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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 第22節

    “侯府以外,本侯管不著。”裴熠說:“司漠下手向來沒輕重,你若是下次再翻墻進來,被他砍的缺胳膊少腿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你嚇唬我。”霍閑忽然靠了過來,他順著裴熠手里的書掃了幾眼,說:“孫子兵法,都到了謁都了,還有必要看兵書么?”

    對于他的挑釁,裴熠視若無睹,他說:“你也想看?”

    “我可看不懂。”霍閑的手指劃過書頁,停在裴熠拿書的手上,說:“不翻墻怎么來?”

    “是定安侯府的門不夠寬敞,還是世子有半夜翻墻的癖好。”裴熠移開手說:“你這么快就查到了,我還真是小看了你。”

    “已經不快了。”霍閑順勢坐了過去,支著額說:“人明明是你殺的,我差點替你背了鍋,你說這么大的虧我能吃么?”

    裴熠想起紀禮先前才說的,霍閑近來常去燕貴妃宮里請安。

    他剛要開口,就聽見霍閑先他一步,說:“旁人當然不能了,但你是定安侯啊。”

    “定安侯如何?”裴熠側頭看了他一眼。

    霍閑笑了,他難得見道裴熠這般氣定神閑,當即便說:“定安侯三個字,分量可不輕。”

    “不輕是多重?”裴熠忽然就勢靠近:“你不防一次說個清楚。”

    “情意這東西,哪里說得清。”霍閑隨即一笑,說:“都道日久見人心,我看人心難測,越久反而越難。”

    “紀禮說你奉雁南王的命送貴妃入宮,皇上以燕貴妃思鄉為由遲遲未曾下旨放你回去,謁都都傳雁南世子是個跟他父親一樣只知玩樂的富貴公子,我怎么倒是覺得是他們眼拙了。”裴熠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雙眼,霍閑那雙含笑的桃花眼下藏著的絕不僅僅是看上去那么無辜。

    他像一只偽裝成羊羔的野狼,虎視眈眈的盯著一群自以為是的人,直覺告訴裴熠,一旦惹到他,轉瞬就會被撕的血rou模糊。

    “你本可以在雁南安穩的過完一生,從成為雁南使者護送貴妃入京就在你意料之中是不是,你想要做什么?”裴熠平靜的問。

    “這世上,真的有安穩嗎?誰知道災禍幾時落到頭上呢?這話我也想問侯爺,從太后一道懿旨召你回京就在你意料之中吧?侯爺又想要做什么?”霍閑反問。

    他們看著對方,誰也不退縮,像是凜冬深夜孤山里怒目而視的兇狼,甚至在對峙的短暫里,誰也沒有多余的思考,以裴熠異于常人的嗅覺,若非對面是個強勁的對手,恐怕沒幾個能在這樣的目光下得到片刻自在。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外面的風吹落了垂掛在枝頭的青梅,落在地上的的聲響打破積在兩人之間的沉寂。

    “不是查到了么?”裴熠舒張了籠在眉間的猶疑,重新盤腿坐了回去,剛才的一切就像是幻覺,他說:“成安王得罪了誰,巡防營要被拖下水?”

    “巡防營出了事,誰受益最大就是誰咯。”霍閑說:“他占了別人的道,自然有人等著看他爬下去,官場向來如此。”

    “說的不錯。”裴熠說:“但你不知道一點,多年來巡防營幾乎已經成了齊澄的親兵,即使現在的他是副統領,他也不會將巡防營至于險地。”

    “侯爺熟讀史書,難道就沒聽過不入虎xue焉得虎子這句話,親兵用起來才無后患。”霍閑喝了茶潤了潤嗓子,說:“那丫頭尸體上有毒。”

    裴熠問:“什么毒?”

    “你可曾聽過無憂碎?”

    這名字倒有些似曾相識,裴熠思索了片刻,忽然想到了秋白曾提到過這個名字,“東都特有的劇毒?”

    “沒錯。”霍閑給自己的杯中添了茶水,抬手擦了擦唇角,繼續說:“一條命就這么悄無聲息的沒了,薩沙成日在府里跟一群美人尋歡作樂,也不知道那丫頭是擋著他什么道了。”

    “不對。”裴熠忽然打斷他,如果是中毒而亡,那與他知道的也相差太多了。

    “你是指有人說巡防營的人親眼見著了?那不難,你可記得,那夜死于你刀下的人。”霍閑說著話,目光又順勢往下落,停在裴熠平時懸刀的腰跡,那處這會兒并無配飾,只有一條衿帶簡單的束著,外袍將他俊美的身形遮住了大半,他勾起眉眼,說:“所以親眼所見也未必真,巡防營的人見著了,但在見到之前,誰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毒入心脈了,賊喊捉賊的事,這世上還少么?”

    裴熠看著他,那目光像是要把人給看穿,霍閑在這樣的注視下,非但沒有覺得不適,反而道像是享受般的,捏著扇子把玩:“你這樣看著我,叫人誤會。”

    “無妨,也沒旁人。”裴熠說:“憑著這點干系,你就能篤定巡防營和東都與其有所牽連,如果說是嫁禍,也未嘗不可。”

    “秋日的月色才更動人,著什么急,是非都與你不相干,等時候到了,自然會浮出水面。”

    裴熠仍舊看著他,卻怎么也看不透,索性拿掉他手里晃眼的折扇,按在桌上,“你侯爺是戰場悍將,喜歡先發制人。”

    “大祁有侯爺,戍西只能看著,我父親如今的快活日子,還多虧了侯爺。”霍閑手里落了空,那把折扇他平日總不離身,是雁南的能工巧匠打出來的,如今被裴熠拿去,他也不惱,反而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聽說老侯爺當年也是讓他們望而生畏的悍將。”

    高叔稚戰死十多年了,到如今,飛虎將軍的名號已經沒多少人記得了,他不喜歡旁人提起,更不喜歡在此時讓霍閑提起。可有人偏偏挑他逆鱗。

    稍加整理了思緒霍閑又說,“史官書中記載,當年飛虎軍率精兵七萬在脈嶺關兵敗于戍西,先帝感念老將軍為國捐軀,臨終前給予侯府一道殊榮,在你們朝廷大臣的眼里,老定安侯叛國只是有實無名,這么看來,你回來為了什么,也就一目了然了。只可惜,他們沒我這么閑,這么簡單的道理卻也想不到。”

    裴熠沉著臉不說話。

    “你生氣了?”霍閑變臉比翻書還快,這么會兒功夫,又端著那張嬉笑的皮囊出來示人,他說:“不若我也跟你說個秘密。”他忽然靠近,貼著裴熠的側顏耳語道:“她是商隊從黃石坡撿來的賣給了人牙子,輾轉才進了不羨仙的。”

    裴熠面上一驚。

    黃石坡是大祁到戍西的要塞,那地方黃沙漫天,過了西口便是禿山,寸草不生的,一戶人家都沒有,憑空能撿個活人,倒稀了奇。

    “謁都可不止她一個身份來歷不明的人,你不妨看著。”

    第28章 窺光(八)

    翌日。

    李忠義領著兩個內宦來定安侯府宣旨。

    圣旨召他進宮,卻沒說是為何事,李忠義始終閉口不言,裴熠就知道定是天熙帝的意思。

    他換了官服,跟著人進了宮才知道是因為京兆府尹手里頭的那樁案子。

    仝世溥有真本事,竟然在短短幾日之內就查到了裴熠身上。

    天子腳下命案頻發,他一時之間被懸在風口浪尖上,朝廷上下全盯著他,涉及朝臣私怨,一旦出事烏紗不保事小,一個疏忽可能就會連累一家跟著掉腦袋,這口皇糧到底是什么味兒,他這位寒門貴子最是清楚。

    謁都風云詭變,太后多年的垂簾聽政給大祁帶來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外有戍西這樣的強敵虎視眈眈,內有外戚干政,朝堂四分五裂,看似繁華的謁都時時都將大廈傾覆。

    他是這內藏洶涌朝局中的滄海一粟,年少時也曾壯志凌云,胸懷大志,當一步一步深涉其中他才明白在皇權面前他什么都不是,他和謁都的貴族不一樣,他出生寒門,無所依靠,唯有小心翼翼,八面玲瓏的處事才能勉強站住腳。

    而朝廷需要的正是這樣一位遇事懂得權衡,做事留有余地的京兆府尹。

    天熙帝由來已久的身體欠佳,加上這個時節里暑熱未消,他此刻看上去略顯憔悴,輕咳了幾聲便聽見李忠義在外邊通報定安侯到了。

    “進來吧。”天熙帝接過宮人奉的茶,飲一口止了咳。

    裴熠跨門而入,外間暑氣重,他披著驕陽的余溫跪在下頭請安。

    天熙帝蒼白的病容上透著幾分笑意,說:“起來吧。”。

    他退去了左右伺候的人,支頤側臥,半晌后才說:“眼下無人,你與我說實話,此事是你所為么?”

    李忠義并未言明是天熙帝的意思,他穿著明白裝糊涂,說:“臣愚鈍,輕皇上明示。”

    可天熙帝并不好糊弄,他雖病氣纏身,可腦子卻不糊涂,見裴熠如此,他的語氣變得溫和起來,說:“阿熠,你不相信朕么?”

    天熙帝高騫登基之時只有九歲,彼時裴熠遠在千里之外的禹州,在那之前太后就以皇太子的要求嚴苛待他,除了那點斷不掉的骨rou血緣,裴熠與他并無厚誼。

    “臣不知皇上所言何事。”裴熠掀起衣袍,跪了下去,“于公臣為皇上臣子,于私先帝和父親同為圣祖所出,臣如今受皇上庇佑,自然相信皇上。”

    天熙帝坐在高位上,他看著裴熠,片刻后才起身去扶起了裴熠。

    他的手搭在裴熠的官服上,兩人并排站在下頭,他望著高位那描著金龍的帝王龍椅似是出了神,一陣冗長的沉默后,他忽然開口,說:“朕九歲,太后便將朕推上那個位子,朕坐上去了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他們怕我懼我,可敬畏的是這大祁的皇帝,從不是高騫。”

    裴熠垂首不動。

    “我既然受了這命,自然不敢輕待萬民。”天熙帝說:“先帝在位時的盛世朕何嘗不想延續,莊先生是朕啟蒙老師,他一定是對朕失望至極才棄朕于不顧,阿熠......”他轉身緊緊握住裴熠的手,哽咽了幾許,說:“朕需要你,你不要對朕失望。”

    他一個久病的人不知哪來的力氣,手里的力道越發大了起來,說到這里,他抬袖掩面重咳了幾聲,“等將來見了父皇,朕也能告訴他,父皇的江山沒有毀在朕手里,朕還能像兒時那樣抬頭挺胸的站在父皇面前,告訴他,大祁還是高氏的大祁。”

    若說前頭此番是他與太后的博弈,是對諸侯的試探,那么今日便是坦誠。裴熠忽然意識到,他的心要遠比這幅軀體堅韌的多,只是有些刺扎的太深,以他之力根本無從拔起。

    他是在以力制力。

    莊策說過,高騫是太后手里的一枚棋子,從他生母離世,被送給趙太后撫養開始,這枚棋子就注定是要為大祁易主隨時做出犧牲的,自先帝患上惡疾之始,太后步步為營,六部在母強子弱的朝堂里早已成了趙氏族人的天下,她有野心,也有手段,以大祁為盤,朝野為子,逐步為趙氏的天下盤下一局棋。

    裴熠從前覺得莊策辭官是對朝廷失望,對大祁君主失望,如今卻覺得不然,太后要做執棋子的人,那莊策便要上岸做那觀棋的人。

    天熙帝咳得更厲害了,額上滲出些許薄汗,他極力忍著,卻還是忍不住,裴熠正要喊人進來傳太醫來診,被天熙帝攔住了。

    天熙帝緩緩坐下去,說:“太醫看了無非是開些安神的藥,這些藥都是太后撥來的宮人伺候的,喝了不如不喝。”

    身旁無人,裴熠給天熙帝遞著一杯熱茶,說:“皇上的龍體要緊,臣府上有位醫術頗高的大夫,從前跟著臣在禹州治愈不少頑疾,臣......”

    天熙帝抿了口茶,搖頭說:“無辜之人不能再因朕喪命了,因給朕看病出事的太醫還少嗎?好在如今朕的膝下只有幾個公主,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會真要了朕的命。”

    裴熠思忖片刻,說:“西鏡有四十萬北威軍鎮守,成安王跟皇上是手足,以他之力定能護佑大祁和皇上平安。”

    天熙帝聞言,苦笑了一聲,說:“圣德年間,老侯爺和先帝齊心協力,一個打天下,一個治天下,朕終究是比不上先帝的。”

    裴熠原本不語,聽到天熙帝這聲自責,便抬眸說:“皇上病中仍心系百姓,是大祁萬民之福,也是臣身為大祁將領之福。”

    藥膳的時辰到了,李忠義在殿外候著,裴熠出門時與他錯身而過,剛跨出一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頓了頓,從李忠義捧得托盤里端著藥膳聞了聞,不待他問,李忠義便察言觀色到了裴熠的用意,他俯身說:“這是貴妃娘娘帶來的方子,御膳房根據陛下的飲食喜好稍作調整,陛下吃著不錯,奴才便著人每日備上一點。”

    雁南的藥方,裴熠擱下藥,點頭說:“有勞公公,皇上龍體有恙,公公平日多加費心。”

    李忠義忙笑著應聲,“侯爺放心,奴才們都小心伺候著。”

    *

    出了大殿,天熙帝那番話始終盤踞在他腦子里,尤其是那句朕比不上先帝。

    殿外的庇蔭長廊里,司漠正與人說話,并未察覺主子已經出來了。

    “我不過是想借你的刀來看看,不給就不給,你瞪誰呢。”司漠覺得自己很有眼色,不知是從哪里學來的,眼前這人年長他幾歲,但無論從衣著打扮,還是說話口氣都不是謁都的富貴公子哥,所以他同那人說起話來也愈發盛氣凌人了些。

    那人微微側身讓開了些,目光沉著,手里提著一把彎刀,他拇指壓在刀柄上,好似隨時準備要拔刀相向。

    “你不給我看,那告訴我你家主子是誰總行吧?”司漠看著他的身形覺得有點眼熟,可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阿京看了他一眼,對這小侍衛敏銳的洞察力心生佩服,正要編個話茬給糊弄過去,見裴熠已經朝這邊過來了,只好欲言又止。

    “侯爺。”阿京頷首,朝司漠身后的人行禮。

    裴熠與他隔了一段距離,眼神掠過司漠落到他身上,并未說話。

    阿京說:“貴妃娘娘召世子入宮,不知侯爺可見著世子?”

    果然隨了他的主子,說句話還要拐彎抹角。裴熠回頭看了身后的宮門一眼,說:“既是貴妃召見,想來是要用了膳才回的。”

    阿京頷首,裴熠瞥見他手背上有一條駭人的疤痕,像是弓弩之類的兵器所傷,只一眼,裴熠便認出了他手里的刀鞘。

    司漠牽了馬過來,裴熠再次掃視了他一圈,隨即翻身上馬,臨行前,忽然壓低了身子,從馬背上俯身看著他,冷笑道:“你這刀是個寶刀,世子待你挺好,好好干。”

    阿京握緊刀柄,說:“屬下職責所在。”

    裴熠勒緊韁繩,迫近一步,轉瞬之間,他身為一軍主帥的凌冽就從透著寒意的雙眼露了出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把戲,世子玩的得心應手。”

    阿京心里一慌,低著頭沒說話。

    踏云繞著他打了個轉,裴熠拽著韁繩,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司漠說:“走了。”

    司漠還惦記著那把刀,有心想問,卻見裴熠面色不佳,話到嘴邊又給生生咽了回去,離皇宮遠了,他才憤憤不平的說:“憑他是什么刀,再厲害也比不上侯爺的朔風。”

    裴熠握著朔風刀,想起了塵封已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