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17節
玉樓一事早就傳遍了謁都的大街小巷,饒是身在遠郊的莊策也有“只身不出門,天下事皆知”的本事,對此他自然是清楚的。 “侯爺京中新貴,京中哪還有不認識侯爺的”蕭瓊安溫聲說:“前些日子侯爺在玉樓遇險,全怪在下平時管教不周,讓惡人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混進玉樓,幸好侯爺無恙。” 這種不動聲色的將自己撇的一干二凈的本事他倒是信口拈來,這樣說話倒是有商人的煙火氣了。 “蕭公子不必自責。”裴熠只用一句話打發了他便不再理會,倒是一直默不作聲的修竹這會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這位溫潤如玉的公子。 似是修竹目光太過凌厲,蕭瓊安有所察覺,忽然道,“方才進來,見先生院中的花開得甚是動人,可惜我進出不便......” “修竹。”裴熠說:“蕭公子想信步閑庭,你發什么愣呢?” 修竹疑惑片刻,才咂摸出裴熠話中的意思,道:“蕭公子,我同你去。”說著便走到蕭瓊安的身后,推著他的輪椅出了門。 “先生今日有客,信中怎不言明,我好緩一日再來。”裴熠見人都出去了,才扶著莊策坐回去。 “緩什么?”莊策笑道:“你想知道瓊安是什么樣的人,何不自己親眼看看。” 見裴熠不語,莊策又道:“那位同你一起來的是何人,我方才聽你叫他修竹......” 裴熠深吸一口氣,猶疑了半晌,他手落在茶盞上,杯蓋落在杯口上的聲音仿佛給了他某種勇氣,他抬眸重新與莊策對視:“不瞞先生,他是十多年前因勾結外黨被抄滿門的謝思域的獨子謝錦。” 如今提起謝家,已經無人憶起,但尚在朝野的老臣卻都諱莫如深。 謝家祖上是寒門狀元,從貧民里走出來的官都深知民生之苦,謝家三代單傳,代代皆是才子,只是世事總是無常,清流如謝思域,竟是因貪瀆而勾結外黨,被判了死罪。 “當年謝家出事后,抄了家,他僥幸逃過一劫,一路喬裝成流民躲避追殺到的禹州。”裴熠說:“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只剩下半條命。” 聞言,莊策一驚,怔了半晌,才說:“他死里逃生,你怎么把他帶來這里?這不是要他命嗎?” “經大夫妙手,他模樣已經不似從前。”裴熠說:“他還記著幼時先生的教導,知道我要來拜訪,所以求著我今日一同來了,先生,他......” 裴熠還欲再說卻被莊策抬手攔下,他思索了片刻忽而笑了起來,“好啊,真是太好了,他也還在人世,這孩子自小聰慧,原以為會想他父親一樣入仕。”說到謝思域,他眉宇之間又流出一絲憂慮之色,目光隨之飄到了屋外的小院。 盛暑烈陽當頭,濃醇的墨綠都在璀璨的日光里,修竹背朝驕陽,站在右側替人當了光。 蕭瓊安先是一愣,隨機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他腿腳不便,便微微欠身算是謝意,修竹并不理會,他抱胸站在原地聽蕭瓊安對花草的見解,時而回上一兩句。 良久,莊策望著外頭兩人說話的聲音,似有感嘆道:“謝思域一身傲骨至死不屈,若泉下有知,他的遺孤尚在人世必然欣慰。” 裴熠本以為莊策會責備他,畢竟修竹的身份特殊,無論如何,遠離謁都才是保全他最好的辦法。 裴熠說:“先生不怪我,他應該遠離謁都是非才是。” 其實在得知修竹是謝錦的時候莊策也的確閃過這樣的念頭,但只是一瞬間,有些人活著不止是為了活,喬堰如此,謝思域如此,喬衡和謝錦也是如此。 “話雖不錯,可有些事,譬如公理正義,總有人要涉險的,他是謝家人,自有謝家的傲骨,你帶他回來是對的。”莊策輕笑了一聲,自嘲道:“總不能都像我一樣,懼了,便離的遠遠地。你們都還年輕,社稷需要你們,我知你既無覬覦皇權之心,也無黨爭之意,可文武兩樣,這些年你可曾擯棄一日?” 裴熠頓了頓,抬眸說:“先生自然更清楚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的道理,皇上亦非圣祖也非先帝,我強身健體多讀書,還不是為著能陪先生多下幾年棋。父親不在了,師恩亦如親恩。” “你啊,你啊。”莊策飲了面前的茶,說:“越發油嘴滑舌了。” 裴熠倏忽一笑,起身給莊策添了茶水。 “不過我要與你說。”莊策望了門外一眼,他說:“瓊安是個好孩子,他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若非有這一身的才學,他這樣身有殘疾的人,哪里活的到今日,玉樓的事他已與我說明了,你怎么看?” 裴熠未料到蕭瓊安會先他一步將這件事先跟莊策坦白,可這樣一來,他對蕭瓊安的質疑也便只得漸漸消睨,這點線索到了這里似乎有斷了,裴熠思忖片刻道:“趙王對我任千機營心有不滿。” “不。”莊策非常堅定的說:“月夕宴是個好機會,你和成安王此次回京,太后定要指婚,趙清夢也是到了待嫁的年歲,趙王再不滿也不會挑這個時候,還是在他兒子宴請你的席上做手腳。” “先生洞察千里,我也知道趙王爺不是這么冒進的人,可有沒有可能還有另一種情況?” 莊策盯著他稍皺了眉,琢磨片刻后說:“也許不是他做的,但他卻未必全然不知?” 裴熠點頭道:“不管成功與否,他都不沾這個污。現在看來,那人也是因此才膽敢放肆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就下手的吧。” “不無可能。”莊策用力一拍,桌上的茶盞虛晃了,須臾,他說,“趙同安素來有著異于常人的洞察力,倘若他真不知情,恐怕此事便不會發生。” 莊策是三朝重臣,官至太傅,他早些年娶妻生子,也是有過幾年燈火可親,家人閑坐的光景,只是妻兒宿疾纏身,終是沒能留住,那之后他一門心思放在朝廷,他與趙同安同朝為官幾十載,此人是何心性,他一清二楚。 若非他放任,且知道這把火燒不到趙王府,怎么會讓自己兒子身陷囹圄還險些跟著喪了命。 裴熠恍然,將那日在玉樓發生的事,仔仔細細的講了一遍。 “雁南世子?”聽了裴熠的話莊策似有所惑,問他:“都傳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怎么此事還與他相關了?” 裴熠頓了頓,不知為何,這個人身上罩著層層謎團,引人探究,總有種叫人無從說清楚的感覺。 “合該讓先生見一見,此人亦正亦邪,雁南與謁都并無利弊牽扯,他如此行事又藏的這么深,不得不令人起疑。” 莊策見狀不僅沒有擔憂,靜靜地聽他說完之后反而忍不住笑,“還是頭一回聽你說別人藏得深,聽你這樣說,那位世子定然不似傳言那般不堪。”莊策說“你記住,但凡是大祁國土的藩王,無論東都還是雁南,都不會與謁都沒有利弊,有些東西是抽絲剝繭才看得清的,你要親手去扒扒看才知道。” “親手扒?”裴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嗆了一口茶。 “你想知道你就要親自動手,你看到的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否則你還指望他自己到你面前來讓你一探究竟?”莊策指了指擱在蒲團上的帕子,示意他自己擦,裴熠尷尬的說:“學生明白。” “不論他目的是為何,既沒有要與你為敵的意思,若是如你所說他這般心思深沉,你若不能遠離,最好的便是要將他攬入盔下。” 裴熠差點又嗆了出來,幸好那口茶還在沒送進嘴里,他擱下茶水,問:“有這個必要么?” 莊策看著他,說:“你掂量掂量?” 倒不是必不必要的問題,裴熠行軍下手又一批死心塌地的跟著他上陣的兄弟,靠的是什么?寒冬歲月里一起吃一起睡,天災之時將自己私庫拿出來分糧,殺敵永遠是自己打頭陣,如此舍命舍財才有了這般忠心不二的禹州軍,但霍閑,他一不窮困,二不潦倒,即使招攬,裴熠也無從下手,何況那般陰詭多變的人,即使投誠,誰又知真假? 作者有話說: 這個文寫起來比較慢,腦袋都快禿了。 追更辛苦了,雙向奔赴什么的最甜了......(這不算劇透叭?) 第22章 窺光(二) 與莊策道別的時候,蕭瓊安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了。 誰也沒想到這位金貴的商人來荒郊就只帶了兩名隨從。 裴熠與修竹站在院中看著他由那兩人扶著上了馬車,車夫不疾不徐的趕車遠行。 烈陽當頭,炙烤著蔥郁的灌木,金色的光籠著馬車,鋪在車蓋頂上,車馬倒影投在灼熱的大地,里頭的人掀了車簾笑著道別,他眼底的光卻絲毫不亞于外頭的驕陽。 “今日多謝些公子相陪。” 裴熠回過頭,卻見修竹滿臉不屑,十分敷衍的拱了拱手。 “好孩子。”莊策年歲已老,手勁卻大,他抓著修竹的手不覺一緊到:“回來了就好。” 日光熹微,那些灰燼般的歲月仿佛又透了些亮,修竹凝噎道:“先生......” “舊念少些執著,你好好活著便好,一定要保重自己。”莊策一面歡喜一面又很擔憂,這孩子幼時活潑好動,如今卻不茍言笑,那溫潤的氣質被狠絕凌厲包裹了個遍,透出來的是一股子殺氣。 “先生放心,我必定好好追隨侯爺,”說到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往事:“謝家和喬家的冤屈尚未澄清,不敢不保重,阿衡他......” 裴熠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說到底,造成謝喬兩家悲劇的根源他并不能撇得開,當年老侯爺死于戰場,喬堰于萬千敵軍中搶下了高叔稚的尸身帶回謁都,那一戰飛虎軍慘敗,可上了朝堂,浴血奮戰的副將卻成了臨陣脫逃的逃兵,歲歲年年,直至喬堰和謝思域被冠以反叛之罪滅了門。 于公于私這都不是修竹一人的事。 喬衡的冢立在與謁都城相隔甚遠的山嶺之中,因尸首并未找到,葬的是他生前所著的衣飾,那墳頭經年累月的荒著,天子貴都,至今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那個劍法獨到,冠絕皇城的少年了。 莊策道:“當年事發突然,讓所有相關之人都端措手不及,我有心想保,卻不在京,回來的時候為時已晚。” 莊策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似乎是對過去感到遺憾,可他們都深知,即使莊策當時在京,以他一人之力也無法扭轉乾坤。 喬家的結局,從他搶回高叔稚的尸身折回謁都開始,就是宿命般的使然。 “阿衡的衣冠冢立在黃石坡涼亭的西面。”莊策的聲音猶如弦絲的尾聲,慢慢散在這慕斯四合的天地間悵然。 莊策說的這些,裴熠雖未親眼所見,但當時他從流民中救下修竹的那一幕太過深刻,難免不會悲憫。 修竹垂著眸首,眸中盡是蒼涼。 晚來風急,裴熠眺望著天邊沉墜的云腳,向著那片荒無人煙的山野而去。 命運曾經誤少年,流轉紅塵一瞬。 * 謁都西郊城外十多里處,有座約摸三十來丈高的山丘,這便是黃石坡,黃石坡的山腰有一彎清泉,莊策說的涼亭久無人至,琉瓦早已破舊不堪,遠遠地只能從一片茂林中看出個輪廓。 山路難行,馬蹄蕩在山谷中,踏音輕緲,裴熠本以為這種地方,不會有人,誰知卻在涼亭里見到了個熟人。 “蕭公子?”修竹一臉疑惑道:“你怎么來這荒郊野嶺了?” “那你又怎么來這荒野之地了?”蕭瓊安的聲音自涼亭里平靜的飄了出來,他坐在亭中的輪椅上,面上沉靜。 修竹叫他問的一時語塞。 裴熠翻身下馬,環顧四周的山路崎嶇,又覺得他雙腿不便騎馬,也不知他是怎么上來的,說:“山路難行,不免迷路。”他打量著蕭瓊安又說:“蕭公子在謁都久居,該不會也迷路了吧?” 蕭瓊安當下一愣,隨即笑了笑,毫不掩飾道:“我來祭拜一位忠烈之后。”他這般說著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不遠處的一塊無字的墓碑上。 不用多言,裴熠也知道他說的人是誰。 “這窮鄉山野,不知蕭公子祭的是哪位忠烈之后?”修竹目不轉睛的盯著蕭瓊安,似乎在以繃緊的意念逼迫對方說什么似的。 可修竹沒想到,他以為的逼迫對方根本沒有當回事,蕭瓊安從善如流的說:“家父受過喬將軍的恩惠,我來祭拜他的后人。”說罷倏然一笑道:“侯爺不會將此事告知朝廷,再將我抓去問罪吧?” “本侯久不在朝,對以往朝廷的事并不了解,蕭公子自便。”裴熠并不接他的話,直覺告訴他,離他越遠越好,說著便徑自轉身,在蕭瓊安的目光下,堂而皇之的走過去,除了墓碑上空無一字,看的出來墓的周圍都有被清掃過的痕跡。 名門望族,忠烈之后,十年轉瞬一逝,只余一捧黃土,這便是大祁名將的下場。 山風盤旋,溽暑時節卻帶著絲縷涼意,紙灰隨著山風層層翻飛,襯著孤墳不著痕跡的蒼白,被遺忘在天地間。 裴熠拇指壓在腰間的佩刀上,關節發白,久久才松開,日影穿透茂林,落在他的眉宇上,沾著愁緒的前額晃的人雙目暈眩。 橘色落進朦朧里,山間傍晚起了淡霧,裴熠知道等到天明的時候它終究會消睨。 “侯爺。”修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后。 裴熠轉身看了一眼涼亭的方向,問:“他人呢?” “下山了。”修竹說:“侯爺認為他可信么?” “可不可信,查了才知道。”裴熠順著通往涼亭的唯一的幽徑,那里草木叢深,早沒了人影。 天色漸晚,山風依舊在呼嘯,許是因為蕭瓊安說自己前來祭拜忠烈之后,許是因為他是除了裴熠之外唯一還知道喬衡的人,修竹自告奮勇請了去查蕭瓊安的差。 入城的時候已過了酉時,剛進城他們就遇上巡防營的人正在巡街,他們身著便服在人群里,巡防營的人路過他們卻并不認識。 “奇怪。”修竹微皺著眉,循著一隊隊人馬回過頭說:“是出事了么?” 不怪修竹心生疑慮,以往巡防營巡城不會出動這么多人,所以修竹話音未落裴熠就意識到這一日他們不在,皇城怕是出了事。 他讓修竹從正街回了府,自己則下了馬悄悄拐進了東大街的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