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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103節(jié)

    白清嘉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破碎了,甚至顧不上身邊還有父母在便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那你呢?”

    “……你也跟我們一起走么?”

    其實這都是無謂的問話,不必他回答她就知道答案的,果然男人在短暫的沉默過后便冷靜地側(cè)過臉看著她回答:“我會經(jīng)常去看你們。”

    ……就是不走了。

    她尚且來不及反應(yīng)、眼淚便自己掉出了眼眶,而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他今天是來做什么的——不是來安慰她也不是來看望她,只是要來與她道別。

    “情況有這么糟么?”她已經(jīng)慌了,眼淚順著臉頰一個勁兒地流,拉住他的手也越攥越緊,“糟到要讓你把我們送走?”

    “馬上又要打仗了?你又要上戰(zhàn)場了?”

    “可是你答應(yīng)過要跟我結(jié)婚的……你不記得了么?”

    這些話又讓她的父母面面相覷了,兩個長輩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流淚、心里也別提有多難受,可他們又都是明事理的人,早瞧出那位年輕的將軍不是薄情寡義之輩、相反是愛她愛極了才會想著在這風(fēng)雨飄搖的當下將他們一家送到大洋那頭去。

    賀敏之沉沉嘆著氣,終于還是推著自己的丈夫從廳里默默離開了,白清嘉根本意識不到別人的動作,只是緊巴巴地盯著徐冰硯看,又追著他逼問:“你說話啊——你要反悔么?你打算丟下我?”

    “當然不是,”男人的眉頭同樣緊緊皺著,似乎也真的沒有辦法了,“我當然愿意跟你結(jié)婚——我一直都想跟你結(jié)婚。”

    “但是現(xiàn)在不合適……”

    “我發(fā)誓我一生都愛你、忠于你,我的一切都可以給你——但是現(xiàn)在你和你的家人得離開這兒,往后……”

    “離開這兒?”她卻忽然打斷了他、根本不想再聽后面的話,“我們都走,然后把你一個人留下?”

    “徐冰硯,在你眼里我究竟有多自私多無恥,讓你認為我可以放著你不管一個人跑到國外去過好日子?”

    “我沒有這么想,”他深深地嘆氣,眼里的蒼茫和無奈多得像要溢出來,“我只是……”

    “那你就不要總是想著推開我!”她的情緒則變得更加激動,聲音也變得更大,“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是這樣!一到要緊的時候你就要把我推開!”

    “我要跟你結(jié)婚!要做你的妻子!夫妻怎么能在這樣的時候分別?我們應(yīng)該永遠一起面對這些事情!”

    “那你的父母呢?”他終于也維持不住一貫的沉穩(wěn)和平靜了,聲音變大了一些,“你要讓他們也跟著我一起遭罪?還有你的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全都要一起耗死在這兒?”

    “如果我輸了、如果上海被攻占,你知道結(jié)果會變成什么樣?”

    “我的頭會被砍下來吊在城門上,到時候我還能拿什么保你和你的家人?”

    他從來沒用這么嚴厲的方式跟她說過話,連續(xù)的幾句反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才終于知道他身邊的人為什么都那么怕他,包括他的屬下,也包括他meimei。

    ——可她不怕他。

    “那你就把他們送走……”

    她的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是不爭氣的淚水在敗壞她的體面,可她仍然筆直筆直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一點遲疑或退縮。

    “……但我不會走,我會一直留在這里。”

    “你贏了當然好……但如果你輸了,我就要以你妻子的身份跟你一起去死。”

    “你現(xiàn)在可以做選擇——要么立刻跟我結(jié)婚,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身份陪你去死,要么你不跟我結(jié)婚,讓我一個人沒名沒分地陪你去死。”

    他簡直要被逼瘋了,女人荒謬又獨斷的話讓他束手無策:“清嘉,你聽我說,你——”

    “沒什么好說的,”她第三次打斷他,也許是因為已經(jīng)看清了前路,人反而變得平靜坦然了,“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你大可以試試能不能把我綁上船、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到美國去。”

    “而且我告訴你,我原本不想太過鋪張、只打算跟你一起安安靜靜登記結(jié)婚,可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登報吧。”

    “清清楚楚發(fā)一份結(jié)婚聲明。”

    “如果你不愿意,往后就別再管我是死是活了。”

    第168章 別離   所以現(xiàn)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后來?

    ……后來他當然還是沒能拗得過她。

    其實仔細想想打從相識以來他就從未真正讓她接受過自己的意見, 譬如當初在北京他明明都決定要與她斷了往來、可后來還是愛她愛得一塌糊涂;如今結(jié)不結(jié)婚的事她也要說了算,還端出一個駭人的“死”字來脅迫他,他明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盤最終卻還是讓人得逞了, 只因為見不得她流淚、更唯恐她在意外降臨前先傷害自己。

    他們在十二月一日那天登記結(jié)了婚, 當日滬上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都刊載了這條消息, 不必誰費心張羅動靜便鬧得極大;不過他們卻沒擺宴席, 全因為大家都還放不下白二少爺?shù)乃馈鋵嵢绻械倪x白清嘉又怎么會愿意在這樣糟糕的情形下和徐冰硯結(jié)婚?不過都是形勢所逼……誰都沒辦法。

    結(jié)婚那日他和她的家人一起在白公館用了一頓略微正式的晚餐,本來打算留宿的、可半夜軍營那邊又來了緊急軍報, 似乎是直隸省那邊有了動靜;他于是不得不立刻穿上外衣離開,從她房間出去前心中仍不免要升騰起一陣愧疚,因為自己不僅無法讓她過上踏實安穩(wěn)的日子、甚至都不能給她一個圓滿甜蜜的新婚夜。

    “清嘉……”

    他的眼睛就像窗外的冬夜一樣深邃寒涼。

    她卻難得大方起來,已然收起了幾天前逼婚時的眼淚, 神情雖不免有些落寞,可那雙美麗的眼睛卻依然滿懷溫柔。

    “去吧,”她還伸手為他整理著軍裝外套的領(lǐng)子, “正事要緊。”

    過去那個驕橫矜貴的白小姐怎么會說出如此體貼的話?那時她還以為世界都要圍著她轉(zhuǎn)、才不會體諒他人的辛苦;眼下她的脾氣卻真正是改了, 可以讓一場婚姻在沒有儀式的情況下平平淡淡地開始,甚至還可以在新婚夜親手送自己心愛的丈夫離開, 或許因為她已經(jīng)明白他的肩上扛著最沉重的責(zé)任, 要去捍衛(wèi)無數(shù)人的生命和尊嚴。

    他低頭深深地看著低眉斂目的她,復(fù)雜的情緒令男人的喉嚨忽然有些發(fā)緊,人明明都轉(zhuǎn)過身去了、最后卻還是折回來把他美麗的妻子緊緊摟進了懷里。

    “我一定會補償你……”

    他深深地吻她,以他所有的溫情和虔誠。

    “……你等我回來。”

    他給的親昵太極致了、已經(jīng)擄去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底對這個男人的愛意正在無限地膨脹,明明以為已經(jīng)夠愛了、可最后卻發(fā)現(xiàn)居然還不夠。

    她回應(yīng)著他的吻,疼痛中的相愛是千百倍的熱烈迷人,每一次的唇舌糾纏都像是最后一次, 所以就算分開也要藕斷絲連、也要糾纏不清。

    ——但最終到底還是要分開。

    她裹著外衣親自把他送到了樓下,眼睜睜看著他的軍車消失在濃深的夜色中,命運的蠻橫總是在這種時候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讓她無比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和渺小。

    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沒有等到他,卻等來了戰(zhàn)爭爆發(fā)的消息。

    如今日本人始終沒有抓到徐冰硯與木村蒼介之死相關(guān)的實際證據(jù),因此明面上暫且也不便直接對華東用兵,想來也有他們國家目前并未做好全面侵華的準備有關(guān);不過他們也不肯消停,與直系的勾結(jié)是越發(fā)明目張膽了,歐陽峰自恃背后有日本人撐腰、十二月上旬便對正式對華東宣戰(zhàn),還揚言要一舉拿下上海灘。

    幸而徐冰硯早已做過準備,不單提前跟趙開成通過氣、還將浙江的宋仲亭也拉到了自己這邊,如今幾省相抗聲勢浩大,整個國家的局勢都變得異常緊張了。

    而在戰(zhàn)爭開始前他又陸續(xù)送走了很多人,譬如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也譬如她的家人——他讓張頌成專門跑了一趟白公館,親自送白家人去碼頭,他們將要搭乘遠洋客輪到大洋彼岸去,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才能回來。

    賀敏之的眼淚這段日子根本沒停過,直到登船的前一刻還在試圖勸服小女兒、讓她跟著全家一起走。

    “走吧,跟我們一起走吧,”她緊緊拉著女兒的手,“你留在這里也幫不上他,難道還能跟他一起上戰(zhàn)場?”

    這道理白清嘉自己也明白的,只是她終歸不想讓那個人變成孤家寡人……哪怕是赴死,也不該是孤孤單單的。

    “沒事,反正過不久就回來了,”她于是強顏歡笑地抱住母親,還要扭過頭撫慰其他親人,“這仗也不會打很久——再說了,他還沒輸過呢。”

    這都是哄人的話,誰會聽不出來?連潤熙和潤崇這兩個小孩子都哭泣不止,一邊抹眼睛一邊抱著他們小姑姑不撒手、直說要把她也一并拉到船上去。

    可她沒有船票的、也根本不想上船,在權(quán)貴名流們拼命向登船口蜂擁而去的當口只有她一個逆著人流回到了岸上,輪船的汽笛已經(jīng)鳴響,那聲音讓她回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從法蘭西回國時在甲板上初次見到那個人的光景,還是一樣生動清晰,令她心甘情愿百般沉迷。

    所以現(xiàn)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十二月九日,戰(zhàn)爭正式開始。

    京津、京漢鐵路沿線幾乎在同一日開了火,長江一線也立刻變成了殊死搏斗的分界點,徐冰硯就要親自到蘇南去坐鎮(zhèn),趙開成也要回歷城調(diào)動兵馬,各方都不再留有余地。

    他出發(fā)的那天到白公館看她了,忙碌的男人看上去風(fēng)塵仆仆,明明剛剛回來不久、卻立刻又要到無窮遠的遠方去,她留不住他,只能好好跟他道別。

    “你……”

    可真要開口時卻不知該說什么了,那么多恐懼、那么多悲傷、那么多不舍,最后百轉(zhuǎn)千回化成一個“你”字,后面的話卻怎么都接不上——他都明白的,柔弱的女人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這偌大的房子里,他怎么會不知道她的惶恐和傷心?

    “我會回來的,”現(xiàn)在他也只有像這樣告訴她,“過不了多久就回來……幾個月就回來。”

    他哄人的技藝比她還拙劣、都騙不了人,她卻比潤熙潤崇這些小孩子懂事,起碼會裝作是相信了,臨別之時不愿哭喪個臉討晦氣,于是還是贈他以美麗的笑顏。

    “那你可要快一點,”她軟綿綿地靠進他懷里,纏綿極了,“不然像我這樣漂亮的寡婦,門前的是非可多得很呢。”

    這真是令人失笑的調(diào)侃,同樣又沉重極了,他接不住這話、只能低下頭沉默地親吻她,強烈到讓他們的心都難以負荷的愛意正在無聲地蔓延,而實際上這樣撕心裂肺的分別在他們未來的生命中還要來回重復(fù)許多次。

    “我等你……”

    她最終也未能免俗,在這不知是生離還是死別的當口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淚,說出口的每個字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子,刺得她疼他也疼。

    “……你一定要平安地回來。”

    而那段日子對于徐冰潔來說同樣也是極為艱難的。

    ——她的世界在一瞬間崩塌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她重新考回了新滬,同學(xué)們對她異樣的眼光也在漸漸消弭,她跟未來嫂子的關(guān)系漸漸緩和了,哥哥也原諒了她、不再計較她過去犯的錯。

    ……可忽然有一天一切又再次脫軌。

    蘇青忽然從學(xué)校消失了、甚至沒有跟她打一聲招呼,她在學(xué)校找她、后來又跑到她姨母家找她,都沒有找到,沒過幾天卻接到了白家二少爺被炸死的消息,張頌成說蘇青是日本人派來的特務(wù)、正是造成這一切的禍首。

    ……特務(wù)?

    蘇青?

    她當然不肯信,一個勁兒搖頭否認,結(jié)果卻惹得一向?qū)λ秩套尩膹堩灣蓮氐装l(fā)起了火。

    “徐冰潔!你醒醒吧!”他憤怒地瞪著她,譴責(zé)的目光好像她是一個殺人兇手,“你知道你那個同學(xué)害死了多少人?現(xiàn)在整個華東都要跟著一起被拖上戰(zhàn)場,甚至說不準連將軍也會犧牲!你還在為那個賣國的特務(wù)說話!”

    聲色俱厲,似乎恨不得要一口把她吃了。

    她怕得渾身發(fā)抖、眼淚一個勁兒地流,卻依然堅持搖頭說不是蘇青干的,與此同時心底又不禁生出一陣一陣的寒意和戰(zhàn)栗。

    ——其實她又怎么會不明白呢?張頌成他們是不會平白無故冤枉一個人的。

    蘇青……就是有問題。

    過去她當她是至交知己、是最親密的朋友,因此無論她做什么她都不會懷疑,可現(xiàn)在回頭想想?yún)s又發(fā)現(xiàn)對方漏洞百出……譬如她攛掇她對白老師發(fā)難的那些話,譬如她不動聲色刺探哥哥行蹤的那些舉止,也譬如她忽然提出的在官邸留宿的要求……

    ……都不尋常。

    ——所以呢?

    所以……是她幫她害死了上百個人?

    是她讓白老師的二哥丟了性命?

    是她讓哥哥和無數(shù)不知道姓名的戰(zhàn)士不得不再次被卷入殘酷的戰(zhàn)火?

    徐冰潔完全崩潰了,她不知道一切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明明自己從未有過惡意、可那些可怕的后果卻似乎都與她有關(guān)……十一月中旬時她曾見過一次哥哥,那時她哭得滿臉都是淚、撲在哥哥懷里不停地道歉,說自己做錯了事、罵自己是天底下最糟糕的蠢貨、說自己愿意做任何事來彌補自己犯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