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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99節(jié)

    這荒唐風(fēng)流的做派惹了一屋子非議,也就二少爺一個安之若素根本不介懷,笑鬧間大門口又傳來動靜、是徐冰硯來了,白清嘉一見立刻眼前一亮高高興興地起身去迎他,他一邊牽著她走回餐桌邊坐下、一邊匆匆地對眾人致歉:“路上耽擱了些,抱歉來得遲了……”

    這實在不能怪徐中將不守時,畢竟近來白二少爺一直守在薛小姐身邊照看人,軍火廠的事自然就都落在了徐中將一個人肩上,他又還要兼顧軍中的諸多公務(wù)、整個人累得都瘦了一圈,今晚也是匆匆從城外趕回來赴宴,難免要晚個一時半刻。

    白二少爺見此心中也是不落忍,遂抬手拍了拍準(zhǔn)妹婿的肩膀,說:“明日你便在家中歇一歇、換我去那邊看著,省得清嘉總怨我欺負(fù)你、天天沖我擺臉色。”

    席間眾人聽言都是笑,白清嘉則微微紅著臉瞪她哥哥,徐冰硯在桌子下輕輕摸了摸愛人的手,轉(zhuǎn)頭又對白清遠(yuǎn)說:“不是要結(jié)婚了么?還能抽得出時間?”

    這回就換到薛靜慈臉紅了,柔弱的丁香可不會像白小姐那樣壞脾氣地瞪人,只會低著頭躲避大家的目光,又聽身邊的男人笑答:“剛找人算過日子,后天最宜嫁娶,明天剛巧能替你一日,往后一個禮拜都要跟我太太去度蜜月,可沒工夫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瑣事。”

    “太太”……

    這兩個字可真是燙人,讓薛靜慈一顆心跳得更快了,醉酒的感覺也一并涌上來,她簡直就像浮在云上,過去那個陰冷沉重的世界不知何時已然離她遠(yuǎn)去,而一個前所未見的、充滿光亮溫情的窗口又在她眼前徐徐打開,邀請她穿過它、然后得到一切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過去我總以為會是清嘉先嫁人,沒料到卻是清遠(yuǎn)先成家,”神思搖擺間卻聽白家大哥開口調(diào)侃,“真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這話的本意雖并不在于敲打徐冰硯,可卻的確讓這位白家的準(zhǔn)姑爺感到了些許局促,白清遠(yuǎn)大方一笑,倒是難得發(fā)了幾分做朋友的善心,先是替人打了個圓場、又半是認(rèn)真半是逗趣地提點:“我這meimei十分嬌氣、又對閣下中意得很,將軍可不要讓她受委屈。”

    這真是白清嘉今晚聽得最順耳的一句話了、于是總算對她哥哥露了一絲笑,徐冰硯則慎重地連說了兩遍“一定”,白家人從旁聽著瞧著,心里不禁都在想:也許這回……他們家也要雙喜臨門了。

    叮。

    眾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醉人的酒香飄得到處都是,此前從沒有哪一個時刻是如此圓滿完整,令人覺得即便時光就此停擺也毫不可惜。

    他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

    ——就在這個如此動蕩破碎的世界里。

    第162章 陰雨   你還會回來親吻我的。

    中華民國六年十月三十日:

    西郊城外疑發(fā)生嚴(yán)重爆炸——礦洞舊屬成啟礦產(chǎn)公司, 民國二年因礦洞坍塌致重大礦難而遭廢棄,昨日下午四時許,西郊驚現(xiàn)巨大爆炸聲, 火光沖天濃煙不散, 致數(shù)百人死亡, 時下事故原因未明, 警政廳業(yè)已展開調(diào)查。

    1917年10月29日,原本只是一個很平凡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白公館還在辦一場熱鬧的家宴, 散場時已接近晚上十點,白二少爺喝了些酒、原本想直接睡在家里,可惜薛小姐的臉皮薄,總覺得正式結(jié)婚前不能睡在婆家、一直堅持說要走。

    他也體諒她的心情, 于是大半夜親自陪著她回了禮查飯店,看時間實在太晚、又讓飯店的侍應(yīng)單獨為他在隔壁開了一間房,直接睡在那里了。

    早上起床時卻見窗外陰雨綿綿——秋季的雨水可不得了, 每下一場便會讓天氣更加寒涼, 興許這幾日過后滬上便要正式入冬,再不復(fù)夏日的明朗和溫暖了。

    他換了一身衣服, 去她的房間陪她吃早餐, 淅瀝的雨聲就像情人纏綿的醉話,總是若有若無地撩撥著人,一時之間淡淡地悸動與清愁全都冒了尖,令當(dāng)事的二人也未明所以。

    “今天一定要出門?”

    她蹙著眉看他, 聲音比雨聲還淺,帶一點點潮濕。

    他一笑,又顯得風(fēng)流起來,調(diào)侃:“這還沒結(jié)婚呢, 就這么舍不得我?”

    她抿著嘴笑,臉頰又悄悄紅了,明知道他最喜歡這樣欺負(fù)人到頭來卻還是讓他得逞。

    “不是……”她無力地解釋,“只是……”

    只是……今天特別不想讓你從我身邊離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起床后便一直心慌,隱隱總覺得像是要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說又說不明白;他也沒當(dāng)真,依然覺得是女人婚前的惶恐在作祟,于是便擱下手中的刀叉坐到她身邊去了,一邊輕輕摟上女人的肩一邊溫柔地低頭親吻她的前額。

    “晚上就回來了,很快,”他體貼地安慰她,“明天一早我們就去登記,就跟我們說好的一樣。”

    頓一頓,也許是怕她不高興,又解釋:“最近冰硯的確太累了,今日浙江的宋仲亭還要到上海、他得親自去見,另一邊的事不好假手于人,我怎么都該去一趟的。”

    的確很緊要——他們仿照美國貨試制的第一批軍火今日就要出廠、他得去驗驗成色,倘若足夠好便可直接秘密運進(jìn)滬軍營,徐冰硯最近見宋仲亭說不準(zhǔn)也能用得上。

    這是他頭回跟她說他工作上的事情,像是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最親密的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分享秘密——她為此十分動容,忽然也覺得自己不該再折騰,于是便勉力壓下了自己心中越來越強(qiáng)烈的不安,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微笑。

    “知道了,”她也像個真正的妻子一樣伸手輕輕地為他整理領(lǐng)口,“我在這里等著就是了。”

    “你要……快點回來。”

    難得地,那天她沒有多加顧忌、直接把他送到了飯店樓下,他的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等他。

    無邊的雨幕顯得特別闊大,好像世界的盡頭也同樣在下雨,沒有人能看到它的邊際;濕重的寒氣引得她又開始咳嗽,他的眉頭便皺起來,一個勁兒催她回房間休息。

    “以前都不知道你這么粘人……”

    他無奈地輕笑著,伸手輕輕把病弱的女人摟進(jìn)懷里,試著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

    “……都被你騙了。”

    她隨著他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什么,心里同樣覺得自己荒唐、怎么竟會對眼前這個男人留戀到這種地步。

    “清遠(yuǎn)……”

    她又叫他的名字了,抬頭看他的時候又被他薄情的嘴唇拴住了目光——她忽然特別渴望一個親吻,不是像之前幾次若有若無地親吻額頭或臉頰,而是一個真正的吻——情人間的吻。

    風(fēng)流的浪子怎么會不懂女人的暗示?他看得明明白白卻偏偏不肯讓人遂愿,最高明的公子哥懂得怎么讓女人為他發(fā)瘋,他便這樣吊著她,還壞心地在她耳邊說:“之前不是還跟我講什么婚前婚后的規(guī)矩?現(xiàn)在都不管了?”

    手指輕輕繞上她的頭發(fā),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她調(diào)丨情:“別急么……”

    這真是太招人恨的做派,偏偏又讓她愛極了,脆弱的心特別干涸,深秋連綿的陰雨也無法阻止它的皴裂;而最終她還是沒有得到那個親吻,卻眼睜睜看著他從她身邊離開,男人坐進(jìn)車?yán)锏哪莻€側(cè)影俊美又縹緲,宛如夢境一樣虛幻。

    她看著他的車開進(jìn)了雨里,飯店門廊的燈光下終于只剩她一個人了。

    你還會回來親吻我的。

    ……對么?

    當(dāng)日下午四時,西郊城外傳來了一聲震天的轟鳴,巨大的火光竄入天際,像要將陰沉的天幕燒出一個洞來。

    那動靜實在太大太大了,即便白公館與西郊相隔甚遠(yuǎn)也依然感到腳下的土地在顫動,前一天晚上徐冰硯留宿在了客房,這一日下午他正難得地陪著白清嘉在房間里插花,忽然冒出的動靜讓他陡然變了臉色,她看到他極快地走到窗邊眺望西郊的方向,當(dāng)看到滾滾的濃煙時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她是知道軍火廠的事情的、也大致知道它被他們藏在西郊的荒山里,在最初的震驚和茫然過后她忽然也想到發(fā)生了什么,那一刻她的心是空的,只是手腳發(fā)麻如墜冰窟。

    “徐冰硯……”

    她在叫他的名字,但也不知道自己在需求什么,他的臉色比她更蒼白、嚴(yán)厲的眉頭從未皺得那樣緊;他甚至顧不上回答她,轉(zhuǎn)過身便匆匆地門外走,肩章上代表軍銜的星星散發(fā)著銳利的冷光,令人畏懼也令人絕望。

    她在原地愣了一陣,接著又猛地回過神來,下一刻便拼命地朝他追過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帶我一起去——”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

    這時白家人都從各自的房間里奔出來了,紛紛驚慌失措地詢問彼此發(fā)生了什么,徐冰硯和白清嘉都顧不上回答,只是在那片混亂中緊張又悲傷地相互注視。

    也許那一刻他們已經(jīng)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多么慘痛的噩耗。

    那座廠全毀了。

    整個礦洞都被炸成了廢墟,上百位工人、十幾位研究員試驗員全都死在了里面,不幸處在礦洞中的人早已被炸成了粉末、連尸體都看不到了,離得稍遠(yuǎn)些的也同樣被炸得血rou橫飛,數(shù)不清的尸體散發(fā)著一陣一陣焦糊的氣味,令前去救援收拾殘局的滬軍營士兵都忍不住膽寒。

    而白二少爺……便是其中的一具尸首。

    白清嘉從小跟她二哥一起長大、二十幾年的光陰早已讓她對他熟得不能更熟,可即便這樣她也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他的尸體——根本已經(jīng)殘缺不全了,那張俊美的臉已經(jīng)被灼燒得面目全非,她只能憑著他的衣物去辨認(rèn)他,那么殘破,那么慘烈。

    ……他一貫是個愛整潔的人啊。

    滬上第一的風(fēng)流貴公子,西裝上身前總要傭人拿熨斗里里外外熨過一遍,潔白的襯衫不能有一點污跡、否則便要遭到他的嫌棄;他自己更愛干凈,要是不慎碰到了什么油啊灰啊、轉(zhuǎn)過頭去就要仔仔細(xì)細(xì)地洗手,因此即便后來沾上了煙癮、那雙修長好看的手也從來不像那些老煙槍一樣透著股怪味,永遠(yuǎn)潔凈,永遠(yuǎn)漂亮。

    可現(xiàn)在……他卻變成了這樣。

    上午剛剛換的衣服已然沾上了山間的污泥和黑色的煙灰,鮮紅的血液早已凝固、像不會再復(fù)原的傷疤一樣留在他身上;雨太大也太冷,他殘破的軀體落進(jìn)了骯臟的水坑,白清嘉想把他抱起來、帶他回到他們溫暖干凈的家里去,可不知道為什么身體卻不聽使喚,只是呆呆地坐在泥地里,看著哥哥的尸體一動不動。

    ——直到一雙手從身后緊緊地抱住她。

    是他,她不用看也知道的。

    他為她撐著傘、想要為她遮去這漫天冰冷的大雨,可他自己卻幾乎全在傘外,后背已經(jīng)被雨水淋透了;她恍恍惚惚地回頭看他,正瞧見他身后陰沉晦暗的天幕,寒冷的雨水順著他堅毅的面容一點一點淌下來,乍一看……就像是他在流淚。

    “清嘉……”

    他在叫她。

    頭一回……這么無力,這么蒼白。

    ——可你要說什么呢?

    你的眼神那么愧疚……是要對我說“對不起”么?

    可你又做錯了什么呢?為什么……要對我道歉?

    她已經(jīng)搞不清楚了,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她再次低頭看向了倒在泥地里她的哥哥,鉆心的疼痛在那一剎那蘇醒,她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他了。

    他不會再調(diào)侃她、不會再說諷刺的話氣她,不會再在父親生氣的時候笑瞇瞇地出來打圓場,不會再盯著她抱怨法蘭西把女孩子教壞了;他也不會再睜開那雙漂亮的狐貍眼看她,不會再像變戲法一樣從手里變出香甜的巧克力和名貴的寶石項鏈,不會再對旁人微笑著提起“我那meimei”,也不會再若有若無地護(hù)著她、阻止別人傷害她。

    ……他離開了。

    如此突兀,如此草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fā)出了凄厲的大叫,只是附近在忙著搬運尸體的士兵全在驚異地看她,而她的嗓子又一陣一陣火辣地疼。

    ……她都不知道了,只記得自己緊緊抱著哥哥的遺體,而她的愛人則在她身后緊緊地抱著她。

    “為什么……”

    她好像這樣虛無地問了他。

    “難道我們……就不配得到幸福么?”

    第163章 隨風(fēng)   可我已經(jīng)停擺了。

    等薛小姐見到白二少爺?shù)倪z體, 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

    她從不知道什么軍火廠的事,因此即便西郊礦洞爆炸的消息早已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人盡皆知、她也沒將他和它聯(lián)系上——但她的確猜到他出事了,畢竟那天他沒有如約回來, 而且往后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來。

    她猜測他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譬如一場車禍, 譬如一場槍戰(zhàn), 他是那么招搖惹眼的人、本來就很容易惹上麻煩,或許上天也會嫉妒他、因此要讓他多經(jīng)歷些坎坷。

    他們的婚期當(dāng)然是錯過了, 可她早已不在意這些、只想等到他回來,為此一小時一小時地等,一分鐘一分鐘地等,到最后一剎那一剎那地等……時間被拆成了無限小的單位, 因此也就顯得無限漫長,區(qū)區(qū)兩個日夜生生被她等成了天荒地老,就像沒有邊際似的。

    ——最終, 等來了他去世的消息。

    信是白清嘉讓人給她捎的, 請她去白公館參加她哥哥的葬禮。

    “葬禮”兩個字寫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歧義,她卻好像看不懂似的, 打從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便開始發(fā)愣;等到后來被人接去白公館也依然回不過神, 只像行尸走rou一樣跟著白家人一起站在他的靈堂前,看到他肢體殘缺地躺在一口狹窄的棺材里,那么安靜又寡淡,簡直都不像他了。

    ……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不是應(yīng)該在放下咖啡杯后邀請我一起去孔雀廳里跳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