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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63節(jié)

    第104章 冷遇   誰愛管就誰管

    白清嘉當然是不愿看徐冰硯的信的。

    秀知小心翼翼地把它拿進房間交給她的時候外面恰巧傳來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她扭頭往窗外看了一眼,依稀還能瞧見那人軍車的尾燈;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有一瞬間似乎透過車窗看見了他的側臉, 含混在夜色的陰影里, 一片晦暗不明。

    那一刻她的心底猛地升騰起一片煩躁, 還有些許隱沒在怒火之下的澀痛, 冷笑一下就把工整的信箋團成一團狠狠扔到了地上,秀知要撿她還不許, 動靜鬧得很大,把從她門口經(jīng)過的潤熙和潤崇都嚇壞了。

    兩個孩子不知小姑姑發(fā)的是什么脾氣,只是不敢進屋和她一起睡了,于是只好跑到父母房間找被窩, 沒多久就在母親鄧寧的撫慰下進入了香甜的夢鄉(xiāng);他們的母親卻還睡不著,靠坐在床頭輕輕拍著他們的肩膀,過一會兒又下床倒了杯水, 遞給了仍在燈下工作的丈夫。

    白清平此前經(jīng)受了整整半年無業(yè)在家被meimei養(yǎng)的日子, 心里一直是既愧疚又憋屈,如今好不容易天降喜事找到了工作, 做起來自然百般賣力, 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才肯休息。

    “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他回頭輕聲對妻子說,“我今天要晚一些。”

    鄧寧搖了搖頭, 裹著披肩在丈夫身邊坐下,說:“沒關系,還不困呢。”

    白清平聽言點了點頭,也沒再勸, 繼續(xù)低頭核驗復雜的保險單了,沒過一會兒卻又聽妻子忽然問:“你說,小姑和當初徐家那位三少爺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這突兀的一問讓白清平抬起了頭。

    他其實一貫不太清楚meimei感情上的事,畢竟兄妹二人年紀差得很大,這些私密的事她也不會想到要跟大哥說,何況當初他在北京政府里做事,和在滬上的meimei分隔兩地,自然也就摸不太清她同如今這位巡閱使將軍的關系。

    “也沒什么特別的吧,”白清平答,“最多就是過去有幾分交情罷了。”

    鄧寧對這話可不贊同,細細的眉都挑起來了,說:“怎么會沒什么特別?巡閱使是多大的官啊,一個中將巴巴兒地跑到門上來找人,一等就是一下午,要說沒關系誰會信?”

    說的也有道理。

    白清平?jīng)]話可反駁,就又低下頭看保險單了,一邊看一邊隨口答:“那都是清嘉自己的事,跟咱們也沒關系,背后少議論的好……”

    “這怎么會沒關系?”鄧寧又不贊同了,細細的眉又皺起來,“倘若小姑真能嫁過去,咱們家的日子不也就跟著好過了?你也不必天天熬著在這兒看什么保險單,眼睛都要熬壞了……”

    這話白清平可不太愛聽。

    他被meimei養(yǎng)半年就難受得要命了,往后又怎么能靠meimei嫁人給自己爭利?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哪能這樣茍且度日?

    “快別說這些了,”白清平擱下手上的活兒、抬頭看向了妻子,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今日清嘉的態(tài)度你沒看到?那要不是結了大怨,怎么會連門都不讓人進?家里如今雖然拮據(jù),但也還沒慘到要讓我meimei賣了自己的地步吧?”

    “我哪是要賣她呀!”眼看著話越說越重,鄧寧也是著了急,忙不迭開始解釋,“小姑總歸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倘若她跟那位將軍能喜結連理,對她自己也是好事啊!”

    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可誆不住白清平,畢竟打從家里出事以后妻子就一直對落魄的生活抱怨頗多,她只是過夠了窮日子、渴望早些做回體面的闊太太罷了——他也盼著再得富貴,可卻絕不肯以犧牲meimei的幸福為代價。

    “好了,別說了!”煩躁之下白清平的聲音也不免大了幾分,躺在床上的兩個孩子險些要被吵醒,“你以為嫁給那個徐冰硯就是什么好事?如今是什么世道?動不動就要打仗!他年紀輕資歷淺,能在這個位子上坐多久?保不齊哪天就要丟了命!到時候清嘉早早當了寡婦,咱們一家還要被新的上位者清算,這都是要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

    鄧寧捂住了嘴,被丈夫這一通搶白頂?shù)脽o話可說了。

    是啊……她怎么就沒想到?

    那男人干的可不是什么太平營生,萬一真是個短命鬼壓不住富貴、沒幾天就被人殺了,他們一家可真要跟著受連累!就好比那二房的白清盈,死了公公又死了丈夫,如今不就身無分文四處飄零了么?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十分心驚,連忙搖頭說自己糊涂,一邊拿著杯子讓丈夫喝水一邊又喃喃自語:“那小姑今天做得對——不該讓他進門,不該讓他進門……”

    而這個“不該進門”的人第二天卻又來了。

    他來得很早,大概七點就到了,秀知出門買菜時正好遇上,當時就被嚇了一跳;他還帶了一些禮物,用樸素的盒子整整齊齊地裝著,說要請她幫忙轉交,秀知抿了抿嘴,心想您昨天讓轉交的那封信箋如今還皺成一團躺在地上呢,這些禮物的命運又能好到哪里去?于是趕緊懇切地推脫著,說她們小姐不想收,要是看到了沒準兒會更生氣。

    他大概很不想讓她生氣吧,因此一聽最后這句勸就不再堅持了,在門口又等了一小時,直到八點半才離開;傍晚時分又來了,神情看起來很疲憊,大概是剛剛忙完一整天的公務,立刻就回到她門前來受罪了。

    這樣的日子一連持續(xù)了四五天,心軟的賀敏之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勸女兒多少還是出去見人一面,哪怕只說兩句話也好;白清嘉的態(tài)度卻一直很堅決,咬死了就是不給開門,自己也絕不肯出去見他,家人一旦來勸她就只有一句話:“又不是我要他在門口站著的,裝這些可憐給誰看?他喜歡站就站去,誰愛管就誰管,我反正是不管。”

    冷言冷語,連譏帶諷,真是一副打定主意不動搖的石頭模樣,鬧得她家里人也沒辦法,只能默默地各自嘆氣。

    季思言季公子漸漸也察覺了老同學行蹤的異常,為此還專門來了一趟警政廳盤問,不巧正撞上對方跟滬軍營的將領開會,由此只能跟褚元和張頌成探探口風。

    褚元沒有跟人嚼舌根的習慣,對外一向是一問三不知,也就張頌成嘴巴松些,季思言一問他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包括那天白小姐是怎么當眾打了他們將軍一耳光,以及后來他們將軍是怎么屢次登門致歉卻至今還沒見到人。

    季思言沒想到這么幾天工夫自己就錯過了這么大的熱鬧,內(nèi)心感到十分遺憾,又調(diào)侃道:“我說最近怎么總看不見他人,原來是去堵美人的門了——唉,要我說這兩人也真是能折騰,這都多少年了,怎么還沒定下來?”

    張頌成深有同感,連著說了兩遍“可不是”,逗得季思言揚眉一笑,問:“看你這怨氣頗深的樣子,莫非也受到了什么牽累?”

    可不是!

    他受到了天大的牽累!

    那日白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樣的欺負,將軍自然不會不管的,當天就讓人去查學校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下可好,徐冰潔那個惹事精干的一連串好事都被揪了出來,偷翻譯、丟東西、潑油漆,樁樁件件都少不了她;將軍動了真火,當時差點就要動手,嚇得他meimei坐在地上哭,后來一氣之下又做了那個安排……此外還不許徐冰潔再回家了……

    徐冰潔那個小祖宗哪舍得消停?她不敢去惹她哥哥,也就只能來折騰他這個小小的副官,一天托人給他帶八回消息,問他她哥哥氣消了沒有、什么時候才能讓她回家、往后會不會不要她了……

    真是作孽!

    張頌成連連嘆氣,忍不住把這些事一股腦兒都跟季公子說了,引得對方嘖嘖感嘆,還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好好做吧,只要把這件事收拾明白了,軍銜肯定高過褚元。”

    嚴肅的褚右副一貫是不參與這些調(diào)笑的,他關心的只有自己效忠的將軍。

    近來皖地小動作不斷,機密軍報一封接一封送到滬上,浙江的形勢也有些不妙,還有消息稱倪偉曾與孫紹康秘密會面——上海灘的繁華安寧只是一個脆弱的假象,硝煙的味道已經(jīng)彌漫開了,戰(zhàn)爭隨時可能爆發(fā)。

    將軍是極其忙碌的。

    他要處理無數(shù)的麻煩,譬如與孫倪二部相互試探,譬如穩(wěn)定滬軍營內(nèi)部的形勢,譬如提防直系軍隊對華東的覬覦,譬如平衡日本和西洋諸國的在華勢力,譬如警惕一次又一次窮兇極惡的暗殺……

    他時常熬夜,批閱文書、審閱報告、與各方通電,官邸書房的燈每天都要亮到凌晨兩三點,留給自己休息的時間往往只有不到四個小時,現(xiàn)在為了去哄那位驕矜的白小姐又不得不再次削減,這樣日復一日地熬下去,就算是鐵打的人也遭不住。

    今日難得會議結束得早,于興漢將軍從警政廳離開時尚不過六點,褚元心想將軍今日該有時間好好用一頓晚餐了,不料他從會議廳出來后說的第一句話還是要去找那位小姐。

    ——這又是何必?

    那女人那樣跋扈、不講道理……將軍何必要這樣遷就她哄著她?那天在學校發(fā)生的事說穿了跟他們將軍根本沒關系,甚至那天將軍帶兵去學校也是另有目的——他們近來在抓捕一個直隸省的間諜,對方行蹤詭秘十分狡猾,屢次逃脫了他們的緝捕,后來有消息稱對方曾在新滬附近現(xiàn)過身,將軍這才在百忙之中抽身親自去了一趟學校。誰知道剛到學校就為那位小姐的事分了神,不單錯過了搜捕的機會,而且還莫名受了一通激烈的遷怒。

    那位小姐未免也太過荒唐了!冤有頭債有主,她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又算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倚仗著他們將軍對她的優(yōu)待肆意妄為?

    褚元心里極不贊同,可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因此最終他還是一言不發(fā)地將車開向了那個狹窄的小弄堂,心想今夜又要在這個地方毫無意義地浪費五六個小時了。

    而實際上今夜較往日而言還是有些區(qū)別的,因為那位小姐門前又多出了一位客人——一身長衫,眉目清雋,看上去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瞧見他們將軍時神情明顯地一愣,隨即眉頭一皺,神情有幾分微妙。

    分明……是有些敵意的樣子。

    第105章 狹路   我跟你沒什么好談的

    這已經(jīng)不是程故秋第一次見到徐冰硯了。

    他曾在報紙上見過他, “有末代之奇節(jié),負亂世之詭誑”,由一個籍籍無名落魄潦倒的通緝犯軍官, 搖身一變成了弒父殺兄實控華東的巡閱使將軍, 真可謂是一步登天;他還和清嘉有舊……學校里早就有過傳聞, 說他曾在眾目睽睽之下追著她離開丁務真的辦公室, 老師之間都在議論他們交情不淺,而且泰半還是有過舊情的。

    而這同樣也不是徐冰硯第一次見到程故秋。

    他第一次去到新滬禮堂的那天就在清嘉身邊看到了這個人, 男人之間總是相互了解,只一眼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教書先生對她有異樣的情愫;后來他又得知他搬到了她隔壁的宿舍,更印證了他此前的猜想。

    此時兩人在狹窄的弄堂口相遇,彼此心中都有些微妙的不快, 氣氛漸漸僵持起來。

    巡閱使將軍身邊的兩個副官卻沒有這么多心思,褚右副只擔心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男子會是什么刺客,遂始終暗暗護衛(wèi)在將軍身邊、不允許對方接近;張頌成就更沒有眼力, 還附在他們將軍身邊問, 現(xiàn)在是否要去敲白家的門。

    徐冰硯沒說話,程故秋也沒有要動作的意思, 張頌成左右看看, 總算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褚元,指望他能給拿個主意,結果這廝只是板著一張臉,眼里甚至根本沒程故秋這個人。

    真是靠不住!

    張頌成悄悄腹誹, 抱怨間又忽而聽到將軍說:“去吧。”

    總算得了令。

    他舒了一口氣,連忙應了一聲“是”,接著便快步走到了白家門前,“咚咚咚”三聲敲響了門, 沒一會兒就隔著薄薄的門板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打開,秀知探出了頭。

    她一看到張頌成就苦了臉,神情真是十分無奈,嘆息著說:“我家小姐說了,她真的不想再見徐將軍,您幾位不管再來幾天結果都是一樣的,我……”

    說到這里她忽然頓住了,目光被張頌成身后的程故秋吸引了去,還叫了一聲:“程先生?”

    張頌成一愣,沒想到自己和將軍就這樣受到了忽視,身后的程故秋則應聲上前了一步,看著秀知微笑點頭,說:“不好意思冒昧登門——清嘉她在么?”

    “清嘉”……?

    如此熟絡的架勢讓張頌成眼皮一跳,下意識便回頭看向了他們將軍,只見對方的眉頭已經(jīng)皺起,神情亦有些晦暗起來。

    這廂秀知又答:“在的在的,正要吃飯呢。”

    程故秋應了一聲,似乎有些游移,想了想又試探著問:“我可以見她一面么?有幾句話想跟她說。”

    秀知一聽抿了抿嘴,也下意識地看向了徐冰硯,神情間有幾分難掩的尷尬,偏偏她又不能不應程故秋的話,只好說:“我、我進去問一下小姐……”

    程故秋回了兩聲“好”,隨即便見秀知縮回了腦袋虛掩住門,過了大約兩分鐘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門再次打開,這回出來的卻是白清嘉了。

    ……她的氣色好了很多。

    美麗的面容還和過往一樣迷人,臉頰處有健康的紅暈,看上去并沒有在生病,精神狀態(tài)也很穩(wěn)定;她眉眼間還有淡淡的笑意,似乎很高興能接到訪客,只是她的眼神不幸在中途看到了他,臉色瞬間便冷淡下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一向不是個會為難自己的人,不喜歡看到他就干脆不看,因此很快就扭頭看向了程故秋。

    “你怎么來了?”她還微笑著跟對方打招呼,“吃過飯了么?我們正要吃,要不要一起?”

    一冷一熱,天壤之別。

    一直被晾在旁邊的張頌成見狀真是瞠目結舌:啊,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美麗女人是誰?真的是那個光天化日之下劈手打了他們將軍一個耳光、而且還連續(xù)一個禮拜給他們吃閉門羹的小夜叉么?原來她也會對人這么禮貌客氣……不像對他們將軍,連好幾年前在碼頭上頭回見的時候都沒給好臉色,衣服都給扔了。

    他雖是一個局外人,可眼下也不由得替自己的將軍委屈起來了,心想要不是有他們將軍這位小姐哪里來的教職?她大哥又怎么能找到薪酬那么豐厚的工作?偏她不記這些好,一出壞事倒是把賬都算到他們將軍頭上了……

    他十分不忿,又聽程故秋說:“吃過了吃過了,只是來找你說幾句話……”

    “那就進來說吧,”她又邀請了他一次,“正好我母親也一直念叨,說要叫你到家里吃飯。”

    話音剛落她便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沉了一些,那個站在陰影中的男人明明那么沉默,可卻總能讓人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存在;幸而她早就不在意了,連一絲余光都懶得給,只專注在與程故秋的寒暄上,沒一會兒對方就同意進門了,她讓他走在前面,自己多留一步關門。

    ……可大門即將合上的那個當口他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微涼的、干燥的,微微用力的。

    這次觸碰十分獨特,因為他并未像過去一樣征詢她的同意,因此莫名顯出了幾分獨斷和強勢;同時他的手心也不像以前那么溫熱了,微微的涼意讓她晃了晃神。

    “清嘉,”他開了口,低沉的聲音從身后灌入她的耳朵,每個字都是發(fā)燙的,“我們談談。”

    呵。

    “談談”?

    她冷笑起來,心緒的起伏已在無形間擴大,不知道哪里來的情緒讓她狠狠甩開了他的手,那個獨特的觸碰于是立刻中斷了,不再有機會繼續(xù)在她心底發(fā)酵。

    “我跟你沒什么好談的,”她甚至都沒回頭,聲音冷得像要結出冰碴兒,語氣是無可轉圜的堅硬,“別再來了,我不想再見你。”

    說著她又要再次把他關到門外,而這一次他選擇直接抵住她的門板——這太容易了,高大的男人充滿了力量,一只手就能阻止她,只要他想她就永遠不可能關上這道門。

    這個行為觸怒了她,可同時又讓她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快感,她沒有辦法解釋其中的緣由,困惑使她變得更加煩躁;程故秋已察覺了她的為難,因此很快上前一步把她擋到了身后,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沒有槍也沒有權勢,可卻好像絲毫不畏懼那個已經(jīng)擁有了一切的上位者。

    “徐將軍,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極嚴肅地皺著眉,護在白清嘉身前寸步不讓,“清嘉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她不愿意與你見面,將軍又何必強人所難?”