后的癥狀,正是轉愈的跡象,這一日暖陽罕見的透出了云層,可霍閑回來的時候已經只有殘留的余暉了,他聽見屋內的動靜,沒多想便推門而入。 驛館的程設極其簡樸,除了床榻只有一張靠著床榻邊的桌子,他大抵是想喝水,卻不慎將杯子打落了一只,他彎腰去撿,霍閑推開門的瞬間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可是在他聽到推門聲抬頭的瞬間,恍惚中腦袋一空,下一秒他便不由自主的扶住來人。 裴熠神色不佳,病容溢出滿面,他沒照鏡子,還以為自己是所向披靡的飛星將軍,當下便收回手。 霍閑心下一動,替他撿起地上的杯子,重新給倒了杯溫茶,說:“你還真是福大命大,這才幾日就能自給自足了。” 裴熠微蹙著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垂眼一掃,看向霍閑,笑的很不真切,說:“不跑了?” 霍閑微微挑眉,他知道裴熠這話是什么意思,但他卻裝不知道,捉住裴熠的手,將茶遞到他手里笑說:“侯爺要什么吩咐就是,哪還用的著自己動手。” 裴熠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梭巡,他抓著霍閑的手順勢一用力,人就這么被他摟進懷里,“吩咐就成?”裴熠問:“人也一樣?” 霍閑任由他摟著,掌心開始潮熱,細微的呼吸輕輕起伏,他奪過裴熠掌心的茶杯,送到他唇邊,說:“是呢。” 他的眉眼中始終都有笑意,像是無意的,帶著幾分誘惑,又像是發自內心的歡欣。 他忽遠忽近,恰到好處的撩撥著裴熠的每一根神經,然后又在某一時刻悄悄地避開,他的侵略是一場迂回戰,裴熠是悍將,素來都是速戰速決,可在與霍閑的迂回之中裴熠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陷了進去。 他湊近飲了茶,下唇碰到霍閑的手指,對方微微的手蜷了一下,裴熠便抿唇讓開,他昏睡了多日,在混亂的夢中似乎瞥見一張熟悉的臉,那臉他很熟悉,他以為這就只是夢,一場充滿雜念的夢,然而醒來不過片刻他便見著了夢里的人,他想或許不全然是夢。 霍閑就像是夜里的皎月,白的無暇,卻內有乾坤,他與謁都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同,他似乎很坦然,坦然的在自己面前暴露明明可以隱藏的一切,可他同時又讓人看不透,他蓄意靠近無有所求,卻會瘋狂的豁出命。 起初裴熠將他這種玩命的靠近當做是一種拉攏,然而當他看見虎骨印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這種明白在后來在推敲,反而顯得有些自作多情,他就像是自己求而不得的一個夢。這種感覺讓裴熠無端的生出一種焦灼。 他憑著那一點清醒最大范圍的去招架霍閑的挑釁。可霍閑卻似全然不覺,他說“是呢”的時候帶著一種極大的誘惑,那溫順的語氣與他自如的舉止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他偶爾輕佻,對裴熠的靠近卻之不恭。 裴熠覺得自己才像是任他來去的玩物,可霍閑的每一次靠近,都讓他將理智拋諸腦后,他深情又薄情,跟裴熠四目相對著。 “你這樣看著。”裴熠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說“說的倒像是真的。” “自然是。”霍閑膚色霜白,很快便起了紅印,他的神情落在裴熠的目光里莫名讓人看的灼熱。 裴熠仔細的打量著,他自己病容還未退卻,唇上依舊泛著蒼白,卻看出霍閑輕佻的姿容下藏著更深多日未眠的倦意。 “你不信?”霍閑忽然靠近,噴薄的呼吸陡然灑在面頰沿著裴熠的唇傳到他的脖頸側面,近在咫尺的人便吻了上去。 裴熠緊繃的防線只在一瞬間便斷掉了,久違熟悉的味道纏繞在他周身,帶著洶涌復雜的情感,在霍閑煽動的眼神里他情不自禁地反客為主。 濕濡的吻愈發曖昧,欲望像一把添了油的柴火水越多越旺盛,死里逃生讓他們都在慶幸,這既是裴熠的重生,亦是霍閑的重生,如果說那一次讓他們生了情,那這一次便是愛,在幾欲從鬼門關踏了一腳之后便滋生出對塵世的眷戀,還有他們自己都還未探查清楚的愛意。 裴熠揉著他白皙的脖子,喘出的氣息愈發的guntang,霍閑仰起頭,纏綿的氣息在他們唇間來往,昏沉之間裴熠想起自己還是個病人,他那發燙的手掌忽然松開。 紅色的血潮漫上霍閑的面頰,沿著脖頸一直沒入胸口的衣領里,他吻了霍閑的唇瓣,說:“侯爺今兒大病初愈,且放你一次。” 霍閑望著他。 “雁南,越州。”裴熠說:“你真是為此而來的么?” “自然不止。”霍閑說:“再風流也有情,我念情呢。” 裴熠摟得更緊,說:“那還跑什么?” 左右躲不過去了,霍閑索性坦誠道:“誰又沒跑過呢?” 霍閑這是記著在他府里中毒那次的事,裴熠一怔,隨即笑說:“公平,可往后呢?”裴熠說:“世子可還要一聲不響的就跑。” “你抓的這么緊。”霍閑垂首假意掙脫,一語雙關道:“我的腳力哪里夠。” “人是在。”裴熠收緊手臂,逼視著他,抬手落在他的心口處,動了動唇說:“心呢?” “侯爺管的寬,什么都想要。”霍閑側眸看著他,說:“也不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空?”裴熠冷哼了一聲,揉捏他的的腰肢,瞇起眼似乎很享受的說:“這世上就沒有本候要不來的。” 霍閑抬頭,親上了他的唇,柔軟相抵,像兩片羽毛輕掃而過,霍閑說:“真給,你敢要么?” 裴熠胸口震動,他松了手,去屏風后斂了外袍披上,再出來的時候霍閑臉上的紅印已經消了,遠遠看著,又是一副寡淡的冷白。 作者有話說: 抱歉,沒怎么修改,等過幾天有空了再回頭修。(修文不影響劇情走向) 第56章 舍生(三) 裴熠對那段雪中恍惚的情境只記得個大概,他不提,便沒人去說。 翌日,司漠帶人來報又有逃災的百姓餓死在官道上,裴熠例行讓秋白檢查了一遍尸體,被告知并無其他致死可能便讓人埋了。 司漠回來的時候,紀禮正在驛館的小廚房里煎藥,這藥是他昨天去抓的,如今情況特殊,越州城的藥價也成倍的上漲,出謁都以來,途中所見所聞比謁都話本里唱的要觸目驚心的多。 紀禮一邊回想從前他流水一般給人打賞,一邊看著四周簡陋的一切。 “火滅了,你沒看見呢?”司漠走過來說:“少爺,你要是不會,就別攬活。” “啊?”紀禮這才回過神,他撿起手邊的柴火添了一些,那柴火有些潮,火滅的更加徹底。 “用這個。”司漠不知何時站到了司漠身后,將一把松木丟進火堆,不消片刻便又燃了,他說:“看吧,你最會的還是玩兒。” 紀禮不予理會他這種幼稚且無理的挑釁,蹲在藥罐邊守著。 感受到氣氛不尋常的司漠也蹲在他邊上,沉默半晌問道:“你怕了?沒見過死人吧?” 紀禮的沉默讓司漠的疑惑得到了印證,“我小時候就見過了。”司漠托腮安慰說:“第一回 見害怕不算丟人,見的多了就習慣了。” 紀禮側過臉白了他一眼,心里卻是哭笑不得,他忽然明白了裴熠六司漠在身邊或許是因為他那冒著傻氣的天真,要是離開了裴熠,他可能會被打死。 不過他功夫好,可能不會被打死,會餓死。 “他真的是被餓死的嗎?”紀禮說:“食不果腹的......胖子?” “胖子怎么了?”司漠蹲的腿發麻,索性坐在地上,“閻王還分胖瘦?” “不知道。”藥罐里翻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紀禮忙起身掀開藥蓋,他一直想著那個人,便沒過多注意,伸手就說:“我給表哥送藥。” 說罷那guntang的藥蓋便伴隨著一聲尖叫滾到了地上。 司漠說的沒錯,他當慣了衣來伸手的少爺,煎個藥都差點打翻了藥罐。 * 秋白替裴熠換了藥,出門時遇上了端著藥進門的紀禮,不怪秋白眼神好,實在是他手指抱的太顯眼,這種致命的包裹傷口的方式,除了司漠怕是沒有第二人了。 他微微行了個禮,跨門與紀禮錯身而過的時候忍不住蹙著眉提醒道:“紀公子晚些時候去我那里一趟。” 紀禮不明所以,還要問話的時候就見秋白領著藥箱先一步出去了。屋內昏暗,因為里頭燒著炭爐所以很是暖和,桌上還堆著換下來的紗布,干涸的血透過白紗,他頓了一下,見有人進來收拾完了,他才跨進來。 待收拾的人走遠了,裴熠才說:“手怎么了?”以往他的藥不是司漠就是秋白送來的。 紀禮把藥碗推過去才掀袍在他對面坐下去,說:“想不明白。” 裴熠看著這一碗黑乎乎的東西,目光略過它,反而是好整以暇的看著紀禮說:“恩?” “以前爹不讓我出謁都,我知道他是為我好。”紀禮皺著眉說:“可是這一次他竟然沒有攔著。” “出了謁都才是大祁,舅舅應了你入禹州軍,你往后不止是裴崇元的兒子,這一路來,你看到的才是真實。” 紀禮垂首。 “聽說,這藥是你昨日去抓的。”裴熠凝眉,屏息將藥一口悶了,良久才從甘苦中回過味來,說:“有什么看法?” “官道上死了人。”紀禮捏著袍袖一角,說:“我雖沒出過謁都,但餓死之人往往瀕死之際都是骨瘦如柴這點我還是知道的,為什么他是餓死的?” “人死在柳州和越州的邊界,柳州因災餓死的已經不下百人,越州也有幾十人,你說還能是怎么死的?” 紀禮想了須臾,說:“我不知道,但要是查,一定能查出來。” “查案是官府的事,如今賑災的事情還未完成,那又是只身一人死在官道,他隨身物件都著人檢查了,既無籍契之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周遭也并無失蹤之人的告示。” 紀禮當即啞口無言,他不知道為什么,裴熠卻能猜到個七七八八,曹旌在柳州將賑災之事辦的漂亮,此事宮外卻成了另一種情況,柳州死了這么多人,謁都人心惶惶,此事韓顯貪只是一方面,紀禮都能一眼看出死的人并非是饑寒,可奇怪的是呈到謁都的折子里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是餓殍遍野。 太后的手只能在謁都動一動,能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除了太后還有誰? 柳州一事了結,韓顯必然是死路一條,婁廷玉恐怕也不能免災,正是太后頭疼至分身乏術的時候。 有人要在鷸蚌相爭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個漁翁得利。 外頭有人敲門,司漠探頭說道:“秋大夫交代侯爺要多休息。” 裴熠聞言不覺輕咳了一聲,他覷了一眼紀禮的手指,說:“你這手,重新上點藥。” 門被闔上,又被推開,裴熠站在屏風前背身對著門口,他沒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我要是沒穿衣服,你就這樣進來,成和體統?”這正經的話被他說得輕佻。 來人腳步輕緩,繞到另一邊,隔著朦朧的影綽更加輕佻的說,“又不是沒看過。” 裴熠眉目一挑,便能看見霍閑的輪廓,他說:“那便在看一回。” 裴熠撥開屏風簾,說:“秋大夫走得急,忘了我這手腕上的藥還沒換。” “我替你請他再來一趟就是。” “不用。”裴熠越過屏風,拉住他說:“小傷,你來給我換。” 秋大夫留了些藥在他屋內,裴熠抬手指了指床頭,說:“換吧。” 屋內有光,裴熠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伸手搭在霍閑面前,手指繞著他垂下去的一縷青絲,漫不經心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