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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96節

    她卻不愿意,大概在書中見過世面的人心里總是不能安分, 永遠盼著過上自由些的生活,譬如做一份自己喜歡做的工作、潛下心去譯書寫書,不要像舊式的女人一樣被圈丨禁在狹小的院子里,眼里能見的只有公婆、丈夫、兒女。

    ——白老師就很好, 不僅是學校上下唯一一位女教丨員、而且還已有了自己的譯作,她很想聽聽她的建議,更想知道如果她處在她的位置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白清嘉明了她的來意, 也陷入了一陣沉思, 遙想起半年多前自己還曾看過孟柯寫的小說手稿,遂問:“你是喜歡做翻譯么?還是更喜歡做小說?”

    孟柯眨了眨眼, 尚還有些懵懂:“……嗯?”

    “我原本是更喜歡小說的, 那時總覺得翻譯枯燥,只是筆頭的辛苦活,”白清嘉微笑著,語氣也有些感慨, “后來自己真的譯過一本書才知道這工作的艱辛,同時也在接受它的饋贈——落筆的時候就像在跟原本的創作者對話,而你眼下的一筆一劃又將決定更多人對作品的理解……很奇妙。”

    “創作的樂趣又是另一個樣,太理性的人總會覺得文學浮露, 太感性的人又容易被卷到文字背后的情緒旋渦里,只有站在正中間的人才能把持得好,”她繼續說,“我看過你的小說,寫得很不錯,或許你便是天生能拿捏好分寸的那類人。”

    “我在學界資歷尚淺,認識的人也不多,不過如果你需要我倒是可以為你引薦一位編輯,”白清嘉一邊琢磨一邊抱起了手臂,“他應當也有不少朋友,說不準跟《小說月報》的編輯部也有聯絡,倘若有機會你可以投稿過去試試。”

    孟柯一聽十分局促、不敢相信她們白老師是如此慷慨,一雙清冽的眼睛都浮起了幾許激動,說:“老師,我……”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誰最開始做事不需要別人伸手拉一把?我能走到今日這條路上來也要多虧國文科的程先生幫助,”白清嘉笑著擺擺手,說的話也十分坦誠,“何況做小說不比做翻譯、好不好的可沒個準繩,倘若你的作品沒能被編輯看中我也不會替你強出頭,要看運氣的。”

    孟柯哪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依然感激地點頭、又連著跟白老師道謝;白清嘉笑著上前拍拍學生的肩旁,說:“新滬一屆有那么多學生卒業,真正能依照自己的興趣和所學到外面工作的女孩子又能有幾個?倘若你能走得出去對他人也是個鼓舞,我會非常為你高興。”

    白小姐是言出必行的人,一到休息日便將孟柯請到了白公館做客,與此同時也將李銳一并請了過來,幾人一同用了午餐。

    “孟小姐是要做小說?”李銳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很感興趣地問起,“你可要想好了,這條路是不好走的。”

    也是——做小說能有什么準呢?或許有人憑一本處女作便能聲名鵲起名揚上海灘,但也多的是寫了一輩子仍然籍籍無名窮困潦倒的可憐人,說不準的。

    孟柯也明白這個道理,自己早就想清楚了,此刻便說:“我更希望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再用工作外的時間兼顧寫作,只是不知道是否太異想天開了。”

    “不不不,這才是最好的,譬如你們白老師就是一邊教書一邊翻譯的嘛,”李銳擺擺手,倒是很贊同孟柯的想法,“自然這只是她的興趣,可要說到謀生也是一樣,應當求個穩妥。”

    說到這里便將手邊的咖啡一飲而盡,扭頭又看著站在另一邊的秀知憨笑,說:“勞駕,再來一杯。”

    他這個人屬實是奇怪,似乎是極愛喝咖啡的,可喝的方式又太不講究,便如蠻牛飲水一般咕咚咕咚往下吞、連一點要細細品味的樣子都沒有,每回來都要一口氣討個七八杯,令為他忙活的秀知十分看不慣。

    眼下當著小姐和客人的面秀知也不好給人擺臉色,只能如李銳所愿下去再端一杯新的,轉回餐廳前看到了廚房里放的鹽巴,心里忽然竄出個壞主意,略一猶豫便走過去挖了一大勺灑進咖啡里,攪一攪便沒有痕跡了。

    秀知抿著嘴偷偷地笑,端著咖啡回餐廳時臉上又變得平平整整了,那時李銳正在對她家小姐拍胸脯、承諾要幫孟小姐找一份編輯的工作,還說他和《小說月報》的編輯部的確十分熟悉、推薦一篇小說過去應該不成問題。

    這話當然讓大家都很高興,孟小姐還極懇切地對李銳道了謝,他不拘小節地擺擺手說“都是小事”,一轉頭才發現自己的咖啡來了,遂朝秀知嘿嘿一笑,接過后又是仰起頭來一飲而盡,不幸卻被齁咸的味道嗆得喘不上氣,當著一屋子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吐出去,只好硬著頭皮全都咽進肚里,接著便是一個勁兒地咳嗽,狼狽的樣子滑稽極了。

    白小姐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連忙站起來走到李銳身邊問他這是怎么了,秀知這才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些出格、屬實是有些過分。

    她半低下了頭,正以為李銳要告自己的狀,沒想到卻聽見他說:“無事無事,剛才喝得太快,有些嗆著了。”

    說完又扭過頭來看她,依然還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說:“也怪秀知小姐沖咖啡的手藝太好,招得我次次都要喝許多杯。”

    這話……

    秀知又微微垂下了眼睛,心情忽而有些微妙,小聲回答:“……先生客氣。”

    另一邊的徐冰潔也跟她未來的嫂子一樣言出必行。

    前幾天在學校答應了蘇青要幫她打聽哥哥的行程,果然一到禮拜六回家的時候便有所動作了,巴巴兒地等著哥哥回家;等了一整個白天不見人,她便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到了警政廳,問了一圈門口的警衛,都說將軍也不在這里,她于是便暗暗覺得奇怪、想不出哥哥究竟到哪里去了。

    晚上回家繼續等,過了凌晨依然沒瞧見哥哥的影子、最后直接在廳里的沙發上睡著了;直到次日早上六點才被大門開合的聲音驚醒,她睡眼惺忪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正瞧見她哥哥風塵仆仆地從外面回來。

    “哥——”

    她揉著眼睛朝哥哥跑過去,還忍不住在打呵欠呢,可等走到哥哥近前卻發現他看上去比她更累、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休息過了,臉色微微的蒼白。

    “哥……”她有些擔憂了,忍不住要拉住哥哥的袖口,“你到底在忙什么?為什么看起來這么累?”

    她哥哥卻沒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她昨晚睡的沙發,眉頭微皺著問:“怎么不去房間里休息?”

    “我擔心你、想等你回來,”她可憐巴巴地解釋,“感覺我都好久沒見過你了……”

    徐冰硯嘆了口氣,也抬手摸了摸meimei的頭,說:“下次別等了,最近我也有些忙。”

    她乖乖地點頭、心里還在為哥哥難得的溫柔而感到開心,頓了一會兒又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遂試探著問:“那哥到底在忙什么啊……我去警政廳找過你了你也不在,到底是到哪里去了?”

    這話又讓她哥哥皺起了眉,她于是也跟著心頭一跳,趕緊解釋:“我、我只是想見見哥,想著下回你要是忙、我還可以過去給你送點東西……”

    “不用,”她哥哥的神情似乎有些無奈,“你照顧好自己就夠了。”

    頓一頓又說:“軍務涉密,小孩子不要打聽。”

    說完便轉身往樓上去了,似乎已經疲憊得無力再跟她多說。

    她在原地跺了跺腳、心里總覺得不甘,想了想又從屋里跑出去,果然正看到張頌成在官邸的院子里擦車。

    她眼前一亮,立刻高高興興地跑過去,還大聲叫了一下對方的名字嚇唬人,果然把張頌成嚇得一趔趄;她見自己得逞了便開心地笑,跟對方閑聊兩句后又轉而打聽起了哥哥近日的行程,張頌成立刻皺起了眉,問:“你問這個做什么?”

    徐冰潔一噎,又理直氣壯地回:“我關心我哥哥啊!我要知道他在哪里忙什么、我還要偷偷去看他給他驚喜呢!”

    驚喜?

    這小祖宗怕是不知道如今將軍的處境有多為難——城外礦洞修葺的工作已經開始了一段日子,所有安排都極其細致縝密,可沒想到還是被日本人察覺了端倪,那個木村蒼介近日頻頻來同將軍會晤,堅持要盡快得到合作答復,將軍只能拖著,說還在考慮當中;另外最近他們前往城外軍火廠時也多次發現了特務跟蹤的痕跡,單是最近兩天就處理了好幾批,一切暗潮都在看不見的地方涌動,說不準哪天就會翻出滔天的浪來。

    “你就別添亂了……”張頌成都忍不住要替他們將軍嘆氣,“你什么都別做、好好讀書乖乖在家肯定比做什么都讓將軍高興,安生些、別再給將軍惹麻煩了。”

    這話真是犯了徐冰潔的忌諱,氣得又跳起腳來跟他吵架,吵完之后再問哥哥的行蹤自然更不會有結果,她于是火氣更旺、叉著腰扭身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要放一句狠話:“不告訴就不告訴,我自己也能查出來!你們都瞧著吧!”

    第158章 珍惜   “就是忽然很想見你……”……

    比起終日跟在將軍身邊的張頌成, 褚右副近來的工作或許更加艱難。

    他被安排常駐在城外督辦軍火廠營建事宜,已有一個多禮拜不曾回過警政廳,其間要負責的事務多如牛毛, 譬如提防工人中混入各方特務、排查每日運進山中的土木材料、偽裝地上部分的開礦設備……幾乎是焦頭爛額。

    好在地下的軍火生產不必他親自過手, 那都是白家那位二少爺要cao心的事——對方也不比他清閑, 畢竟軍火制造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干好的事, 他要想辦法從各種渠道買入國外的先進槍械和火炮,再找南洋來的專家拆解研究, 最后再反復試驗仿制出成品。

    因擔心試驗失敗炸毀礦洞,二少爺最后還是堅持在空曠地帶單獨辟出一片空地來做前期工作,有一回不慎鬧出了一場小爆炸、炸傷了兩位參與工作的研究員,其中一個叫許興的年輕人受傷極重、整個被炸斷了一條胳膊。

    當時二少爺本人不在, 晚上趕到現場時才知道情況有多糟,站在傷員搭在野外的簡陋病床前半晌說不出話,還是對方借著朦朧的意識先開了口, 艱難地睜著眼睛看著他說:“二爺不必自責……這都是我們自己選的路……不怪任何人……”

    不怪?

    許興才二十三歲、剛剛留洋回國, 舍下大好的前程不要應了他白清遠的約來到這片荒山中隱姓埋名,如今平白斷了一條手臂命懸一線, 怎么能“不怪”?

    白二少爺是多灑脫的人、那時卻也無法再勉強露出一個笑了, 一邊在對方身邊緩緩蹲下一邊緊緊抓住他僅剩的另一條手臂,聲音沉沉地說:“……你的家人我一定會照顧好。”

    “我知道……”許興那張年輕的臉上已經沒有血色了,只有雪白的繃帶還在不斷被鮮紅的血跡浸透,可即便這樣他的眼中也依然存有微弱的光亮, “二爺總是照顧身邊的人……”

    可不是?

    所有來到這里參與軍火廠營建工作的人都得到了豐厚的報酬,甚至連他此前留洋的學費都是二少爺資助的。

    “我不會死……”許興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我還要好好活著……報二爺的恩……救國家的難……”

    這都是令人心痛的話——一個青年人的心能有多干凈多廣闊?明明都還沒見過多少世間的污穢與坎坷,卻已經有膽量去背負它的沉重和慘痛。

    “二爺可不必你報恩, ”聽到這里白清遠終于笑了,只是那雙漂亮的狐貍眼卻微微泛著紅,“但國家會記得你……永遠都記得你。”

    第二天中午許興便離開了。

    其實大家對這個結果都不算意外,畢竟他傷得太重、根本止不住血,而如今為避過城里諸多勢力的耳目又不便大張旗鼓地送人進醫院治療……他自己也知道的,因不愿所有人的努力功虧一簣、生前還一直拒絕眾人要送他回城的好意,自己斷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葬禮簡陋極了——那甚至根本稱不上是葬禮,只是在一棵茂盛的大樹下入了土,山里流淌的溪水和吹拂的清風便是他能得到的一切,無形亦無聲。

    白清遠就在那棵樹下站了很久,盡管這幾年他已經失去了很多同行的友人,可至今卻依然難以適應這些意料之中的遺憾;而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會特別渴望煙草,幾年前它帶給他的撫慰驚人的有效,如今卻不頂用了,無論抽多少根心底依然一片麻木。

    ——直到兩天后徐冰硯也親自過來了。

    他畢竟位高權重、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盯著,不便經常到軍火廠來,何況這次爆炸鬧出的動靜不小、已經再次引起了各方的警覺,單是應付這些都已讓他殫精竭慮;可他還是來了,一是為了親自看看情況安撫人心,二來也因為擔憂白清遠、怕他就此消沉下去。

    他最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畢竟他同樣失去過許多人,譬如當初在軍校的同窗,也譬如后來在軍營結識的那些同僚和下屬,每一次遺憾的發生都是極突兀的,事前無法準備,事后無可挽回。

    他也知道在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因此僅僅沉默地在對方肩上一拍,說:“先回去休息幾天吧……別太勉強。”

    白清遠卻沒動,仍然看著那棵高大茂盛的樹,默了很久之后才忽而開口說:“樹下還是悶了些,總把人困在一個地方……”

    這話有些無厘頭,徐冰硯卻聽懂了,眉頭微微皺起來。

    “我還是寧愿被燒成灰一把揚到風里去,”果然之后二少爺把話說得更白了,“自在些。”

    徐冰硯沉沉嘆了口氣:“清遠……”

    二少爺回過神,扭頭看著對方散漫地笑,還說:“隨口一說而已——你就沒想過這些?”

    說完不等人答復便轉過身離開了,背影像是浮在云里……

    ……隨時都會飄飄搖搖隨風而去。

    也因為軍火廠里發生了這樁意外,白二少爺便專程去了一趟南京撫恤許興的家人,來回統共花去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

    薛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忙碌,只是忽然有一天再也等不到他來看她,原本就冷清的獨居生活因此顯得更加寂寥,幸而這樣的狀況早就在她預料之中,總不至于措手不及。

    她還是盡力按部就班地過日子,繼續保持此前他在的時候為她留下的一些習慣,譬如午后下樓到餐廳里享受一頓下午茶,譬如晚上七點去孔雀廳看摩登的男男女女一起跳舞,譬如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去禮查飯店美麗的后花園散步……十分規律。

    可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都是一樣的事情,有他在和沒他在卻是兩副截然不同的樣子,他走之后咖啡變得苦澀了、交誼舞變得無趣了、散步也變得累人了,日子像是忽然空洞起來,變得沒有著落。

    她心里覺得好笑,感嘆過去人說的由奢入儉難是多么正確,又嫌棄自己過分執迷、怎么那么容易就上了癮,明明早知道不定心的花花蝴蝶根本不會一直停留在一朵即將凋謝的花上,卻還是那么容易就被他勾走了一顆心。

    她于是又試圖戒掉他了,同時也在試圖遠離那些因他而起的新習慣,至少不會再去舞廳,后來總算慢慢恢復了過去的生活,每天不到八點就會上床休息,比暮年的老人還要陳腐無趣。

    ——可那天晚上他卻忽然出現了。

    她在半夢半醒間聽到耳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費力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瞧見他坐在她的床頭,屋里沒有開燈,只有明亮的月光映照著他俊美的側影。

    她的心忽然一揪,安靜地沒有說話,他卻知道她醒了,開口問她:“吵醒你了?”

    頓一頓又抱怨:“怎么睡得這么早?”

    她不知道怎么答,就沉默了一會兒、裝作還沒徹底醒過來,過了一陣才反問:“你是怎么進來的?”

    “叫飯店的人幫忙開的門,”他聳聳肩,不但不為不請自來感到害臊而且還要反過來說她,“你應該在里面反鎖上才更安全。”

    她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下回的確應該反鎖,畢竟房費一直是他在付,飯店的人自然會照他的意思給他開門。

    “你生氣了?”他忽然問,句尾的音調微微上揚。

    她沒有回答,只是問他:“怎么忽然過來了?”

    多么不坦率,明明比起這個問題她更想知道他之前為什么一直沒來,可惜卻問不出口。

    “也沒什么,”他輕輕嘆著氣,“就是忽然很想見你……”

    她:“……”

    “……還想問你什么時候才會愿意跟我結婚。”

    這是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話,她的眼眶又有些發熱,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而復得還是繼續下墜,心緒搖擺間忽然感覺他靠得更近了一些,手臂撐在她身子兩邊,貼近得足夠讓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

    “不能現在就答應么?”他的眼睛在冷色的月光下微微閃爍,“或者考慮得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