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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91節

    這封信她已經收到很久了, 只是至今依然沒有拆開。

    她還記得二月里自己剛剛收到它的情景呢,正是那個姓白的女人被潑了一身油漆的前夜,她那久未謀面的父親派了個人到學校外給她送信, 沒想到次日就直接引來了冰硯哥哥——他們在抓直隸省的特務, 而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父親派來的人。

    “吾兒親啟”……

    “吾兒”?

    呵, 多好笑。

    她的母親不過是他眾多姨太太中的一個, 病逝后很快就被拋諸腦后,而她這個姨太太的女兒又在家中受了多少冷眼?蘇家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瞧不起她、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踩在腳下, 那時她這位親愛的父親怎么不親熱地喚她一聲“吾兒”呢?

    蘇青垂眸看著手上的信箋,嘴角的冷笑始終沒有消退,然而最終她還是用自己蒼白的手指緩慢地拆開了它,也許是因為那一刻她已經感到自己別無選擇。

    ——那封信十分簡單易懂。

    她的父親蘇毅可不像徐冰硯那樣是正統軍校出身、更加沒有二甲進士這樣風光的背景, 就跟時下大多數將軍一樣出身草莽、大字不識幾個,幾乎每說一句話就要捎上幾個不堪入耳的字,令人一見便心生厭憎。

    這封所謂的家書必然是托秘書寫的, 開篇那幾句虛假的關切想來也是對方自作的主張, 她連看都沒看一眼、徑直翻到了信件的中段,總算明白了她這位父親來信的意旨。

    ——果然是為了冰硯哥哥。

    半年前他拒絕了直隸省歐陽峰將軍的聯姻請求, 此事還在報紙上傳得沸沸揚揚, 從那以后華東和直系的關系就變得有些微妙了,敵對的氣氛若隱若現;而實際上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背后還有日本人的力量作祟,普通的民眾僅將此當作茶余飯后的桃色趣聞來談論,即便是一些熱衷撰寫時評的時政家也只當這是兩邊即將展開更為激烈的權利爭奪的信號。

    父親也真是神通廣大, 不知從何處得知她與徐將軍的meimei有交情,眼下便巴巴兒地找上了她——他想做什么?是覺得她能傍上徐冰硯所以提前來燒熱灶?還是想借她和徐冰潔的關系刺探華東的秘密軍務?

    她眼中冷色更甚、幾乎輕蔑到不能更輕蔑,而把信翻到最后一頁時又看到那里有這樣一段話——

    青青吾兒,離家日久, 我心甚念,須知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故土難離鄉情難斷,滬上終非棲身之所,何不拜別北歸承歡膝下?若你轉念,便持此信至湷霞路九號,歸路自現。

    這一段話中泰半都是廢話,唯獨只有那一句“滬上終非棲身之所”戳中了她的心。

    她已經在這上海灘生活了許多年,可直到今日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表弟表妹憎惡她、姨父姨母嫌棄她,就連她自以為可以交心的朋友徐冰潔如今也轉了心意被人收買、泰半不會再堅持讓她做徐家的媳婦了,至于冰硯哥哥……他待她更是無情,興許只當她是個毫不起眼的陌路人罷了……

    那未來呢?

    她的未來在哪里?

    難道她就活該一輩子過這寄人籬下抬不起頭的日子?

    難道她就不能像那個姓白的女人一樣揚眉吐氣、痛痛快快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她已經受夠了忍耐和偽裝、更不愿意再接受委屈和退讓,人只有狠下心去才能走出一條自己想要的路,她又為什么不能為自己的未來盡力一搏?

    湷霞路九號……

    ——也許這,便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

    她也沒有猶豫太久,三天后便拿著信件離開了姨母家,坐著黃包車往湷霞路走的時候她的心很空,可不知道為什么頭腦卻是異常清醒,既為未知的前路感到忐忑,又為可能迎來的改變而感到亢奮。

    抵達后才發現這地界屬于日本區,而湷霞路九號便是一棟和風建筑,她走到門前猶豫了一陣,右手反復抬起又放下、好一會兒都沒能按下那道門鈴,躊躇間門卻忽而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正站在門里對她微笑。

    “蘇小姐是吧?”

    他和氣地對她說著。

    “請進吧——先生已經等候您多時了。”

    在走進房間之前蘇青一度以為老管家口中的“先生”指的是她的父親蘇毅,為此還在進門前好生調適了一番自己的神情、努力想使它不要顯得太過僵硬;但實際上她是多慮了,坐在房間里的那個男人她根本不認識,完全是個陌生人。

    他有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普通到她根本無法從人群中分辨他、甚至今天離開這棟房子后她就會忘記那副長相,唯獨只有他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眼白很大瞳仁很小,與常人不同的比例細看總顯得有些駭人,鼻梁上架著的圓框眼鏡多少掩蓋了幾分異狀,可卻仍然讓人覺得……

    ……他像一條毒蛇。

    “蘇小姐?”

    男人站起來客氣地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你父親的朋友,紀良平。”

    倘若蘇青此前見過徐振、并且留意到對方身后常年跟著的那位秘書的話,那她必然就會知道“紀良平”是個假名,面前這個男人真正的名字叫作馮覽。

    這一年他可真是遭了天大的罪。

    先是跟著徐振一起上了戰場,眼睜睜看著他被徐冰硯、趙開成、季思言之流逼得節節敗退,直到后來終于意識到大勢已去、于是匆匆忙忙在徐振被俘虜前連夜逃離了揚州。

    可他能去哪里呢?

    那時徐冰硯已經封鎖了華東的碼頭和鐵路,更直接越權命令上海警政廳下發了通緝令,他馮覽一生跟著徐振享受榮華富貴、哪遭過這樣的劫?原本只當那徐冰硯是一條將死的病犬,哪料世事無常變幻莫測,有朝一日自己竟會栽在他的手上。

    他沒辦法逃出國門,只能想辦法在重重封鎖之下先逃出華東——南方是不能去的,因為徐振素與革命黨交惡、他去了那里也必會受到牽連;西北那些小勢力同樣去不得,即便跋山涉水地到了那里的人也無力與華東抗衡,泰半會直接將他押解回滬討好新上位的當權者。

    那么剩下的選擇也就只有北方的直隸省和東三省。

    他辛辛苦苦地喬裝成流民一路向北去,為了躲避關卡處的盤查還曾躲進過臭氣熏天的糞車,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衣衫襤褸地到了直隸省,幾經輾轉又終于求到了歐陽峰將軍門下。

    歐陽峰與徐振不過點頭之交、彼此并沒有什么特別深的情誼,自然不會為了救他而甘冒得罪徐冰硯的風險——馮覽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深知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將毫不相關的兩個人變成同盟,于是很快交出了自己手中握著的徐振的秘密資產,共計二十三萬的大洋,自己留了三萬的零頭,剩下的一口氣都給了歐陽峰,果然立刻哄得對方眉開眼笑。

    他給了他紀良平這個新名字,同時又讓他重cao舊業繼續做秘書,表面上一切都是平平順順穩穩當當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生活早已一落千丈——依然做秘書又怎么樣呢?難道歐陽峰會像徐振那樣信任他、器重他么?

    不會的。

    歐陽峰同樣有若干跟他出生入死的心腹,所有的機要大事他馮覽都插不上手,只能被撥給蘇毅那個酒囊飯袋混日子、眼睜睜看著別人平步青云飛黃騰達——他怎么能甘心?

    ……何況他還盼著要向徐冰硯復仇。

    那豬狗不如的東西親手殺了徐振父子、又把他逼到如此狼狽窘迫的境地,他豈能就這樣輕飄飄地放過他?他要殺了他!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讓他把華東這塊肥rou原原本本地吐出來!讓他的尸骨成為他一步登天的云梯!

    這原本是天方夜譚癡人說夢的事,一個落寞的小秘書怎么能扳倒高高在上的巡閱使將軍?可偏偏命運就是回環曲折,最后兜兜轉轉又把機會送回了他手上:那徐冰硯自視清高不肯對日本人低頭,如今已然漸漸走入了孤立無援的死地,與此同時他又發現蘇毅那蠢貨生了一個能干的女兒、恰巧與徐冰硯的meimei是至交好友……

    這……難道不是天在幫他么?

    他已經發現了這天賜的良機,一旦錯過必定懊悔終身,于是不惜冒著天大的風險隱姓埋名重新回到上海,借著日本人與直隸省的關系悄無聲息地潛伏在租界,到今天終于等到了找上門來的蘇青。

    看到這個女孩子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找對人了——她有一雙貪婪的眼睛,像他一樣不滿于現狀,同時也像他一樣瘋狂地渴望向上爬,高處的風景是多么迷人啊,足可以讓他們這種人心甘情愿為之前赴后繼、即便最終跌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對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已經把她當成了知心的友人,蘇青內心的緊張卻尚未散去,仍然眼含戒備地盯著這個像毒蛇一樣的陌生男人,過了半晌方將手中薄薄的信箋推到對方面前,繼而開口問:“敢問先生,要示我以怎樣的‘歸路’?”

    馮覽——哦不對,現在應當是直隸省的紀良平——他淡淡笑了笑,窄小的瞳孔有一瞬縮得特別緊,圓框的眼鏡被他輕輕一推,卻竟依然掩不住那詭異的兇惡感。

    “鄙人可不敢妄稱‘先生’,”他的神情意味深長,手指在桌面上一敲一敲,“……只是一個可同蘇小姐共走一段路的人罷了。”

    第150章 花園   子不語怪力亂神

    直到六月下旬, 徐冰硯和北京的談判才總算接近尾聲。

    政府即將派遣一位新的都督到皖地總領兵務,名義上是徐冰硯的下級,實際直接對北京負責;浙江他勉強算是留住了一半, 雖然也委任了一位新的將軍, 可對方是中立派、又跟徐冰硯出身于同一所軍校, 想來只要妥善經營、往后二人的關系總不會太疏遠。

    這下白清嘉總算能跟自己的愛人見面了。

    她真是想他想得緊, 六月里怎么都見不上的那段日子夜里翻來覆去夢的都是他,惹得秀知一直笑、說她的魂兒都被未來姑爺勾走了。

    她如今也不太介懷這些調侃、就全當沒有聽到, 那天他來白公館看她的時候她也沒有顧忌,透過窗子看到他的車停在大門外后就立刻匆匆忙忙跑下了樓,徑直在晴光明朗的花園撲進了人家懷里,根本就沒瞧見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回家的二哥。

    “你怎么才來找我呀……”她在愛人的擁抱中又是抱怨又是撒嬌, 聲音甜得仿佛浸過蜜,“我都好想你好想你了……”

    這等嬌嗲的做派有多令徐冰硯憐愛、就有多令白二少爺寒心,他真是瞠目結舌, 手上夾著煙都忘了抽, 從徐冰硯身后繞到他身側,一邊上上下下打量窩在人家懷里的meimei一邊搖頭慨嘆:“白清嘉, 你真的是……”

    他meimei沒想到旁邊還有人、被嚇得打了個抖, 一看眼前站的是她二哥小臉兒又唰的一下漲紅了,一邊往徐冰硯身后藏一邊尷尬極了地囁嚅:“二、二哥……”

    徐冰硯咳嗽了一聲,也在她前面擋了一下,可就算能擋住白二少爺的打量也擋不住他刁鉆的嘲諷, 白清嘉只聽到他說了一大串酸話,最后還半真半假地調侃:“真是女大不中留,我和他一道進來,你就半點瞧不見你哥哥?”

    說著便慢慢悠悠地走了, 似乎已經懶得再跟她計較。

    她卻還是臊得慌,也就只能轉頭跟徐冰硯使性子,一邊推他一邊指責他剛剛不提醒她她哥哥也回來了的事實,折騰得徐中將頭疼不已,哄了好一陣才哄得美人消氣。

    他跟她一起進門去拜見了白宏景和賀敏之,那時白二少爺也正坐在廳里跟父母敘家常,白清平夫婦恰巧陪同在側,一家人是難得聚得這么齊。

    “冰硯來了?”賀敏之還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快坐,快坐。”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總是越看越滿意,賀敏之同樣不能免俗,尤其見他對自己的女兒和次子都是如此照顧、心中的親近感便也跟著強烈了起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不再客氣地稱他一聲“徐將軍”、直接改叫他的名字了;可惜白清嘉卻舍不得放人,因方才已在二哥面前露了怯,眼下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拉著愛人的手擠在一起坐了,惹得她哥哥又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白清平可不知道弟弟meimei之間的這些小貓膩,只情緒頗為激動地問:“最近我聽到些風聲,說政府終于決定要去歐洲參戰了?這消息可確鑿么?”

    白清平可真不愧曾為文官處的高官,即便如今已然退出政壇心卻還牽在國家大事上,連帶著他半身不遂的父親白宏景也是一樣的上心,兩人紛紛緊緊地看著徐冰硯,就指望能從巡閱使將軍口中得到一個準信。

    而鑒于眼下政府還未對外公開宣告,有些話徐冰硯也不該說,不過未來的岳父和大舅兄就這么眼巴巴地看著,他也實在不好顧左右而言他,索性也就給了句話。

    “八九不離十,”他沉靜地回答,眼中同樣泛起了一絲光亮,“最遲到八月就會公布。”

    啊。

    這真是令人振奮的消息!

    眼下歐洲的戰爭雖然還在打,可局勢卻已然很明了,美國參戰后德國一方更加勢弱,中國在此時宣告參戰無疑是最好的!既能占住一個戰勝國的名分,同時又不會被戰局拖得太狠。

    “不過政府泰半不會直接出兵,而會選擇輸出勞工,”徐冰硯又補充道,“意義有限。”

    白清平的激動卻絲毫不減,仍說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就盼著戰爭結束后政府能借著戰勝國的身份在國際上使勁兒、拿回那些被洋人強行取走的權益,說不準還能直接收回山東呢!

    白清遠的情緒看上去也十分愉悅,一邊叼著煙愜意地抽一邊說:“只盼著北京到時候能派個像樣的人去參加戰后談判,省得白廢了這送上門的大好時機。”

    白清平亦點頭附和,很快就跟弟弟一同慷慨激昂地論起了國事,賀敏之插不上話,只顧得要親自去張羅午餐,從沙發上起身時還在囑咐徐冰硯,今天一定要留下吃飯。

    等結束午餐時已過了下午一點。

    白清嘉本打算領著徐冰硯偷偷回自己房間獨處片刻,不料上樓時他卻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腕。

    “去我那里吧,”他的神情有種微妙的局促,“……晚上送你回來。”

    她想歪了,對他促狹地笑,他一愣之后才回過神來,連忙解釋:“不是……我是有東西想給你看……”

    她哼笑了一聲,心里當然不信,嘴上卻說“好好好”,擺明是應付他;他無奈地嘆氣,一時也洗刷不凈這莫須有的冤屈,只好默默拉著人出了白公館,親自開著軍車帶她往官邸而去。

    她一路都很開心,打開車窗吹著夏日微熱的風,柔軟的發絲輕輕飄動,漫不經心的美麗;他很喜歡看她高興的樣子,心情也跟著愉悅了起來,一個多月來的疲憊和郁氣似乎都得到了開解,變得不那么令人難以忍受了。

    車子開進官邸大門時她卻愣住了,看著車窗外花園里的樣子滿眼的不可置信,一會兒看看外面一會兒又扭回頭來看看他,可愛的樣子令他莞爾,停穩車子后又對她說:“下去看看?”

    她都顧不上接話,徑直自己推開車門跑下去了,于是便更真切地看到了那滿園盛開的白色木槿花。

    ……木槿。

    她是最喜歡這種花的,只可惜始終不能養,當初只在窗下種過區區幾叢、還是母親為了哄留洋歸來的她開心才好不容易勸著父親點頭的,如今他卻……為她種了滿滿一個花園。

    當初她收拾官邸的時候頗為匆忙,倒沒有怎么仔細地經營園藝,只是按著常規四季的花都種,另外為他meimei置辦了一個秋千;如今他卻將那些花都改成了白木槿,一片燦爛的白色在夏日的晴光中熱鬧地盛開著,淡雅的香氣縈繞在每一寸空氣里,讓她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你,你這……”她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怎么把花園改成這樣了?”

    話音剛落就被男人輕輕從身后摟住了,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迷人,在她耳邊說:“你不是喜歡么?”

    這話……

    她又感到一陣酥麻,的的確確感到自己被人捧在心尖兒上,混雜而強烈的情緒讓她的聲音有些啞,默了一會兒又開始打岔、企圖借此掩飾自己的動容:“你也真是……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這花只能從六月開到九月,到時候整個花園都會變得光禿禿的,多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