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23節
當年老侯爺率大軍赴脈嶺關前,將這把斬敵殺將的朔風給了他,老侯爺半生戎馬,那一戰卻讓他的萬千將士埋骨青山,裴熠在長達十多年的回憶里每每想起父親遠赴疆場的那一幕,總是不由自主的會看見父親將朔風交付給他時的眼神,從那時起,他便將父親肩上承載的大祁命運徒手接了過來。 裴熠小時候很少能見到父親,但只要父親一回來,他便黏著,那一日,他問:“父親的刀給了我,遇上敵將如何應對?” 高叔稚的重甲堅硬無比,裴熠摸著甲硌的手疼。 他說:“你要記住,厲害的兵刃,不光是手里的刀劍。” 裴熠很是不解,他望著父親,說:“不是刀劍,那是什么?” 高叔稚說:“你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將軍,你就會明白,但是你要記住,這把刀是你撥云見日的開始。” 裴熠雙手拿著朔風,那一日風雪漫天,父親的盔甲覆上一層凝厚的白毛,他用長滿厚繭的寬掌摸在裴熠稚嫩的臉龐上,像訣別那樣,讓他第一次感受這位硬漢藏了半生的父愛與柔情,他笑著說:“在你成為大祁真正的將軍之前,不要去尋找。” 裴熠撣去父親重甲上的積雪,問:“為什么?” “因為會絕望。” 裴熠至今都不明白父親臨別前說的絕望是什么?可他卻隱隱感覺到,正是這種絕望,讓老侯爺在那一戰中再沒有歸來。 裴熠無聲的驅馬繞過巡城的官兵。 * 紀禮在定安侯府門口與裴熠迎面碰上,他見著裴熠,縱身一躍,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正要抬手,眉間卻忽然一擰。 裴熠上前一把抓住他往身后藏的手,掀起衣袖,華貴的錦服里藏著青紅交縱的痕跡,紀禮的手勁沒他大,掙了幾下掙不開,便索破罐子破摔由他看。 “你打的?”裴熠轉身看著司漠。 司漠一愣,這突如其來的鍋不知怎么就甩向他了,“屬下不敢。”司漠面色一變,垂首道:“紀公子是裴國公府的公子,更是謁都的貴人,侯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 裴熠半信半疑,司漠卻搶過裴熠手里勒馬的韁繩,“踏云餓了,我先帶他進去吃點。” 他被裴熠那雙炯目看的心頭發麻,趕緊找個理由遠離這是非地。 裴熠不傻,司漠這反應,說明這事就是跟他有關,他茫然了片刻后才松開紀禮的手,問:“你竟讓他給打了?” “也不是他打的。”紀禮放下錦服的袖子,說:“可能是我學的岔了。” “怎么回事?” “你上回說他愛錢,我給他送了一箱金子,用他教我的功夫跟人打了一架,結果......”說到結果,紀禮有些無地自容,明明在和司漠對招的時候順手得很,不知為何跟旁人打起來卻每一招都能被反制。 裴熠大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問:“你跟誰打的?” 說到這個紀禮更加無地自容,他左右看了看才低著頭小聲說:“李嗣。” “李嗣?”裴熠重復了一聲。 兩人并排往院內走,原來紀禮迫不及待的想試一試近日來學的如何,正好遇上李嗣也在尋人比試,和李嗣一樣,紀禮學的也是外家功夫,若是平常他也不會輸給李嗣,只怪他自己,一心只想拿新招來戰,結果被李嗣打成這樣。 司漠的那套功夫是當年在禹州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遇上了從脈嶺關來的秦繼年,秦繼年是江湖上的人,若非是司漠的一時慷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算起來司漠也是朝廷的人,他本不欲生出瓜葛的,但無奈卻是是有恩情在,所以秦繼年將那一套獨門的功夫盡數傳授給了司漠,按理說紀禮若是學了去,定然不會輸給李嗣,想來還是司漠在招數上動的手腳。 作者有話說: 這本從寫到修改都太費精力了,加上最近公司出了點事情,所以真的很抱歉,速度確實慢了。 感謝大家催更給動力,順便不要臉的求砸海星,求個收藏。 第29章 窺光(九) “修竹呢?”裴熠有些日子沒見他露面了,見到司漠在喂馬便問了一句。 “還在查蕭公子呢,晨起見他匆匆忙忙拿著幾本書出了門。” 他撈起一把稻草送到踏云嘴邊,逗著良駒笑說:“禹州可沒有這么好吃的草。” 裴熠腳下一頓,蹙著眉倒回兩步,“他查人什么時候這么慢了?” 踏云胃口大好,很快就吃完一把糧,濕濡的馬鼻蹭的司漠掌心發癢,他渾不在意的說:“大抵是蕭公子的身份格外難查吧?” 裴熠凝眉思索了片刻,問:“他拿的是什么書?” “我一看到字就頭疼,沒有細看,好像是莊先生的書。”司漠直起身子,順著踏云的背上的毛往下縷,說:“他還叫我多讀書,說是書中自有顏如玉,我看,書里只有騙人的鬼。” 他廢話說了一通,都是對書本的厭惡。 裴熠知道他的德行,聽到這里便不予理會。 自從在禹州重遇修竹,他便棄筆從戎,從此只與刀劍相伴,而他的那身本事,也不負所望,練到了爐火純青地步。 謝家書香門第,祖上未有過武將,禹州時裴熠有意曾提起過,倘若修竹愿意,他會請當時禹州最富盛名的先生繼續教他詩書,可他卻已然拒絕了,其中的原由是什么,沒有人比裴熠更清楚。 晚間的時候,來了個不速之客。 司漠因捉弄紀禮被裴熠罰沒收了一年的零花錢,正因不服氣在內院和裴熠動手,裴熠有心想讓,步步留有余地,司漠卻與他對招對的十分賣力,正當司漠的長劍挑過裴熠的長靴時,他下意識地旋身要拔出匕首,卻摸了個空,難得他也有手誤的時候,頓時收起招式,抬手示意到此為止。 石峰匆匆忙忙的進來,說:“侯爺,外頭有人。” 裴熠眉頭一蹙,抬首覷了長空一眼,“走的正門?” 石峰看向司漠,有些納悶的抓了抓腦袋,說:“侯爺放心,府上護院屬下已經換了一批,絕不會再發生失竊的事。” 裴熠:“......” “可說了是何事?” “那人說是替他家王爺傳話的,屬下見他面生便沒讓他進來。”石峰小心翼翼的說:“侯爺,您認識他?” “王爺?”裴熠詫異的問他:“是成安王的人?” 石峰一時之間不知主子是怎么了,一會兒像是知道,一會兒又像是不知道,他被問的摸不著頭腦,更加疑惑,只能如實回答:“是。” 裴熠皺了皺眉,沒說話。 “成安王入京以來從不與咱們侯府往來,連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做,怎么這個時候堂而皇之的讓自己的下屬傳話來了?侯爺......”司漠雙手抱胸,滿是疑惑的偏頭問道:“他在想什么呢?” “看看就知道了。”裴熠把劍扔給石峰,說:“請他進來” 太后忌憚各地藩王兵權,借立后召回各地諸侯,北威軍手握四十萬軍權,早已成了太后的眼中釘rou中刺,她想學古代帝王杯酒釋兵權,可成安王生來就是皇親,她也不是帝王。 * 京兆府前天發了誥諭。 天熙十五年,八月十五。 時至夏末,秋老虎回籠,宮人們都穿著薄如蟬翼的素紗禪衣,天熙帝和趙太后的轎攆一前一后,關津跟齊澄率領禁軍和巡防營的人保駕,浩浩蕩蕩的從皇宮移駕至寶月樓。 月夕宴是大祁圣祖年間保留的傳統,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皆需參與。 天熙帝難得有了些氣色,今日他身著一件亮黃色的錦袍,上頭繡著滄海騰龍的圖案,那龍栩栩如生,晶亮的雙眸似是在洞察著席上眾人的一舉一動。 寶月樓自圣祖年間諸如迎春除夕,月夕夜宴等節日禮賀均在此處,寶月樓臨著護城河的下游,這一夜河上飄著一望無際的祈愿燈,將河中心的畫舫也映的燈火通明。 裴熠到的時候,只有成安王的席上還空著,天熙帝側耳聽燕貴妃掩面輕語,不禁眉目含笑,紀禮因為裴崇元的關系,難得坐的端正,好容易見裴熠來了,連忙沖他齜牙咧嘴的使眼色,裴熠偏頭朝司漠說了句話,朝見圣上后便直接入席。 紀禮覷了他老子一眼,挪近了些說:“我還以為你會稱病不來了。” 裴熠抬頜,“這種場合,只要還有口氣就得來。” “等一下開席之后,挽月公主就會上來獻舞,你有對策了沒?”紀禮一臉擔憂相,倒像獻舞的不是大祁公主而是是什么夜叉老虎之類。 裴熠望了一眼座上唯一的空席,說:“是福躲不過。” 這話不輕不重,恰好落進與他比鄰而坐的霍閑耳中,他輕嗤一聲,倒是難得沒有接話。 “福?”紀禮正欲拍桌子,礙著是皇家的宴席,抬上去的手又硬生生的人給收了回去,他蹙著眉低聲說:“太后用意明顯,你看不出來啊?” “看出來了又能如何?”裴熠側身與他說:“還能抗旨不成。” 這倒是實話,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祁誰說了算文武百官心里皆諱莫如深,今日的主角是誰,大家亦心知肚明。 成安王姍姍來遲,他似乎身體抱恙,面上帶著病氣,太后見他面色不佳,對他的晚來也并未加上半句呵責,命人叫御醫備了碗藥膳,言語間倒真有些“母慈子孝”的情分在其中。 太倚著鳳鑾,芷蘭姑姑侍奉在側,拿著孔雀翎的扇子扇著風,珠簾被帶起一陣浮動。 趙同安說:“臣有事奏。” 天熙帝抬抬手,示意他直言。 “臣聽聞成安王近日抓獲了不少身份來歷不明的外族人,不知成安王此次突感風寒可與此有關?” 趙同安年逾半百,卻雄健異常,不愧是曾帶過兵的老將,即使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卻叫他一字一句中氣十足。 天熙帝聞言眉間凝了霜,關切的詢問太醫成安王的情況,得知是連日勞累趕上的風寒才稍稍安了心,“王爺為大祁勞心勞力,是我大祁的福氣。” “皇上說的是,阿瑜在西鏡十多年風雨飄搖,如今邊關安穩才得以回京。”太后支頤側臥,抬手叫身邊人退了下去,說:“今年我們一家人團聚,若是先帝爺在天有靈,看到如此君臣相敬,定是歡喜。” 太后言辭懇切,他說的這般動容,便沒了皇家的生分與隔閡,倒像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家宴,眾人齊賀太平萬歲。 在那高聲中,霍閑目光如炬,他在無數個虛偽的笑聲里似乎尋找什么,裴熠不知何時已經與紀禮拉開了距離,他說:“誥諭上和你說的可不是一回事。” 霍閑收回目光,搖著骨扇說:“誥諭是給天下人的一個交代,真假有幾人在意。” 裴熠不語,他看著霍閑,霍閑也看著他,在這一派祥和里他們就像是兩只互相試探的惡犬,精銳的眸子里散著令人發冷的寒氣。 “我先恭喜侯爺了。”霍閑率先開了口,案上呈著兩盤新鮮的時令蔬果,他挑了個個頭適中的青提丟進嘴里。 這話被紀禮聽了去,他苦著臉說:“皇命難違,還有一線生機呢。” 裴熠聞言,不禁好笑,心說這兩人算是什么知己好友,卻全然沒明白對方的意思。 開席后便是歌舞琴調,挽月公主在太后一聲輕喚中,款步而至,她被太后養在深閨,鮮少露面,因著今日夜宴,起舞時,用薄紗蒙著臉,額間的花鈿用胭脂勾了形,將少女的純真一半藏匿一半顯露,這般妙齡的絕色,若非養在太后跟前,裴熠怕是也很難不心動。 “挽月過來,到哀家跟前來。”伴舞的宮女們退下之后,太后在紗帳后招了招手,侍奉太后的姑姑便上前卷起一半紗帳,挽月柔聲道:“是。” 他倚著太后,不知說了句什么,太后便笑了。 這些年她在太后身旁服侍,為討太后歡喜,事事小心,皆以太后一言一行為喜好,她不喜歡跳舞,卻不得不舞,她被困在這座華麗的深墻高院,心卻跟著詩書上游歷四方的名人將山川河流高原沙漠都走了一遍,有人告訴她,她這一生只有一個機會走得出這猶如牢籠般的高墻,真假不論,在尚未死心之前,她要拼著那一丁點的希望搏一搏。 膳食一道一道的呈,傳膳的宮人馬不停蹄的上,天熙帝坐在龍椅上,他身體欠安,飲的是太醫特調的藥酒,宮人替他一一嘗過之后方才呈上。 席間,一派平靜,天熙帝與眾人同飲后命人又斟了一杯,他說:“朕登基數十載,大祁國泰民安,母后勞苦功高,這杯朕要敬母后,母后自幼悉心教導,時常提點,朕心中甚至感念。” 他說的動容,竟讓上了年紀的老臣忍不住抬起袖子抹起了眼角:“我朝以孝為上,臣今日得見太后陛下母子一心,不禁想起先帝在時常與老臣說起,教子之道。若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 “愛卿快起來。”太后看向那掩面緬懷過去的老臣,他雙鬢已然斑白,眼尾的褶皺里藏著隨先帝一并逝去的年月,側影盡顯疲頹之態,只是尚有一夕風骨撐著。 太后側身對天熙帝說:“愛卿老了,哀家也老了,這天下早就是年輕人建功立業的天下了,哀家想起當年進宮的時候,還沒有挽月這么大。”說著便握起了挽月的手,她帶著鏨花的護指,修長的指甲貼著掌心,“如今哀家也只有你和錦蓉兩姐妹這一樁心事了。” 眾人皆不言語,席間鴉雀無聲,太后接著說:“前朝的公主,免不了是和親的命運,可我大祁興盛,庇佑萬民。”太后憐愛的撫著挽月的青絲,“這都是大祁的好兒郎在戰場上捍衛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