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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90節

    “昨天我見了木村蒼介,日本在華商會的總理事,”徐冰硯的眼底同樣結了一層霜,“他提出要合作,如果答應就會在這次跟北京的談判中為我留下浙江,條件之一是終止與你的合作。”

    “哦?”白清遠眼睛一瞇,淺淺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那你怎么說?”

    目含審慎,毫不猶豫地與徐冰硯對視。

    “郭嵩燾先生曾以十二字評晚清外交,”徐冰硯眉目不動,漆黑的眼睛宛若無邊的夜色,“一味蠢,一味蠻,一味詐,一味怕。”

    “因愚昧蠢鈍而蠻橫失矩,一旦不成又百般使詐,詭計被破則終跪地求和。”

    不算遙遠的歷史同時在兩個男人眼前飛快劃過,偏廳里的氣氛低沉又黯寂。

    “民國新立,外交亦不可重蹈覆轍,北京的決議在我手眼之外,但華東的局勢卻尚有可為。”

    “不可蠢,不可蠻,不可詐,不可怕。”

    “軍火必須實現自給,這樣要命的東西,絕不能交到外人手上。”

    紅酒杯停止了搖晃,至此白二少爺也終于收起了自己一貫的輕慢浪蕩,熱切的火同時燒在他們心里,每一縷都足以讓他們為腳下的這片土地舍棄生命。

    “你打算怎么做?”白清遠緊緊看著徐冰硯問。

    “你和金先生的根基在兩廣,產出的軍火主要供給孫先生,能向北輸送的本來就有限,”徐冰硯冷靜地回答,“跨省鐵路運輸并不安全,走水路又會在碼頭被他人鉗制,因此……”

    “你要在上海自建軍火廠?”

    白清遠打斷他搶先一步說出了結果,那雙璀璨的狐貍眼亮得驚人。

    而徐冰硯就在他的注視中堅定地點了點頭。

    “心無備慮則不可以應卒,遑論值此生死存亡之際,”他的聲音平平整整,明明沒有什么起伏,卻又令人在恍惚間看見風起云涌,“總要做點什么。”

    “嗒”的一聲,白清遠已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人都站了起來,似乎已然心緒難平。

    “我其實早有這樣的念頭,沒提出來也是擔心你在華東根基未穩,”他在房間踱起了步,“自給軍火……北京那邊能交待得過去?日本人必要從中作梗,等歐洲戰事一畢說不準洋人也要來插一腳,到時候你能頂得住?”

    “所以我無法親自出面,建廠的事也不可大張旗鼓,”徐冰硯的神情有些晦暗,眉眼間亦流露出愧色,“我只能在背后為此事保駕,具體的還要借別人的手去做。”

    頓一頓,又補充:“我并非一定要二少爺隨我冒險,相反,我更希望你能了了手上的軍火生意、安安穩穩陪著家人過日子,即便一定要做最好也回兩廣去,那邊局勢更穩,他們……”

    “你這說的又是什么鬼話?”

    白清遠卻又打斷了他,神情瞧著似笑非笑、分明就是動怒了。

    “我若要求安穩,早幾年就不會去趟革命黨的渾水,現在你讓我回兩廣?”他真是十分不買賬,指責人的樣子幾乎跟他meimei一模一樣,“上海建廠的事我自然要親自過手,你也不必出面、光是在前面擋住北京和外國人就夠忙了……”

    “三年——不,最多兩年,”他的眼中有攝人的星火,“兩年后我便會讓華東實現軍火自給,甚至整個東南——”

    這自然是極壯麗的理想、如果實現會為這個國家帶來驚人的改變,軍政兩界受到的掣肘都將大幅減少——可同樣它的背后也隱匿著巨大的風險,會讓被卷入其中的人命懸一線。

    “你確定么?”徐冰硯再次嚴肅地問道,此刻的他不再僅僅是他的友人、他未來的妹婿,而是一個軍人、一個要為國家負責的掌權者,“秘密建廠的事一旦走漏風聲就會引火燒身,后果不堪設想。”

    “……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偏廳之中靜默了一瞬,上位者驚人的氣魄足以令所有人心生膽怯,可白清遠的心中卻只有一片無所畏懼的熱誠,令他能毫不回避地面對任何詰問。

    “還是顧好你自己吧,”他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我不走回頭路,是生是死都沒有怨言,只怕最后廠建好了你卻先走一步,享不到這軍火自給的清福。”

    語罷兩人相視一笑,一切孤勇堅忠都在其中,同時他們也都知道——

    一個更闊大也更危險的事業,就要在他們手中從無而生了。

    第148章 潛藏   變得陰鷙,變得決絕。

    那天之后, 幾乎所有人都開始變得異常忙碌。

    徐冰硯就不必說了,左右一年到頭都是在忙;白二少爺前段日子雖頻頻外出,可到半夜總還會到家露個臉, 如今便是徹底不見首尾、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甚至連徐冰潔都因備考而沒空四處亂晃了, 整日待在新收拾好的官邸用功讀書, 令人頗感省心。

    白清嘉自然也很忙。

    如今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回新滬教書, 校長李圣愷先生在聽聞這個消息后還專程從南洋來了一趟上海與她面談,先是就此前若干不愉快的事件向她誠懇地道了歉, 接著又表示很歡迎她重新回到學校教書,還答應她可以直接升任副教授、不必繼續做助理教丨員。

    盡管白清嘉本身很想像尼諾先生一樣直接上講臺授課,可她也明白如今校方提出這樣的優惠是看了她身后巡閱使將軍的面子;她不愿走這沒必要的捷徑平白遭人非議,于是便婉拒了校長先生的提議, 表示愿意繼續從助理教丨員做起,等之后經驗與成果愈豐再經評議晉升。

    在她的堅持下此事很快一錘定音,她將于今年九月重返學校, 繼續在法文科工作。

    除了這些瑣碎之外, 白清嘉更多的時間還是用來陪伴薛小姐了。

    上回那位水野先生從國外帶來的新藥效果頗為喜人,靜慈的氣色恢復了一些, 精神也比往常更好, 令她和彩娟都十分欣喜。

    白清嘉還記得水野醫生的囑托,說要盡力讓靜慈維持愉悅輕松的心情,于是便三天兩頭想些辦法哄她開心,今日找人在她家里安個烤箱做烘焙, 明日帶幾本小說來和對方邊讀邊聊,后日又買來種子和瓦盆跟她一起在家里種花……幾乎是挖空了心思想破了腦袋。

    她也試著跟靜慈提起過二哥,擔心對方會因他遲遲不來探望而默默傷懷,于是也透露了幾句他最近的忙碌。

    “我也有半個多月沒見過他人了, ”白清嘉一邊嘆氣一邊悄悄看著薛靜慈的臉色,“他……他的確是很忙,在做很不容易的事……”

    薛小姐聽言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多么感興趣,先應了一聲“是么”,隨后又極簡單地說:“那該勸他好好休息,不要太辛苦。”

    ……也就只是應付。

    白清嘉抿了抿嘴,忽而覺得此刻靜慈的樣子很像今年二月時的自己,那時她與徐冰硯久別重逢、也是一樣表面淡漠內心痛切,寧愿不看不聽不聞不問拒絕一切與那個人有關的消息、不肯露出哪怕一點在乎對方的痕跡。

    可越是這樣越說明她介意。

    ……她特別介意。

    然而這種事別人又怎么插得了手呢?還不都得靠事主自己多上心?她于是漸漸地也不再多話了,只默默在靜慈身邊陪著,盼望她和二哥之間……至少能有一個結果。

    爛漫的五月像流水一樣匆匆過去,悠長的夏日終于伴隨著六月一起到來了。

    徐冰潔在六月上旬戰戰兢兢地參加了新滬法文科的考試,此后便一直揪著心等待成績;由于在備考期間她從未來嫂子那里得了幾份珍貴的講義、且在考試中派上了一番大大的用場,因此便不由對對方產生了一絲由衷的感激,后來又厚著臉皮讓白清嘉去幫她打聽成績,白清嘉懶得管、拒絕了,她也沒怎么生氣,就自己嘀嘀咕咕抱怨了兩句,也就過去了。

    而由于近幾個月她一直忙于學業,自然也就沒空和自己的密友蘇青會面,直到考試結束后才興沖沖地邀請蘇青到官邸來做客,十分殷勤熱情。

    說起來這座官邸蘇青以前也是來過的,只是那時這里已經被搬空了,偌大一個房子上上下下什么都沒有,看起來實在太過冷清;她那時還想,倘若未來她成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必然就會把這里收拾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想想吧,姨母家一個上了年數的破妝臺她都能重新上漆裝點、好端端再擺進臥室里,如果給她足夠多的錢和權利,又有什么是她收拾不好的呢?

    可當她這回再來的時候……這里已經被收拾好了。

    氣派的布置,典雅的裝飾,不同房間相互呼應的別致匠心,明明并不特別鋪張奢華,可高貴的品味依然體現在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怎么樣,是不是很漂亮?”徐冰潔喜滋滋的,忍不住要跟自己的好友顯擺,“你再來看看我的房間,那是我自己布置的!特別好看!”

    說著就一把拉過蘇青的手、噔噔噔爬上高高的樓梯往二樓去了,直到志得意滿地把自己花花綠綠的大臥室給好友整個介紹過一遍才又領著人回到了一樓的客廳,兩個小羊角辮蕩啊蕩的,別提有多快活。

    蘇青一直微笑著迎合著她、好像對她說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直到徐冰潔終于說累了她才不動聲色地開口說:“真漂亮……沒想到幾個月不來、這里便有了這么大的變化……”

    頓了頓,又繼續試探著問:“這是你和冰硯哥哥一起布置的么?”

    “那怎么可能?”徐冰潔擺擺手,小臉兒還紅撲撲的呢,“我哥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都是白……”

    說到這里她忽而停住不說了,大概是終于意識到自己提及白清嘉時不應當用這么愉悅的語氣,于是只好生硬地咳嗽一下、接著又努力抹去自己臉上的笑容,別扭又尷尬。

    “這主要還是白老師收拾的……”她的小辮子垂下去了,眼神也有些躲閃,“我哥……我哥好像真的打定主意要跟她在一起了……”

    盡管這個答案是蘇青早就料想到的、可當它真被人如此直白地說出口時她還是難免心中一沉,就像吞了個秤砣一樣難受;她甚至沒有辦法繼續端出秀麗的微笑打圓場了,只能面無表情地坐在白清嘉讓人置辦的大沙發上,客廳里是一片僵持的沉默。

    徐冰潔心里有點緊張、又對坐在自己面前的友人感到抱歉,想了想才小心地朝對方挪過去,一邊輕輕拉著蘇青的袖子一邊說:“你說句話啊,別不理我嘛……你這樣我害怕……”

    對方依然沉默,她便更局促了一些,抿了抿嘴繼續說:“唉,其實現在想想我們也許都誤會白老師了……她人其實不壞的,萍萍的事也跟她哥哥沒關系……她說她愿意原諒我,這次還幫我準備考試,我想……”

    話說到這里蘇青忽然抬起了眼睛。

    一向溫柔婉約的面容忽然閃出一絲凌厲,就像開刃的匕首一樣鋒銳,直直看著徐冰潔的眼睛問:“這么好?”

    “所以你現在就想要她當你的嫂子了?”

    這完全是徐冰潔意料之外的反應,她被嚇了一個激靈、看眼神似乎已經有些茫然,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友人有朝一日會以這樣的面目對自己說話;另一邊蘇青也是如夢初醒,心中直罵自己昏了頭、怎么竟會如此大意地在徐冰潔眼前破了功。

    好在她一向有辦法、足可以把徐冰潔這等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哄得團團轉,當下眉頭一蹙便顯出了幾分愁緒,還說:“我看你是忘記了……當初還說想要我做你的嫂子呢。”

    語氣竟還有幾分逼真的委屈。

    徐冰潔果然上當,一見密友眼下的這番情態便立刻將她方才的異狀拋諸腦后了,一邊拉住對方的手一邊焦急地解釋:“我沒忘、當然沒忘!現在也還是愿意讓你做我嫂子的!——可是……可是我也做不了我哥哥的主啊,他又不聽我的……”

    蘇青順勢垂下眼睛、看上去越發落寞,過了一會兒才伸手摸了摸徐冰潔的頭,強顏歡笑:“你啊……真是好騙。”

    “她讓你收拾自己的房間、給你幾張講義,就把你收買了?”

    “你忘了她不讓你哥哥放你回家的事了?”

    “現在她還沒嫁進你家來、還想著要牢牢抓住冰硯哥哥的心,所以才假意對你示好——那等他們真的結婚了呢?萬一以后你們再吵得不可開交呢?”

    “冰硯哥哥還會向著你這個meimei么?會不會再順著她的意思把你趕出去?”

    一連串的反問真把徐冰潔問懵了,她的神情又動搖起來,似乎已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冰潔……”

    恰好此時蘇青又拉住了她的手,似乎的確是她親密無間的友人。

    “你真是太單純、太讓人擔心了,”她幽幽地嘆著氣,“我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你學會保護自己,不要輕易被騙……”

    這番狀似無比真誠的感嘆很快便打動了徐冰潔,讓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都變得淚汪汪的:“蘇青……”

    “你斗不過她的,所以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要記得跟我商量。”

    蘇青的言語溫柔極了,宛如一個充滿蠱惑的陷阱。

    “……我總是不會害你的,對么?”

    當晚蘇青回家時,表弟和表妹又在跟姨母吵架了。

    表妹堅持要買新的夏季校服、盡管她此刻穿在身上的這套是去年剛剛才買的;表弟則是吵著要買昂貴的自行車,盡管他根本就不會騎、即便買了也會很快丟在一旁。

    姨母不勝其擾,對著兩個孩子反復說家里沒有那么多余錢供他們大手大腳,結果卻引得兩個孩子跳得更高,表弟還大聲吼:“那把表姐趕出去不就好了?她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天天在家里吃閑飯做什么!”

    話音剛落便引來了表妹的迭聲附和,爭執聲立刻變得更加吵鬧,幾乎要把天花板掀翻了。

    她早就聽慣了這些話,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裝作沒有聽到了,默默穿過一樓的走廊爬上樓梯、回到自己狹小背陰的房間,關上門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全變了。

    ——變得陰鷙,變得決絕。

    她走到自己重新上過漆的老妝臺旁,將最底下的抽屜整個卸下來,伸手從格子最深處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箋。

    上面寫著——

    “吾兒親啟”。

    第149章 同路   這……難道不是天在幫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