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 第9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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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潔越說越快、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已然打定了主意再不可轉圜。 “沒得商量!你必須搬過來!” “今天就搬!” 于是當晚蘇青便如愿住進了巡閱使將軍的官邸。 官邸門外有森嚴的守備,持槍的士兵日夜值守、絕不會讓任何心懷不軌的外來者侵入,可他們卻不會防備徐小姐最親密的朋友,畢竟她早已多次來過這里,在她進門時他們甚至對她點頭示意。 而蘇青也早就算過了,昨天冰硯哥哥剛剛回過家,那么照以往的規律接下來五六天他都不會再回了,房子里只住著徐冰潔一個,于她而言便是無人守戍的自由地;她一貫善于掩飾,白天一切如常、陪著愛熱鬧的徐冰潔說啊笑啊,可到了晚上無人的時候便會悄悄從自己的房間出來,無聲無息地摸到二樓走廊盡頭那間被反鎖的書房門外。 上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偷偷拓下了鎖孔的形狀,馮覽辦事十分牢靠,很快便安排人給她做出了鑰匙,眼下她就將它嚴絲合縫地插進了鎖孔,輕輕一轉—— “咔嚓”。 ——門鎖應聲而開。 幽深的走廊那樣靜謐,小小的聲音卻好像被放大了千萬倍,她的心跳得極快、血液都像在逆流,踏進房間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無法回頭了,前面就是萬丈深淵、她明明不愿意過去的,可那卻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吱呀—— 她走進了房間,并將房門在自己身后輕輕合上,陰冷的月光映照著整個書房,讓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自己眼前。 她的身體在發抖,微微地、難以控制地,幾乎每一個時刻她都想要逃跑,從這扇門跑出去然后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而實際上一種空前強大的力量又在控制著她,讓她在恐慌中又感到了一絲亢奮,那是一種因即將主宰他人命運而產生的快慰和自滿。 她飛快地動作了起來,用顫抖的手四處翻找著自己需要的東西,書房內到處都是重要的文件,可它們大多卻不是她需要的——直到她看到了一個帶鎖的柜子和一個帶鎖的抽屜,急切的動作才終于緩和下來。 啊。 ……就是它們了。 三天后,蘇青告訴徐冰潔自己要回家去了。 “你要走?”徐冰潔緊緊皺起了眉,“這么著急做什么?才住了兩三天而已。” 兩三天還短么? 一點都不,已經足夠她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了。 蘇青垂下眼睛,牢牢遮蔽著自己眼中閃爍的精光,嘴上依然端著平穩的語氣回答:“該回去了……冰硯哥哥應該就快要回來了吧?我住在這里總是不方便的,何況我姨母應當也很擔心我,我不想惹得她傷心……” 她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對家人想念得緊,徐冰潔勸了她好久都沒有成效,后來也就只好遺憾放棄。 “你就是太懂得照顧別人了,結果最后總讓自己受委屈,”徐冰潔一邊把人送出門一邊嘆息著感慨,“我家就是你家,要是回去以后遇上什么麻煩可千萬要立刻回來找我,別難為自己!” 千叮萬囑耳提面命、真是體恤到了骨子里,還殷勤地為人家叫了一輛黃包車;蘇青感激地對她笑,一雙小姐妹依依不舍地在官邸門前分別,可等黃包車轉出街角后蘇青的笑容便漸漸消退了;她面無表情地摩搽著自己的手指,腦海中飛速閃過昨夜在上了鎖的抽屜里看到的那枚鉆石戒指,心底最后的一點猶豫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不再留有哪怕任何一點痕跡。 她半路改了道,讓車夫掉頭去湷霞路九號,可片刻后又似乎改了主意,微微瞇起的眼中藏著難以拆解的深思,晦暗的光芒更令人望而生畏。 “不去湷霞路了。” 她再次開了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去郵局。” 沒人知道那天蘇青去郵局做了什么,只是一個禮拜后她再次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箋,展信之后她的神情變得越發微妙,像是有些厭憎,又像是有些得意。 她悄悄把那封信燒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次日又叫了輛車轉頭去了日本會館,踏進會館大門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覺便再次漫上心頭,微微的恐懼和強烈的亢奮同時懾住了她,可在見到木村蒼介的那一刻又恢復成了極致的平靜——她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天賦異稟,仿佛生來就是玩弄心計的翹楚,可以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變成自己手中的利刃。 “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木村先生……” 她用嫻熟的日本語恭敬地問候著對方,并將從巡閱使將軍書房拓印下來的秘密軍火廠建造圖紙雙手奉上,從始至終嘴角都勾著一抹恬靜的笑。 “……倘若您喜歡,我還可以給您更多。” 彼時木村的神情完全變了,也許是因為手中的圖紙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此前受到了怎樣的愚弄,冰冷的怒火燃燒在他的眼底,而這卻并不能掩蓋他對眼前這個年輕女人濃厚的興趣。 “你?”他玩味地挑了挑眉,“你可以給我什么?” “當然是您最想要的東西,譬如它具體的位置,”蘇青不緊不慢地回答,“我還可以幫助您把所有臟水都潑在那位紀先生的身上,絕不會讓大日本帝國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煩……” “哦?”木村眼中的興味之色更濃,“你能做得到?” “當然,”蘇青禮貌地點頭,溫順的樣子既像獵物又像獵手,“只要您能給我一點點合理的報酬……” 木村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圖紙,再抬頭時眼中已沒有一絲玩笑,問:“你想要什么?” 蘇青聽言低下了頭,像習慣鞠躬的日本人一樣恭順,眼中潛藏的也是跟他們一樣貪婪的野望,回答:“我要……我應得的一切。” 第161章 舉杯 他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就在這個…… 到十月下旬天氣漸涼時, 薛小姐又生了一場病。 這話說得其實并不確切,畢竟她一直病著、從始至終就沒好過,自然談不上“又”這個說法;只是那回的確太嚴重了, 從早到晚咳個不停、時不時就會帶出血絲, 也許因為著了涼、后來還一直高熱不退, 脆弱得像是隨時都要撒手人寰。 這洶洶的病勢把所有人都嚇壞了, 白二少爺甚至連那比他命都要緊的軍火廠都顧不上再去、只終日留在禮查飯店守在薛小姐身邊,似乎唯恐自己一個盯不住便要與對方永遠分別。 外國的醫生、中國的醫生, 西洋的藥物、中國的藥物……所有能用的辦法全用了,最后耗了四五天才總算把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生死的距離原來就是那么近的,呼吸深一點就會來到這邊, 呼吸淺一點就會去到那邊。 她費力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守在她床邊,一向俊美整潔的男人難得顯出了幾分邋遢,竟比多年前在租界里被人抓捕時還要狼狽, 下巴上已經冒出了一層青色的胡茬, 一雙漂亮的狐貍眼此刻正微微合著、像是在打瞌睡,下眼瞼處早已染上了淡淡的青黑。 ……落拓不羈的美。 她有些恍惚、頭疼得厲害, 嘴巴里的血腥氣又還濃重得很, 情況實在糟透了;可就算那樣她還是被他迷住了,忍不住試圖抬起顫巍巍的手去觸碰他,結果伸到一半便力氣枯竭,“啪”的一聲再次墜回床鋪上。 他于是被驚醒了, 漂亮的眼睛倏然睜開,開初也有點朦朧,后來見她醒了便陡然亮起來,上身立刻為她俯下, 開口第一句:“你醒了?” 她還來不及答,他微涼的手便搭上了她的額頭、大概是在試她的溫度,隨即又語速很快地問:“還難受么?想咳嗽么?是不是透不過氣?” 問完卻不聽她怎么說,自己急匆匆站起來走出了房間,沒過多久又帶著水野醫生回來了,接下去就是一連串的問診、治療、吃藥……她都經歷過成千上萬次了,熟得不能再熟。 “目前算是穩定了,”水野醫生也是長舒了一口氣,一邊開藥一邊回頭囑咐二少爺,“這幾日還要注意隨時觀察病人的情況,一旦有什么反復就立刻聯絡我。” 白二少爺慎重地點頭,隨后叫人進來送水野醫生回去,等人都離開了才再次緩緩坐在她床邊,看她的眼神特別深、偏偏說話的語氣又特別淺。 “……你嚇壞我了。” 就像是在嘆息。 她的心立刻跟著一酥,也不知道這么尋常的一句話究竟是哪里動人,最后只能強行掩飾狼狽,聲音沙啞地回答:“也沒什么……都已經好了。” ……竟像是在反過來安慰他。 他勾了勾嘴角,看起來反而更冷清,沉默間呼吸微微的凌亂,平復了好一陣才勉強見效。 “薛靜慈……” 他叫她的全名了,不是幾年前最早那時的“薛小姐”,也不是前幾天陡然親近起來的“靜慈”,完整的稱呼顯得特別鄭重,而且透出微妙的失控。 “我們真的別再拖了。” “就明天,等到天亮了……” “……就去結婚吧。” ——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向她求婚了。 不像第一次那樣摻雜著些許無奈,也不像第二次那樣透著兒戲和輕佻的意味,更不像第三次那樣像是受到了其他什么事情的干擾——單純是看著她說的,很嚴肅,很認真,很堅持。 她幾乎是立刻失語了,大病過后的恍惚令她的思緒比平時更混沌,軟弱的感性正在瘋狂地漫溢、狂妄地宣稱要把她那原本就少得可憐的理智吞噬殆盡。 ——她愛他呀。 那么那么愛他。 愛了那么那么久。 哪怕只是一分鐘一秒鐘也想跟他在一起。 哪怕她知道他其實并沒有多么愛她……也還是想跟他在一起。 房間里一片沉默,他們都不說話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也感到了一陣無力,大概在此之前矜貴薄情的白二少爺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一個女人求婚、同時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拒絕吧。 可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她說話了—— “……這么快?”她的聲音很輕,帶一點模糊和遲疑,“……不能等我再恢復一些么?” “明天……我怕我沒力氣。” 多么簡單易懂的回答,他卻好像沒有聽懂,過了一會兒才再次看向她,眼中透出了琉璃一樣泛著光澤的笑意。 “你這是同意了?”他追問。 她不說話,只是縮在被子里,蒼白的臉頰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紅,他于是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令人耳熱,又讓人抑制不住地歡喜悸動。 “不回答也沒用。” 他輕輕伸手幫她擦去額角的汗滴。 “……我已經聽到了。” 大約一個禮拜后薛小姐的身體才漸漸轉好,臉色不再那么蒼白、也可以正常下地了。 白二少爺言出必行,就等著拉人去登記結婚,薛靜慈就靦腆得多,如今一見他就臉頰緋紅,倒是少有的嬌怯可愛——不過她到底還是傳統,不敢直接跟著他去,即便內心非常害怕以這離過婚的身份再見他的父母,嘴上都依然堅持要先去拜訪二老。 “見見見,”他笑著嘆氣,“今晚就去見。” 說著又輕輕瞥了她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內心的惶恐與膽怯,因而又不動聲色地伸手把人攬住了,輕佻地在她耳邊調侃:“他們該要將你當作濟世的菩薩,竟肯收我這樣的孽根禍胎,說不準要還要朝你拜一拜呢……” 這是哄人的說法,她明明知道卻還是被逗笑了,跟著他一起走進白公館時又被明亮璀璨的燈火晃了眼,他的家人們都在、個個都穿著正式,擺明就是早早被他打過招呼了。 她很緊張、覺得自己哪里都不好,可當幻想中的畫面一一成真時內心還是卑劣地感到了一陣滿足——他帶她回家了,就像所有真心實意的愛侶們一樣,要把她介紹給他的家人們了。 她一直跟他站在一起、手被他輕輕地牽著,白宏景和賀敏之都微笑著對她點頭,白清嘉就更熱情、幾乎就要喜極而泣,挽著她的胳膊一直說“真好”,還笑稱:“往后我是不是就要改口了?該叫你一聲‘嫂子’?” 這真是圓滿極了的一幕,人人心里都覺得熨帖,白二少爺更接了他meimei的話,笑道:“是要懂事些,往后可不能再跟你嫂子沒大沒小。” 惹得他meimei揚手就要打他。 ——大家還一起吃了一頓圓滿的家宴。 賀敏之十分周到,眾人還在桌子上吃飯呢她便忙不迭要把自己提前備好的金飾拿出來送給新兒媳,或許因為她也感念她過去捐棄一切也要救自家次子一命的恩情,因此與她說話時語氣特別誠懇,還道:“清遠這孩子做事太不妥當,要帶你回家這么大的事、今天早上才跟我們說,我這也沒來得及備什么東西給你,一點小心意希望你不要介懷……” 薛靜慈十分惶恐、臉頰都漲紅了,小心翼翼地從賀敏之手上接過東西,眼底便浮起了一層淚光,囁嚅:“謝、謝謝伯母……” “什么伯母?”賀敏之的眼眶也有些紅,是在憐惜這新兒媳坎坷的際遇,同時臉上又在笑、顯得既感慨又溫情,“該改口叫母親了!” 啊。 母親…… 薛靜慈又愣住了,一時口舌發僵說不出話,茫然間腰上又是一熱,是她未來的丈夫伸手摟住了她的腰,還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說:“確實該改口,不然顯得我像個沒名分的登徒子,那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