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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104節

    ……可是都沒用。

    哥哥太累了,漆黑的眼中已不剩一絲光亮,她只聽到他說——

    “是哥哥做錯了……”

    “……都是哥哥做錯了?!?/br>
    ——誰說不是呢?

    他的確錯了,錯在多年來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務、從未真正用心教養自己的meimei,以致她漸漸養成放縱粗陋的性情,無法明辨是非善惡;他還錯在處事不周,當初一心警惕外面的直隸省和日本人,卻從未想過自己家門之內也會出現疏漏,最終這個致命的漏洞摧毀了一切,無論他如何做都再也無法彌補。

    因此他沒有責備任何人,只是把所有錯都歸到了自己身上,最后沉默著離開了官邸。

    徐冰潔心里懷著僥幸,以為哥哥原諒她了,以為還有機會償還自己無意間欠下的血債,可從那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哥哥……包括他結婚,包括他去打仗,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就好像她是一個與他無關的人。

    就好像……他已經不要她了。

    她茫然至極、感覺自己已被全世界拋棄,最后也只能追著張頌成請求他拉她一把,開口時卻忽然發現自己的喉嚨竟然發不出聲音——明明她那么努力地試圖說話,那么用力地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心尚且干凈,可干澀的喉嚨卻是一片喑啞,連哪怕一個破碎的音節都無法發出。

    她……失聲了。

    第169章 辦刊   任重道遠

    而在事故發生之后白清嘉便再也沒有見過徐冰潔, 眼下在徐冰硯離開上海的當口自然更無心去管她。

    她是很疲憊的。

    每天一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大房子,明明陳設都是熟悉的,可人事卻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身邊只有秀知和其他幾個傭人陪著, 難免顯得空蕩寂寞;過多的空暇使她的思緒也變得復雜, 時而想起已經故去的二哥和靜慈, 時而又擔憂身在遠方的家人和他,悲傷的情緒從早到晚地糾纏著, 使她感覺自己的弦就要繃斷了。

    秀知很擔憂她,卻不知該怎么勸解,思來想去只能把之前時常來家里拜訪的李銳和孟柯再請過來,想讓他們陪她多說說話;可惜他們的主意也不多, 李銳只說建議白小姐找些事情做,也許等人忙碌起來之后那些憂慮和傷懷便能慢慢淡去了。

    白清嘉自己也覺得不能就這樣消沉下去——她的愛人尚且在戰場上與人搏命,她又怎么能躲在他拼死守護的片刻安穩中無所事事虛度光陰?她已經是他的妻子, 即便不能像他一樣做些了不起的大事, 起碼也不應當過得太荒唐虛妄。

    她于是逼著自己銷了假重新回到學校教書。

    如今眾人看她的眼光又變了:最初他們只當她是個無依無靠的普通女人,看她的眼神總有些輕慢和戲謔;后來得知了她與巡閱使將軍的關系, 態度便陡然變得恭謹起來, 似乎生怕因為得罪了她而被穿上什么小鞋;如今呢?她的丈夫攤上了大官司、親哥哥又被炸死了,他們對她的態度便又是一改,既不敢表現得太疏遠冷淡,又不敢表現得太熱絡親近。

    ……為難得很。

    她倒也不在意, 經歷過跌宕的際遇起伏之后早已看清了人情冷暖,亂世之中人人圖謀自保,趨利避害也不是什么值得非議的事;她于是只按部就班過自己的日子,對旁人的諸種議論打量也都只裝作沒有察覺。

    而在所有同僚中待她和過去一模一樣的就只有程故秋一個。

    他在她富貴時尊敬她, 在她落魄時幫助她,如今她的處境變得微妙尷尬、他也依然沒有疏遠她,該怎么就怎么,時不時還會關懷幾句她翻譯新書的進度。

    ——當然他和過去也是有一些區別的,畢竟她已經嫁了人,當初報紙上動靜鬧得那么大、絕不會有人不知道,他自然也要顧忌習俗和禮儀,要謹慎地維持好和她相處的距離了。

    “原本想去你家中看你,又總覺得不妥,”他微微皺著眉看她,眼中充滿擔憂和掛念,“你瘦了很多……身體還好么?”

    白清嘉很感激能在此時得到友人的關懷,只說自己一切都好,他卻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于是憂慮反而變得更深。

    “你要照顧好自己,哪怕……”他頓了頓,眼神中有種不易察覺的苦澀,“……哪怕只是為了讓身邊的人放心。”

    她沒瞧出這些隱蔽的心思,只是囫圇地點頭答應,又簡單問起了一些他的近況,于是又勾起了一些他的愁緒。

    “也沒什么,左右就是教書寫書,”他微微嘆了口氣,“只是前段日子見了幾位剛剛卒業的學生、竟都回家結婚生子了,全是舊式的婚姻,嫁的丈夫此前都沒見過……”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無奈,感慨:“過去在北大尚且未感國家陳腐至斯,如今到了女校執教才算明白幾分深淺……我國的女子啟蒙的確還是任重道遠?!?/br>
    這話說的正與白清嘉前段日子的思索不謀而合。

    早前她和李銳就在幫孟柯推薦小說介紹工作,前者好不容易算是見到了一些成效、多少也是發出去了一二篇,可這找工作的事卻是寸步難行——好幾個編輯部都婉拒了她的求職,明明她的俄文功底十分扎實、在如今的上海灘已可算是出類拔萃,可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最終就只能四處碰壁。

    她也知道這不是孟柯一個人遇到的麻煩,大把讀過書的女孩子都因為陳腐的陋習被綁回了封閉的家庭,可那并不是她們原本的愿望,她們已經見過了書中廣大的世界,又怎么甘心就這樣被拖回原本狹小的角落?

    她前段日子就有心要幫這些學生解決些困難、只是卻被家中一系列糟糕的變故給耽誤了,眼下一聽程故秋談及此事又被勾起了此前的心思,斟酌片刻后默默看了他一眼,繼而試探著問:“倘若由我們自己辦一個刊物……你覺得這想法可行么?”

    白清嘉的計劃也很明白。

    她有意創辦一個刊物,要么是針對外國文化譯介,要么就是針對國內女子啟蒙,編輯部的編輯就都啟用新滬的女子畢業生,這樣既可以達成文化宣傳的目的,又能夠幫助學生解決些許工作困難的問題。

    這自然是很不錯的想法,程故秋也很贊成,但他卻很擔心她的狀態很難支撐如此繁瑣的工作——辦一份刊物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編輯、印刷、發行……一環環一節節都是麻煩,要跟許許多多的人打交道。

    “你可以么?”他的眉頭微微皺起,“我倒是可以幫一些忙……只怕你會太辛苦?!?/br>
    白清嘉自然也知道會辛苦,可眼下她也正需要做些事情驅散心中的焦慮和雜念,辛苦或許是種別樣的福音。

    “總要做些事情,不然心里也難免愧疚,”她淡淡一笑,消瘦了的面容依然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更枉費那些學生真心叫我一聲‘老師’?!?/br>
    她果然立刻逼著自己動起來了。

    編輯部直接設在了白公館,如今這里空空蕩蕩的、倒恰巧可以騰出來給大家工作;人員的招募也頗為順利,孟柯第一個加入,還領頭去招徠選擇了幾位過往已經卒業的優秀學生,一位是法科,一位是國文,還有一位是農學,大家對報刊編輯都十分陌生,只能說空有一腔熱情,要說上手還差得遠。

    李銳對這刊物的創辦十分感興趣,如今幾乎是天天往白公館跑,恰巧也可與他的老同學程故秋頻頻碰面,兩人一同給編輯部的學生們“上課”,幾乎是手把手將編輯的工作條分縷析地拆解給她們聽。

    一本刊物瞧著只是薄薄幾頁紙,可要把它攛起來卻不知要耗費多少心神:確定主旨和方向,擬定欄目和內容,征集并校對各類稿件,尋找合適的印刷廠商定合作,聯絡發行在各大書店經銷……實在是千頭萬緒異常紛繁;白清嘉于是一下子忙了起來,每天在學校的課一上完便會匆忙趕回設在家中的編輯部,和大家一起商定各類細節。

    他們商量了半個月,終于決定將刊物的名字擬作“女子新滬”,一來暗合了校名,二來也盼望著這上海灘的女子們可以走到一個新世界里去;欄目基本擬定了,主要是宣傳新女性的新道德與新文化、推介國外電影與小說、打破傳統推廣新的服飾潮流,暫定為月刊,此后視辦刊情況再行調整。

    這是新鮮的嘗試、讓在場的眾人都是心潮澎湃,白清嘉被這樣的氛圍感染了、原本糟糕透頂的情緒終于有了一點點緩和,有時看著大家在一起熱烈澎湃地討論爭辯,她便覺得這世界還是有一絲生機,起碼還有人在努力做事,希望能帶來一點可貴的改變。

    她已經故去的二哥……是不是也想看到這樣未艾方興的圖景呢?

    可她還是遇到了一些麻煩,便是資金上的窘迫。

    打從二哥從日本歸國后這個家便一直是他在養,如今他離開了,這一切便再次落回了白清嘉肩上;她如今不像之前那樣有租賃房子的壓力,家人們都去了海外、也不必她出錢供大家吃飯,可家里的傭人她顯然是請不起了,因此后來還是將大家都放走、另給每人都準備了一筆還算可觀的撫恤。

    她其實也不是不能找徐冰硯要錢,他在離開上海之前還專門給她安排了一位秘書,說無論她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對方幫忙安排,她卻不太想跟他開口要錢,畢竟如今他在前線打仗、錢糧都很吃緊,她又何必再給他添一些額外的負擔?

    她只需要他的秘書幫她打點一下申辦刊物的文書程序,其余的若干細節還是打算親力親為,包括資金——她計劃將自己的首飾和前段日子名流們贈送的禮物清點變賣出去,折出一些銀錢來支撐報刊的運營、至少也要讓幾個在編輯部忙前忙后的女孩子可以糊口。

    金銀首飾之類的外物她的確早已看淡了,眼下便毫不吝惜地全都拿了出去,統共只留下了他給她的求婚戒指和二哥贈給她的那條紅寶石項鏈;程故秋也很大方,把自己多年積攢的稿費拿出了不少,約莫也有幾千大洋,足可以讓他們這個小小的刊物安安穩穩地運轉上大半年。

    一切都像是步入了正軌,她便終于可以既安穩又忙碌地過日子了;只是在他走后她便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便是每晚睡前都在日歷上計數,每當太陽落下山去便默默地在那一天的數字上畫一個叉,一天天一遍遍,一直把日子翻到了來年。

    她便這樣跟秀知他們一起過了圣誕節又過了新年,過段日子又一起過了除夕夜,那個人始終都在遠方,報紙上頻繁變動的消息讓她在恍惚間以為離他很近,而實際上……又那么那么遠。

    第170章 奇跡   以生命的名義,賦予未來無盡的希……

    一月下旬他們的第一份成刊終于出爐了。

    編輯部的女孩子們都很興奮, 連一貫內斂清冷的孟柯都開心得漲紅了臉,捧著那本薄薄的雜志喜不自勝;其他人就更激動,天天都要跑到經銷的書店去蹲守, 時刻關注著他們那本寶貝雜志的銷路。

    ——結果還是不錯的, 出刊的第一期售出了一千二百冊。

    與暢銷的大刊物相比這個成績自然不值一提, 可對于她們這個新成立不久的小編輯部來說卻已是十分喜人;白清嘉很大方, 把所有的進項都給了學生們,另也給了一直幫忙的李銳和程故秋一些補貼。

    這兩人都沒收, 前者說他已算是入了這刊物的資,等往后賺得多了再收不遲,后者嘿嘿一笑,一邊撓頭一邊隨和地說:“我就不收了吧, 天天到小姐門上蹭吃蹭喝,單是咖啡也喝出一份紅包了,再收錢還像什么樣子?”

    白清嘉聽言莞爾, 還是堅持要給, 李銳連連擺手、躲她就像躲洪水猛獸,一邊快步往門外走一邊匆匆地說:“白小姐不要折騰人了, 你這樣往后我可不敢來了……”

    ——不來?

    那怎么行。

    編輯部的學生們還等著他這位資深的編輯執教, 還有秀知……最近大家的會一散李銳便會偷偷去教秀知識字,他要是不來了耽誤的事可多著呢。

    白清嘉抿嘴一笑,最后還是不再堅持了。

    她們創辦刊物的事情后來在學校里傳開了,許多即將卒業又不想回家嫁人的女學生便都開始試著去編輯部應征工作, 有的成有的不成;徐冰潔也聽說了這件事,糾結畏縮了很久還是咬牙決定登門去見一見嫂子,無論如何……她都欠她一個誠懇的道歉。

    站在白公館門前的那一刻她的內心特別恐懼,哥哥和張頌成都不在、她和嫂子之間便沒有任何緩沖的余地——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年輕的女孩子還不懂得如何面對自己犯下的罪,即便默默準備了幾個月也還是惶恐、還是怯懦。

    她兩腿都在抖,心更是緊緊揪成了一團,敲門進去的時候先看到了嫂子身邊的侍女秀知,對方開門見了她明顯一愣,接著眼神中便染上了一絲嫌惡和冷漠,語氣雖還算客氣,但顯然帶著幾分生硬,問她:“徐小姐怎么來了?可有什么事?”

    她縮了縮脖子,心中的勇氣又潰散了一些,張口想要說話、結果卻依然一片靜默,只好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外,滿臉都是蒼白的尷尬。

    秀知不知這位小姐已經失聲,看她別別扭扭地站在門口心中也難免浮起一層郁氣。

    她對她家小姐找的那位姑爺自然是一萬個尊敬一萬個感激,可眼前站的這位小姑卻未免太讓人難受,不僅過去就對小姐頻頻出言不遜,如今又間接害死了她家的二少爺——天曉得二少爺是多好的人,倘若他還活著這個家又怎么會四分五裂不像樣子?

    ……可不都是徐小姐害的。

    秀知心下不虞,面上自然也就露不出什么好臉色,只可冷淡地跟人點個頭,頓了頓才問:“您是來找我家小姐的?”

    徐冰潔一聽趕緊點頭,上趕著的模樣卻讓秀知心中更加不屑,只漠然地應道:“那您先在這里等一會兒吧,我先去同我家小姐通報一聲?!?/br>
    屋里正跟學生們一起校對稿件的白清嘉一聽徐冰潔找上了門,心緒自然也是萬般復雜。

    其實她明白,二哥的死是日本和直隸省的人一手造成的,即便是那個罪大惡極的蘇青也不過只是他人手中的工具,遑論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徐冰潔?

    ……她其實是無辜的。

    可二哥畢竟因此遇害了……巨大的傷口難以彌合,白清嘉既不是菩薩又不是圣賢,努力不遷怒已經是她的極限,要做到心無芥蒂地如尋常姑嫂一樣跟徐冰潔相處……她的確做不到。

    她猶豫了一會兒,從有許多人在的大屋子里出去了,站在屋子的走廊里斟酌,一開始開口讓秀知把人打發走,結果秀知人都快走到門口了又被叫了回去,白清嘉沉沉嘆著氣,又讓她把人領進來。

    “不想見就別見了……”秀知心里難受得緊,眉頭都皺成一團了,“小姐的身子最近也不好,何必非要勉強見那不想見的人?”

    可不是?

    興許是太累了,白清嘉最近連飯都有些吃不下,但凡見點葷腥都要臉色蒼白,前幾日桌子上擺了條燉魚、就那么一點腥氣便讓她頭暈作嘔,休息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早晚都是要面對的事,拖著也不是辦法……”

    ——可不是?

    她能怎么辦?讓一個不明內情的半大孩子償命?她已經是那個人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了……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又怎么忍心讓他承受像她一樣失去至親的苦痛?

    想到這里白清嘉的嘴角不禁染上了一絲苦笑,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變了,過去那個不愿忍讓放縱恣意的白小姐早已在無形間消失了蹤影,現在的她越來越像母親,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克制,只是沒那么愛哭罷了。

    原來一個人成熟長大的標志……便是學會沉默著受委屈。

    可對徐冰潔來說長大卻是另一種含義——它意味著要學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并為此付出代價。

    誠然當初潑油漆的事件發生之后她也對自己的嫂子道過歉,可那顯然都是礙于哥哥的情面、自己心里并沒有多少真誠的愧疚,她把她當成外來的闖入者、要分走哥哥關愛的進犯者,甚至是要把她逐出家門的侵略者。

    可現在她再也沒有這些想法了。

    她錯信了蘇青、把最陰毒兇惡的歹人當成了親如手足的好友,結果累得白二少爺殞命、甚至險些一并害死自己的哥哥;而一直被她視作敵人的嫂子卻在哥哥最艱難的時候選擇跟他結婚,甚至不肯跟隨她的家人一起到大洋彼岸避禍,繼續留在這里等著哥哥回來。

    她……她錯得有多么離譜。

    眼下她跟著秀知一道進了白公館的大門,一見到蒼白消瘦的嫂子便忍不住鼻酸流淚——她知道自己沒臉哭的,可事到臨頭卻還是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嘴嗚咽,看著對方努力地張開嘴巴——

    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