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 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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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素毫不起眼的時間在此刻忽而變得像金子一樣珍貴,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使局勢發生巨大的變化,也許早一分鐘就能躲過一場無妄的災禍,而晚一分鐘就會被密集的槍炮堵住最后一條逃生的路。 ——她們太慢了,等精疲力竭地趕到西門時城外的郊野已經成了兩軍對壘的陣地,荒蕪干瘦的土地突然成了香餑餑,值得無數的人廝殺爭搶,不到一方倒下紛爭就永遠不會結束。 ——那是白清嘉第一次親眼看到戰爭。 不再是透過報紙上模糊的照片,也不再是通過父兄無心的閑談,槍炮聲和廝殺聲陡然間被放大了一千一萬倍,一個空前兇殘且冷漠的世界正在她面前一點一點展開。 她看到了。 年輕的士兵們,或許跟她一樣大,也或許比她還要小,就在離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端著冰冷的槍械瘋狂地殺人;他們是殘酷的獵手,同時也是可悲的獵物,一顆小小的子彈從她根本看不見的地方飛出來,“噗”的一聲打進他們的血rou里,然后他們就會沉沉倒下,“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濺起一地飛揚的塵土。 ……然后就結束了。 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沒有人哭,沒有人哀嚎,甚至沒有人能抽出功夫回過頭去看他一眼,因為戰爭和死亡還在繼續,所有人都自顧不暇——他們在拼命,拼命殺死和自己一樣無辜的人,試圖踏著對方的尸體存活下來,然后過幾天再被派向下一個戰場。 她完全愣住了,從沒想過一條人命會以如此寂靜的方式隕落,小說和電影明明不是這樣的,它們會用大段的剖白去描述一位戰士的犧牲,就像電影會有一組又一組冗長的鏡頭去捕捉他們死前放大的瞳孔。 ……可實際呢? 他們的死亡只用了一秒鐘,一個家庭花費十幾二十年養育出的孩子,只要一秒鐘就可以死在這片陌生的荒原上。 ——而現在的她又有什么余裕去同情別人? 她同樣面對著死亡,與此同時身后還有需要照顧的家人,她要帶著她們一起逃亡、回到上海,從此一生遠離戰火,再也不要墜入這樣的人間地獄。 她拼命瞇起眼睛去看,終于透過彌漫的硝煙遠遠地看到了鄰里們的身影,他們正在朝北面的山嶺逃亡,四處亂飛的子彈是不認人的,哪會管你是軍人還是平民?她眼睜睜看著有人被流彈打中狠狠摔在了地上,仿佛只要出現在這片土地就是背上了罪過,是生是死都該聽天由命。 ……多么恐怖啊。 兇猛的火炮就炸響在她的身邊,幾乎就要震聾她的耳朵,鮮血淋漓的手心已經完全算不了什么了,在泥地里扭傷的腳踝也完全不能讓她感到疼痛,她的世界在一瞬間變得極端狹窄,只能看到腳下那條窄小的路,她要不計后果地踏上它,甚至根本來不及追問此行的結果。 逃吧。 現在就逃。 她已經拼了命了,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拽著那輛木板車在槍林彈雨中穿行,有時甚至跟持槍的士兵擦肩而過,冷酷的子彈就貼著她的側臉飛了過去,令她的皮膚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可她還是跑不出去。 身后的木板車恍惚間就像座小山一樣沉,或許是因為它的輪子已經陷進了泥地里,也或許僅僅是因為她脫力了……即便母親和舅母都在車后那么努力地幫她推,即便她心里有那么強烈的欲望要從這場荒誕的人間慘劇中逃離出去,可最終卻還是被牢牢地釘在了原地,眼看著槍林彈雨兜頭向自己籠罩下來,如同一道殘酷無情的鐵幕。 ……她實在太渺小了。 仿佛沒有姓名也沒有來歷,只是無根的浮萍、飄飛的草芥,沒有人會在意她的生死,更別說關懷她的喜悲——也許今天她就要和她心愛的家人一起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里,會有人為她們收拾尸首么?倘若父親和大哥找不到她們……她們的魂魄會永遠游蕩在這片荒蕪的原野么? 她不知道,有一剎那好像已經浮在了生與死的邊界之外,轟隆作響的槍炮聲和家人們幽咽的哭聲都消失了,世界變成了一場無聲的電影,她只能看到斷壁殘垣尸山血海、以及那個在泥濘中無力跋涉的自己,卻聽不到哪怕一點外面的聲音。 ——怎么會如此安靜啊。 安靜得讓人惶恐。 安靜得讓人心涼。 安靜得像是一個巨大的迷障,讓所有身在其中橫沖直撞頭破血流的人都在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渺小。 ——直到她忽然聽到一陣馬嘶槍鳴的聲音。 那么尋常又那么微弱,混雜在穿云裂石的連天戰火里,原本根本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只緊緊抓住她手腕的手,掌心如同隔著瓷杯的滾水一樣熱切,就像那些有限的過往一樣輕易在她的心上留下了烙印。 她在幾乎沒頂的悲涼中仰頭去看,只在這顛倒的荒原上看到了一雙漆黑的眼睛,它誠實地倒映著這世上所有的殘酷與蒼涼,在極致的動蕩后又歸于極致的沉靜,最終什么都不見了,只原原本本地倒影出她的樣子。 好像她不是浮萍也不是草芥,好像知道她的姓名也在乎她的來歷,好像是專程為她從無窮遠的遠方櫛風沐雨而來,只為在此刻拉住她傷痕累累的手,以此證明她并非孤身一人。 他好像在對她說話,聲音一定低沉悅耳,可惜卻被漫天的炮火埋沒了,她一個字都沒能聽見。 她只能費力地辨認他的口型,似乎仍在刻板且執拗地呼喚她—— ——“白小姐”。 第113章 等待 “來?!?/br> ……她們得救了。 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定了, 盡管當時戰場上的局面依然混亂不堪;她有些恍惚,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看到他身邊的士兵在他的指示下很快圍在了她和她的家人身邊, 流彈紛飛, 槍聲密集, 她看著他高高坐在馬上的身影, 心中卻竟感到了一陣罕見的安謐。 ……直到她看到他肅穆的軍裝上透出了斑斑的血跡。 她不知道那是誰的血,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無論如何那殷紅的顏色都足以刺痛她的眼睛。她感覺自己開始發抖了,強烈的恐懼延遲到此刻才猛地爆發出來,而他恰在此時低頭看向她,漆黑的眼睛像過去一樣嚴肅沉定。 他似乎要向她伸手, 手上同樣沾滿了血,她本想毫不猶豫地拉住他,而他卻在她有所動作之前就收回了手;戰火連天, 所有的動作都是匆忙急切的, 可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手上血跡的那個動作在她眼中卻極其緩慢,以至于連當時他緊皺的眉頭都被她發現了, 從此深深鐫刻在心底。 ——他又向她伸手了, 這一次掌心終于干干凈凈。 “來?!?/br> 她好像在轟鳴的槍炮聲中聽到了他的聲音。 ……可最終他卻沒有親自帶她走。 他叫了自己的副官張頌成來,又撥了一隊士兵來護送,讓他們帶她們回后方的軍營,自己卻好像還打算繼續留在戰場上。 他回馬而去的那個時候白清嘉只覺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一塊, 頭頂無邊的黑云也似乎變得更陰沉了,恐懼像燒開的水一樣沸騰起來,她的眼前一遍一遍重復著今日看到的慘烈光景,只害怕某顆該死的子彈會從角落里飛出來奪走他的命! “徐冰硯——” 她聲嘶力竭地呼喊他, 他卻根本聽不見,晦暗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硝煙彌漫之處,而她已經被張頌成用力拉住了,對方同樣也在大聲地對她喊著什么,她同樣也一個字都沒有聽清。 ……他走了。 ——這是她當時唯一知道的事。 后方軍營離柊縣很遠,約莫有□□十里的距離,幸而張頌成調來了軍車,據說那是巡閱使將軍平日里自己用的,而眼下他特意把它留給了她們,自己換馬上了戰場。 母親和舅母都坐在車里不出聲,外祖母靠在母親的肩上閉著眼睛,看起來是難受極了;白清嘉亦已神思不屬,坐在搖搖晃晃的軍車上目光呆滯——她甚至聽不清聲音了,耳朵被巨大的炮火聲震得發痛,也許現在拿刀從她身上剜掉一塊rou她都不會有反應,儼然成了個木頭人。 張頌成親自坐在前面開車,時不時就從后視鏡里看一眼她和她家人的反應,深知她們是被戰場上血rou模糊的場景嚇著了,就跟那些頭回打仗的新兵一樣;這可沒得勸,只能自己挨受,或許過兩天就會好,也或許會成為一輩子的魘。 他一邊嘆氣一邊飛快地開著車越過皖南曲折的丘陵,半路碰上瓢潑大雨,土地變得更加泥濘難行,最終花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回到軍營;他一停車就迅速叫人去請軍醫了,士兵們很快就把賀家老太太抬上了擔架,還用雨披為她擋著雨水,令人萬分感激。 白清嘉卻還恍惚著,站在車前眼神一片空洞,甚至忘了要跟上外祖母,身上幾乎被暴雨澆透,鞋襪裙邊亦沾滿了泥巴和血水,看上去狼狽已極。 張頌成見狀趕緊也上前為她遮雨,又在雨中大聲說:“白小姐也請到營房里去吧!外面雨太大了!” 她不說話,看人的神情還是愣愣的,也不知道究竟聽沒聽明白;張頌成沒辦法了,只好冒犯地拉住她的手臂將人硬帶進了營房,那是供受傷的士兵們治療休息的地方,四處都充斥著痛苦的呻丨吟和哀嚎。 她被這些聲音驚醒了,像是終于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扭頭四下里看看,又在營房最里面找到了她外祖母,上前時軍醫們正在查看她的狀況;老人家是壽險將至、除此以外也沒別的毛病,這一路槍林彈雨,得虧她沒受其他的傷,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賀敏之的手臂卻受了槍傷,軍醫正在拿鑷子為她取出子彈,疼得她汗如雨下;殷紅的血不斷滲出來,將白清嘉刺得更清醒了些,蹲在母親身邊怕得手指都在發顫:“母親……” 彼時賀敏之的臉色蒼白如紙,可卻難得的沒有掉淚,坐在簡陋的行軍床上低頭看著蹲在自己腳邊的小女兒,嘴角掛著安慰的笑,一邊摸著她的臉一邊輕輕說:“母親沒事……還有你舅母……都沒事……” 一旁的舅母卻哭了,捂著嘴一邊流淚一邊點頭,那樣子既像是對未知前路的恐懼又像是對劫后余生的慶幸,令旁觀的人亦心有戚戚然。 白清嘉沉默了,安安靜靜地趴在了母親和外祖母床邊,冰冷的雨水從她頭發上一滴一滴落下來,就像是…… ……她的眼淚。 待賀敏之的傷口包扎好后,張頌成便到白清嘉跟前打了聲招呼,說要帶兵去柊縣城外支援、下午不在營內,她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隨時請其他人幫忙。 那時白清嘉的情緒依然很混沌,一聽“支援”二字就更慌亂,一顆心像猛地被人攥緊了,連喉嚨都變得干澀起來。 “支援……?” 她眩暈著從地上站起來,拖著酥麻的兩條腿跟著張頌成走到營房門口,外面仍是暴雨如注狂風呼嘯,陰郁的黑云早已鋪滿整片天幕。 “……局勢很不好么?”她聲音嘶啞地問,“他……會輸么?” 她太久沒有關注時事了,對如今的戰局知之甚少,只大概知道他的敵人是皖軍的孫紹康,對方曾是徐振的舊部。 “不太好,浙皖兩省都起了戰事,將軍眼下是腹背受敵,”張頌成的眉頭緊皺著,語氣十分匆忙,“何況……” 他至此忽而頓住不說了,白清嘉心跳得更快,不知道還有什么更糟的消息在等著她,又問:“……何況什么?” 張頌成神情微妙,搖了搖頭說“沒什么”,如此欲言又止的架勢只能讓白清嘉更惶恐,她咳嗽了起來,慘淡的臉上帶著懇求,說:“你就當是行行好……告訴我,何況什么?” 她只差要給他下跪了,懇切的樣子令張頌成也十分無措,最終還是不得不對她說出實情。 “將軍眼下其實不該動皖南,這里與浙江接壤,倪偉很容易派兵增援,”張頌成的神情為難極了,話里每個字都透著猶疑,“可……可他接到了小姐的消息……所以……” 這就是白清嘉不知道的事了。 在她和賀敏之離開上海后不久報紙上就刊登了皖南爆發戰爭的消息,身在上海的白家人都看到了,自然個個憂心如焚,白老先生駭得都發了病;秀知是最慌的,畢竟她曾親耳聽聞徐將軍托人帶來的囑咐,于是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或許會為小姐和太太招致殺身之禍。 她實在不敢豪賭,慌亂之下亦別無選擇,只好大著膽子偷偷跑到徐家官邸找到了當時還未離開上海的徐冰硯,將小姐和太太前往皖南柊縣的消息告訴了他。 于是…… “他……”白清嘉的身體已經僵硬得動不了了,偏偏又一直打著哆嗦,連睫毛都顫動個不停,“他是為了救我,才……” 張頌成沒有說話,一切卻已盡在不言之中,且他還藏了許多實情在這段沉默里,譬如身居巡閱使高位的將軍原本是可以坐鎮上海不必親至皖南的,又譬如今日他已在戰局中受了傷…… 白清嘉已經想不到這些了,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陸離,一瞬間像走馬燈一樣閃過了太多東西,一會兒是那人在戰火中向她伸出的手,一會兒又是他回馬消失在硝煙之中的背影;一會兒是當初在新滬他臉上被她打出的血痕,一會兒又是方才他軍裝上殷出的血跡…… 最后什么都沒了,就只剩下他的眼睛。 幽邃的,沉靜的,端正的。 ……又完整地倒影著她的影子。 她完全脫了力,以致于直接跌坐在了營房門口的泥地里,連張頌成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只把她母親和舅母嚇壞了;她們都圍在她身邊,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和血淋淋的雙手心疼得要命,想拉她起來讓軍醫幫她看看,她卻一動也不動,坐在原地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只有眼睛始終執拗地盯著柊縣的方向,也許是企圖透過這場暴烈的風雨看到那個尚未回家的人吧。 她一直在等,從白日等到黑夜,等到狂烈的風雨漸漸消弭,可卻仍然沒有等到——她昏睡過去了,連日的疲憊、恐慌、饑餓都是折磨人的元兇,她柔弱的身體早已被突破了極限,能撐到現在完全就是個奇跡。 直到后半夜她才終于被一陣喧嘩聲驚醒,費力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一大群士兵從軍營大門口列隊而入,那一刻她的心飛快地跳動了起來,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突然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讓她立刻從泥濘的地上爬了起來,飛快地跑出營房朝外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他! 就現在! 就此刻! 她要見到他! 這并不很困難,畢竟將軍的營房就在營里最顯眼的位置,此時還是燈火通明的,許許多多的士兵在門口守衛著,還有很多軍醫在不停地進出往來。 他們為什么這么忙亂? 他……受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